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高休独倚,愁来醉梦亦魂销
发现晏殊总是重蹈自己的覆辙,有时候简直是车轱辘话反复说,像祥林嫂一样碎嘴子。比如他爱写找不到收件人的信,顺便惆怅一下山水迢递此情难寄。在《无题》里,他说“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在《蝶恋花》里,他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在《踏莎行》里,他说“红笺小字凭谁附”、“山长水远知何处?”在《清平乐》里,他说“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这些看似相同的落寞怅然之情,勾勒出他常年失恋的黯然侧影。
他到底在想着谁、念着谁?那“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的美丽倩影又是谁?还是在《无题》中,他在14个字中暗藏了那一瞥惊鸿。“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妙丽精雅的车中,兰麝香气熏人欲醉,一个秀美柔曼的女子,轻抬玉腕、曼舒笋指、拨开窗帷、半露莲面。那眉有如远山青黛,那眼有如秋水生波,那腮有如桃花春醉,那唇有如樱桃点破。这样美好灵秀的人儿,让我们的词人寂寥伤酒、寒食萧索。我还曾经八卦的查了一下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到底是谁,他们的关系只是匆匆一面呢?还是曾有过海誓山盟?查后无果。但从他关于红笺尺素无处投寄的表达上来看,我想他和那个姑娘,还是情分清浅,无法夤缘的吧。她对他来说,到底还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相见如在九重天。”可有缘一见又如何?终究只能是“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于是他爱凭栏,因为伤情。所以他的词中有着没完没了的“凭栏倚楼”意象,且这种行为总是在黄昏时刻发生,望着天、迎着风,叹叹何似,几欲潸潸。这让我每次读这些词的时候,都忍不住哼出“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这句歌,谁说只有女人有闺怨?他会在黄昏细雨中凭栏,“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那应该是人去楼空情空等,两心相继不复存之时。他会在晚晴落日中倚楼,“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那大概是流水迢迢送卿去,青山隐隐我归来之后。他有时不会拘泥于让人神伤怊怅的黄昏时刻,也会在长河没晓时登高,“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是因为明月不谙离恨苦,以致薄衾妒梦、玉漏摧魂、半床凉月惺忪。而这一句又因王国维的一句话,超越了“相思”的浅窄命意,有了更为崇高和旷达的境界。
但是凭栏倚楼,只是独属于自己的寂寞,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用词句说出来也是徒劳无功。懂得寂寞惆怅只是一个人的伤情的柳永,即便已到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也只能说一句:无言谁会凭栏意。没人懂得,那不如独自饮鸩,暗尝萧索,即便凭栏也大可不必向人诉说。而境界更高的是范仲淹,他知道任何故作姿态只是刻意的表演,真正伤感之时,连醉酒都更添浓愁,何况倚楼,不如睡去,不如寻梦。所以他会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难过的话,还是不要夸张渲染,还是默默自舐伤口吧。
只是,哪怕再怎么“梦里自欢愉”,恐怕也总有“梦中未比丹青见”的时候,那时恐怕也只能“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伤神与愁思,当它们来了,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当你自然肠欲断,便不必怨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