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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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世走这么一遭都是几千万分之一的运气。
所以，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
【1】
何守明从门里进来，一身汗味儿。
“媳妇儿，今天啥饭？”他把一身污渍的衣服脱下来，丢在床上一边大声喊道。
“米饭，炒了个菜，都在锅里，我给你拿过来。”许慧边说，边去揭锅盖。
“凉了没，凉了我可不吃。”他笑嘻嘻的，听得出来是玩笑。
“没呢，就给你留着呢，我前面还热了一下，就怕你回来晚。”
“刚刚呢？咋没看见？”何守明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饭菜，一边问。
“又跟邻居小孩玩去了呗，待会就回来了。”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回过头对着丈夫说。
“咱再生个女娃咋样？给刚刚做个伴。”何守明吃了一口饭，吧唧着嘴。
“啥？现在我俩就这都刚够吃饭的，还有房租，还养一个？”许慧很快反驳到。
“我就一说，我也是为了以后万一要是有了女娃，我俩走了，他们能互相有个照顾不是？”
“我知道，我也想过，现在刚刚一个人，也没人玩，确实挺孤单的。”许慧坐下来，似乎做好准备要跟丈夫攀谈。
“要不我们再省省钱，生一个吧。”
【2】
许慧在一家家政公司。她是所有外来打工的妇女形象，生活除了给她苦与皱褶，唯一给她的甜便是那个可爱的儿子刚刚，没有任何残疾畸形，健康正常，
何守明算是一个合格的老公，不咋闹事，和许慧一起来B市的这几年里，除了喝酒，好像也没啥兴趣爱好，工地的人，除了打牌喝酒，还指望他把看书当爱好不成。
刚刚上幼儿园不久，上学的问题就很闹心了已经，现在房子虽然破点，房租高点，但是各种生活所带来的苦，被这夫妻俩正顽强的撑着，并抵抗着。大城市机会多，活也多，苦点累点没什么，能挣钱就行，只要日子能过，他们就决定这么活着，这是无数个打工外来人员所想的，虽然还是有很多不情愿和不能忍受的事情，但是必须为了活着强忍着。
何守明跟许慧商量二胎的事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要二胎了，商量也只是告诉她一声，不管她同意不，他都想好了，即使有更大的消费和困难。
何守明想，以前每天白天上班的时候都把孩子托给邻居的一个孤寡老人，这件事已经够麻烦别人了，再生一个带来的看护困难，大不了他让妻子回家带孩子，自己在外多打份工就能解决的。他还是想生一男一女，像凡事都要凑个整一样的，他决定而且一定要生一个女孩。
许慧的肚子开始凸起的时候，她也没办法再瞒着丈夫了，告诉了丈夫自己怀孕的事情，何守明高兴极了。不管何守明白天再怎么累，只要晚上看到许慧，都会过去摸摸她的肚子，把耳朵靠在许慧的肚子上，听有没有小女孩踢肚子的声音。
他是多么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许慧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何守明已经很急了，带着妻子去了几家市里的大医院，非要看性别，不是被医生直接拒绝并且阻拦他让妻子做B超，就是在他一说看男女的字眼的时候就直接被置之不理，他受了很多冷眼，包括那些做检查来的孕妇和家属，都对他和妻子投来很多奇怪的目光，说不上是同情或者是鄙夷。
他开始注意性别鉴别的词汇，不直说，同时，也准备了一些好处费，他一直认为之前拒绝他的人并不是真正像口口声声的“按照国家法律，严禁看性别”的人，而是没有收到他的好处费，因为老家办事都是有好处费的。他觉得办事就得有这种交易，才像办事。喝酒谈事也同时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其中也不乏有金钱的来往，他这么想。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3】
“我听说一家医院能看男女，只要给钱就办事儿。”一天晚上，何守明和几个工友喝酒，其中一个工友的话让他眼前一亮。
“真的假的，现在好多医院不知道是管得严还是咋，好多直接拒绝我。”何守明跟他碰杯。
“那是你没会给，怎么给，医院那么多人，人家医生肯定不能要。”
“那咋办，你说，你有好办法吗？”
“只要把人家约出来，单独给人家不就好了，再给你看个男女，偷偷告诉你。”
“能行吗？万一人家不收钱呢？”
“那一家医院不大，估计查的不严吧，我听说好几个工友的老婆都查了男女，都塞了钱。”
那一夜B市刮起风，后来半夜又下雨，把B市整个从头到尾的洗了一遍，可是人们是洗不干净的。
“您好，瞿医生，我是何守明，这个是我老婆许慧，这个是我工友王亮。”
“你们好，你们找我是？”
“瞿医生，是这样的，我老婆怀孕，想查一下小孩健康不。嘿嘿嘿，您看，方便吗？”何守明露出长年被烟熏坏的牙齿，他此刻再怎么笑，看起来都邪恶极了。
“这个你们到医院正常做检查就行了，叫我来吃饭是真的太客气了。”这个瞿医生显得特别绅士正经。因此许慧开始担心这好处费送不出去。
这个瞿医生看着仪表堂堂，其实跟大多数人一样，王亮看着这个人时不时的推眼镜来掩饰自己的动摇，自己心里越来越有谱了。跟服务员又要了酒，准备灌的差不多半醉，给他钱让他妥协。
“瞿医生，今天呢，就是想请您吃个饭，改天我兄弟老婆去医院，您给排前面，检查看仔细点，没别的意思。”王亮把脸堆成一个堆，看着像一个奉承的笑容，但是又更像一个对面前伪君子装腔作势的嘲讽。
“你们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作为一名医生的职责，B超检查一般不会有错的，有问题都会及时向家属通知的，这个请你们放心。”瞿天河还是一个端着的姿态，文质彬彬。他自己也预料到了今天这三个人请他吃饭的企图，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也可以说等待他们的诚意，和诚意的份量。
“瞿医生，真的太感谢您了，现在像您这样谦虚，以身作则的医生真的太少了。”何守明端起来服务员刚送上热好的酒，就要敬这位恪守职责爱岗敬业的医生。
“你这样也太客气了，我下午还要上班的，中午午休这会可不能乱喝酒。”他连忙推开何守明的酒杯，然后合十双手，以一个告饶的姿势，希望眼前这个男人暂且放过自己。
王亮看情况，就要上去发起助攻，一定要把这个瞿医生灌醉，不然今天这个事情可能就没着落了。几次推搡之后，何守明杯里的酒洒了出来，还好菜还没上来，许慧拿纸巾连忙擦起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真的不能喝酒，要是周末还行，今天真的是不行。”瞿天河的眉毛有点皱，不管怎样，这个洒酒的场面还是一时让他反应不过来，连忙道歉起来。
“没事没事，瞿医生上班不能喝酒就算了，我们这样，影响人家工作也不好。”王亮把这个计划好的桥段演绎的完美无瑕，从看出来这个瞿医生实在不想喝酒的时候，他已经谋算好了对方要说的话和自己这方即将把控主动权的战况，此刻，心里当然已经是事半功倍的成就感。
那么王亮是个什么人呢。
一个高中辍学的半吊子。后来说是念过中专去学过技术，后来也去过几个城市打工，半年前来B市，跟何守明成了一个工队的工友。平时也爱吹牛，因为阅历少的人都不敢怎么说，都没他见过的世面多，他的口里是这么说。就算他是个初中毕业的人，一路靠着吹牛来生活好像也能自给自足，因为工队里没有一个人能把一件自己没有见过的事情吹牛吹的头头是道。只有王亮，看起来是工队里最世故的人，也只有在这样相对闭塞的环境，这种世故的人也能成为被人推崇的对象。
平时工友对他的说辞也是半信半疑，但是有事的时候还是会找他咨询，问问他的意见，比如这次的何守明，似乎是找对了人，才能把瞿天河这样的跟自己身份完全不匹配的一个人也玩弄于鼓掌。
后来在吃饭的间隙，何守明一直看王亮脸色，等他的动作，王亮话语间却只字未提B超看性别的事情。
而许慧比王亮还坐的稳，因为她也没怎么念过书，嘴笨，不会说话，虽然她是生育的主体，但是此刻也只能是个观众，等待局势有所转变。
瞿天河似乎也在等待，等待对方何时放低姿态的再三的给自己塞钱，他就准备接受，随着时间拉长，他开始担心对方可能真的只是找他吃个饭，没有准备贿赂他看性别。在对面有个孕妇的时候，他就猜到对面要问他性别的事情，而吃饭这种冠冕堂皇的事情，他也准备跟着对面走走过场，却没想到，对面始终按兵不动。
“那个，瞿医生，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待会您也该上班了。。。。”王亮准备再看瞿医生的反应。
“恩，是，我也吃的差不多了，谢谢你们今天的款待。”瞿天河眉头又皱了一下，似乎是有点失望，但又因为白得一顿饭，不算太亏，又迅速客气起来。
“瞿医生，今天找您来呢，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兄弟媳妇要生育，但是他执意要个一男一女，现在有一个儿子，现在就想生个女儿，想请您行个方便，看一下男女，完了我们心里也踏实。”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这一刻。一下子都松了一口气。
“你们这样使不得，国家规定了。。。。”瞿天河已经连推脱都开始不认真说了。
“瞿医生，求求你了，我们夫妻俩也不为难您，就只想知道是男是女，您给我们一个电话或者短信都信，只要让我们知道就好了，我们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何守明一个大男人，突然婆婆妈妈起来，但是也实在是怕再没机会了，就一股脑全说出来。
许慧把包里的钱取出来，装在信封里，鼓鼓的，三千块。
“喏，瞿医生，这是一点心意，劳烦您了。”王亮把钱递给瞿天河，何守明也不知道怎么办，就顺势站了起来，两个人很恭敬。
“放心，没人知道，我特意挑的包厢，不喊服务员，不会进来的。”王亮补充到，他也预料到瞿天河的顾虑，并且提前把它解决。
“你们这样真的是不行。。。。。。”瞿天河开始慢慢装作动摇的样子，其实已经很期待这一刻了，就想快点把钱装起来走人，待会上班时间车又该堵了，他只这么想，并不会真真切切的考虑对面这对夫妇的一种期望，为了生确定性别的孩子的一种期望。
“您就收下吧，就帮我们这个忙吧！”王亮说。
“对啊，瞿医生，您就帮我们这个忙吧！”何守明扶着妻子站起来，齐声说。
“好吧，看在你们夫妇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帮你们这一回，在这之前，我可从来不会这样帮人。。。。。。”瞿天河的脸已经开始笑出来了，心里更乐。
“恩恩，我们知道，知道的。。。”王亮几个人都竭力奉承着，只求他把钱收下。
“那我就先去上班了，你们忙你们的，明天早上十点来检查，到时候我方便的话就告诉你们，不方便就短信或者电话告诉你们。”瞿天河已经很熟悉这个流程了，收过很多黑钱的他。
“好的，那再好不过了，真的谢谢您了！”何守明和王亮上去抱住瞿天河的手，显得很激动。
许慧在一旁也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4】
后来瞿天河电话通知何守明是个女孩的时候，何守明当晚上又要邀请瞿天河吃饭，可他怕多次吃饭会被人抓到辫子，就推脱了。
那个晚上，何守明和王亮又是喝酒聊天撸串，然后他俩都喝得脸红的时候，王亮提出也要好处费，何守明一口就答应了。王亮准备在瞿天河身上的套却套在了自己口口声声的兄弟身上。当然这不是他一时财迷心窍，这也是他的计划之内，在准备帮何守明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奋力讨好瞿天河的时候，他的心里就规划好了，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
临近8个月的时候，许慧真的不能再出去工作了，何守明也提前跟工地结算了工资，准备回家好好的让妻子生孩子，休息。
王亮和其他工友也提前祝贺了他，他们吃了饭，送了行。
在距离老家不远的A县，也有几家医院，何守明的心里，想再坐定一下，跟妻子住了招待所，准备在A县待几天，再花点钱，在A县里再找医生查查男女，他们认为比起B市那样的大市，A县肯定不会管太严，查男女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就算没有王亮他自己也能搞定。
“你好医生，我想给老婆做个B超。”何守明望着眼前也同样怀孕的一个女生，B超室的。
“恩，你扶着她躺下吧。”尚霞和对待每一个来这做B超检查的人一样，语气很平。
“医生，你也怀孕了，还上班，真敬业。”何守明想先奉承几句做铺垫。
“没事，我还得一段时间呢。谢谢你。”尚霞一边回复他，一边把耦合剂涂在许慧的肚子上。
“医生，待会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孩子是男是女，我在A市一家医院检查的是个女孩，我就是想确认一下，心里想更踏实一点。”何守明把话倒出来。
“我们医院不检查性别，这个国家都禁止了的。”尚霞的话让何守明一惊。难道这小姑娘也想要我贿赂才行？心里一阵凉，又要花钱了。
一个人模人样的，好像小领导的人走了进来，好像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
“我们医院不检查男女的，你不要为难我们。小尚，给正常的检查就行。”他端着的模样让何守明想起来瞿天河的样子，何守明心里一阵嫌弃，装什么装。
“好的，大夫，我就检查一下健康不健康，不为难你们。”何守明装作很恭维的姿态。
尚霞正常的步骤一个都没少，顺便也看了一下男女，是男的，只不过她没说，她把检查表交给科室的负责人王老头查看的时候，偷偷告诉了他，是个男的。王老头说，你看的没错。
尚霞心里一凉，这男的说他在A市检查的是女孩，看他的说辞好像也有想生育的样子，估计是想要个女孩，那么，万一他妻子生下来。。。。。。
因为她看过了太多类似的家庭和父母，像小孩一样任性，非要按照自己的性子来生孩子的人真是太多了。
“尚霞，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来咱医院检查孩子是男女的那个男的。”刘希一脸八卦的样子。
“那么多人，我怎么记得，好多都来检查男女，虽然说她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实在是太多了。”尚霞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米饭，看着刘希。
“就那个，说在A市检查过了，要来咱这再定一下心的那个男的，当时不是主任也进来了吗？”刘希一脸认真地描述着。
“哦哦，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听说是，他又去了妇幼保健院检查男女，好像是塞钱了，查到了是男的，他不信，非要妻子生下来，结果真是男的，听说是气坏了，把孩子给扔小树林了。”刘希的样子像在描述某个电视剧的剧情一样起劲。
“真的吗？不会吧？怎么。。。。”尚霞的筷子停住了，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好多人都说，估计是真的，是一个人在树林里发现了小孩尸体，报案了，然后监控查到了，就是那个男的。”
至于后来刘希说了什么，尚霞没怎么听进去，她在脑补一个慈祥的父亲，抱着刚生下来的孩子，脸上并不是开心喜悦的模样。却趁着树林旁的小道灯光昏暗的漏洞，连同包裹孩子的小被褥，一起丢弃在晚风凌冽的小树林里扭头离开的样子。
他是多么像一个刽子手，不，不像，就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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