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杂记之W阿姨
见W阿姨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亲切,她很像我大学好友的母亲,在旧金山的日子里,我吃了一礼拜她母亲的饭菜。
W阿姨是我第一任病友的护工,后来成了我的护工,我出院后,又成为我第三任病友的护工。她的工作填得如此之满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尽职、能干、体贴。W阿姨本来在产区服务,但因为我的第一任病友在动完手术后“大闹”病区,强烈要求分配护工,才从产区调了过来。
和南京的医院不同(我也只了解两所),这家医院的护工是统一管理、分配的,分三个档次。W阿姨属于第二档,280元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护理。管理集团拿80元,护工拿200,但除了低廉的多人宿舍,和相对便宜的医院伙食,病人出院后会给的一些心意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补贴。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的话,也就是挣6000元吧。但这毕竟是和病人朝夕相处,休息时间非常有限。我第一任病友动完手术回病房的那天,W阿姨一夜没有合眼。W阿姨不在的时候,她对我这样评论,“这医院的护士、医生,我遇到的都没什么好的,对我的痛苦不闻不问,我都大出血那个样子了还让我做B超。只有W阿姨对我好,我妈都没她对我好”。她还跨越到挣钱这件事上去,“女人就是得挣钱,就是得独立。人老珠黄的时候,老公可能已经离你而去了,亲戚也靠不住,你看我弟媳妇,我都大出血了,她还照常去深圳各地旅游,每天不过来医院点个卯。所以还是钱重要,你看我有钱才能请得起那么好的护工阿姨”。说完,她又敷了一张面膜,而我想想已经跌到四位数的工资,不禁叹了口气。
无论白天黑夜,W阿姨会在你上厕所之前把厕所消毒一遍,在你出厕所之时给你递上抹手纸;会环抱着你上厕所;会帮你不费力的翻身;会帮你喊护士、打饭、晒衣服;在你打点滴的时候,她会不打瞌睡地盯着;我觉得可能最重要的一条是,即使再累,她睡觉也几无鼾声。第一任病友出院后,前途未卜的我,请了王阿姨。
W阿姨是湖南人,开过猪场、当过微商。她说当微商的时候,平均每天要加200个好友。“那为什么不继续做微商呢?”我问。她说,“医院护工工作时间是不能看手机的,看到会罚款,我给罚过100块钱,所以转给我媳妇做了”。的确,这家医院的护工管理集团非常严格,常有部长“微服出访”,所以护工不仅得时时跟着病员,不能看手机,连发髻都得一丝不乱地整理好。那为什么W阿姨要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做这么辛苦的工作呢?从关于她媳妇的话题中,她慢慢开始讲她一家的故事。
她儿子是二婚,原因是在她儿子身上发生过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事。这里,我们给W阿姨的儿子起名为小A吧。W阿姨家里本来在当地属于过得不错的,但夫妻俩常常为了挣钱而忽略了小A的管理。小A的第一任妻子的伯父,将他带去了当地的地下赌场,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赌输了很多钱。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之后,小A也想赶紧改邪归正,多挣点钱补回损失。
小A的一位初中同学恰好出现了,跟小A说有个赚钱的活儿,就得需要他和他的车子跑两周,两周后一万块到手。小A信以为真的跟着同学去了本省的另一个地级市,哪知道刚去就被一帮人控制住了,这些人不是传销的,而是吸毒贩毒的。拿下小A有两个目的,一是要一个干净(没有犯罪记录)的车子和驾驶证件跑毒品运输,二是看上了他家有些家底,觉得事情即使让他家知道了,只要让他也掺和在其中,家里也只会用钱来赎人。理所当然,掺和的方法之一是要他的车子和驾驶证件,之二就是把小A也吸上。恰巧此时,毒贩开着小A的车出了车祸,对方重伤,交警扣车,需要车的所属人出来解决问题,W阿姨方才知道出了事。然而无论W阿姨怎么努力,无论从交警队还是公安那里,都没有该贩毒集团案件的任何进展。W阿姨终于和贩毒集团联系上了,对方想着人质在手,并不惧怕她报警,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按拿钱来赎人。她雇佣了自己家乡的几个社会大哥,包了辆车,在夜里出发去对方城市。
夜里,她和几个社会大哥坐在车里,去往外地一个偏僻的旅馆,解救不知道怎样的儿子。没想到这几位大哥也是吸毒的,半夜毒瘾上来了,将车停在路旁去吸毒,留下她一个。她就一个人坐在车上,在死一样的夜里,心里像死一样。还好社会大哥并没有让她等太久,车很快又开始飞奔了。
到了,他儿子并不在,和料想的一样,对方只是想要钱,并没有放人的意思。打起来了,对方追出来,他们开上车跑。“还好对方应该也是毒瘾犯了,所以人虽然多,但没什么力气,我们才能逃出来。”她回忆时脸上还带着后怕。就当她一面庆幸虎口逃生,一面为不知所终的儿子担忧之时。电话响了,居然是小A。原来小A被毒贩控制在另一个旅馆,因为已经沾染了毒瘾,对方的看管松懈下来,他趁看守吞云吐雾的机会打了这个电话。另外一个旅馆不算远,最终她和社会大哥一起解救了儿子,开着车向家乡的方向飞奔,同时将两个旅馆的地址交给了警察。
最终,这个团伙除了两个人在逃以外(还有其他恶性伤人的刑事案件),其余人等都被抓获,刑期从无期到五年不等。小A因为是被胁迫,加上家里人对破案有功,最终没有追究法律责任。然而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就可以结束。团伙成员中有人和W阿姨身处一地,家人前来威胁,要钱、要物。小A的毒瘾尽管不重但仍需戒毒,对W阿姨来说,又是几年的煎熬。她没有再跟我回忆具体的过往,和只有电影电视上能看到的惊险一夜相比,这些夜可能不会说给别人听,也不会被牢记,但滋味却如老干妈一样长久。
这些,都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她不再回去那个熟悉的,她养过猪、赚过钱、盖过房、热热闹闹娶过媳妇,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家乡。她,和她的一家,一个做着24小时的护工,一个做着常需要熬夜的保安,一个跑着长途运输,用700块的房租住在这个中国超一线城市最最边缘的地方。
她,每天坚持跑步,每天打饭的路上,她都在奔跑。她说,她需要坚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