他人即地狱
看完《爱的饥渴》几天,上豆瓣搜索别人的观点,人总是期待认同感的,又不愿意过度被认同,否则又怎能体现自己的特别。很多人同我一样,尽管半懂不懂,却依然被三岛的描写震撼到了。
三岛在小说最开头说“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读完小说,我改变了最初对这句话的认识,假如说悦子这样的人,我会理解成为一种颂扬,她用无限的热情来反复折磨自己,让自己痛苦,但比起她周围那些匮乏到从来不去思考什么是“爱”,或拿别人的作为饭后谈资,或即使思考过也只能匮乏到嫉妒别人所拥有的这种“嫉妒”,或三郎这个爱的接收者迟钝的愚蠢,无疑这种“丰饶”绝对可以登上被赞扬的宝座。
小说如果根据悦子内心变化三段式分,前三分之一因为我对她不了解,故完全不能理解她作为妻子何以对自己的丈夫生出“嫉妒”。这种嫉妒竟几乎是我能看到的所有情感,或者是所有情感交织成一团后最终呈现出的外貌。套用小说里的句式,对于情感上忽视、态度上蔑视她的丈夫,我认为,毋宁说她怀着强烈的嫉妒,不如说是占有不得而产生摧毁一切的勇气。在丈夫临终前的那一夜,她内心的纠葛,仿佛是血染的夕阳,带着死亡气息的汹涌着的情感,如果可以这样比喻的话,我这个迟钝的人第一次认真体会她的内心,她的经历,她的渴望,变化莫测汹涌着的情绪下,原来只是一颗想要拥有“爱”的心,不,没有那样奢望,她只想拥有一个容器,来盛放她那丰盛的爱。
现实是,无论是年迈又腐化,还企图占有她娇嫩肌肤上年轻生命力的公公,还是小叔叔和妯娌,这是一群同样无法理解她,各自一厢情愿得对她进行了很多笃定的设想。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她不愿意去表达,透漏任何一丝态度、感情。在他们眼中,她是可怕的,是怎样一种可怕呢。像是使出全身力气扔出很大一块石头,她那片水依然无任何声响,不反击,不呻吟,甚至连一个必须的回应都没有,这种死寂的沉默,给足了那群乡下“有着时髦品位”的人足够的展现舞台,同时也让他们的表演没有竞争对手般无趣。
悦子对三郎的爱,在第三部分逐渐暴露出,有读者说“所有的压郁都是为了爆发”,其实这种爆发依然是一丝丝得抽出身体,一丝丝得氲开,在我们的嗅觉里逐渐浓郁。这种坦露,并不是败露后的疲软,而是压抑到极限的强烈反弹,即使反弹,悦子依然是优雅的。她得知三郎已使同为家里雇佣的美代怀孕后,一定要得知究竟这种肉体关系的发生有无以“爱”作为出发点。她与他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半个小时的路程,几乎无几句实质性的对话,却是她接下来的日子里唯一可以回忆的美好,她想就那样搀着三郎金色汗毛的胳膊,一直走下去,那是她一个人的梦。站在这爱的接收端的三郎,无比讽刺的是,悦子自己也几乎没有多想过,三郎完全不明白“爱”或者“不爱”对于他这位“诡异”的少奶奶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为何她每次谈话,都要问他“爱”或者“不爱”美代,对于他来说,发生关系,那就是发生了,要结婚那就结婚吧,与爱究竟有多大关系呢?他全然是无所谓的,甚至在被迫回答这样的问题时,仍不愿意去思考,难道这是个问题?有比吃饭睡觉看狗打架有更重大的意义?于是我们在三岛这种差异性二元对立中看到,原来,情感丰饶的人与贫乏的人,除了共同点都是人的形象和雷同的肉体之外,竟是两个世界的人。甚至这站在爱两端的两个人,也完全是对立的,一个因为爱的洪大而发狂,另一端的接收者却死也想不通这究竟是怎样一种莫名其妙,“少奶奶曾把爱与不爱当成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迄今,三郎疲于同这个难以取悦的、非常麻烦的女人周旋,这时候他才觉得时不时向上翻弄眼珠望着的悦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种精神的怪物。不知没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团离奇的精神的肉块,是时而苦恼、时而痛楚、时而流血、刚刚恍然便喜悦而欢呼的、明显的神经组织的硬块。”好一个神经组织的硬块,看到这里,我真的被三岛圈粉了,这种对比后令人产生的撼动,还能来得更猛烈些吗?!
“ 有什么东西在唆使悦子。是经常使她自己感到在尽义务的一种压迫般的饥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当即会引起呕吐而却又祈求水的一种饥渴。”懂爱的人,才配得到这样一种饥渴。 “悦子害怕的。也许不是城市,而仅仅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化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明而湛蓝的海。 她的心,大概只对幸福的想像力是发达的,她不愿意盼顾这些穷困,只愿瞧一眼幸福。”读完全文后,我才明白小说最开头提到的发达的想象力究竟为何物,这也是一项那些敏感度迟钝的人无法拥有的独特天赋。
他人即地狱,刘瑜说的。他人如果必须作为个人“爱”的实现者,无疑更可能是地狱而不是天堂,因为爱虽然产生于体内,但最终是一个具有发出、反射和接收三种连贯状态的延续性动词,多了他人的参与,他们的承载,势必就会有期待,有渴求,会“饥渴”,爱的表现形式则更可能是“嫉妒”。我有点明白这个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动词了,s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