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我,还在慢慢走
再过45天,是我30周岁的生日。 理论上讲,或者按照常识,我应该事业稳定,已婚已育,不管是在单位里朝九晚五,还是在公司里迎难而上,不管是在家里呼儿唤女,还是在婚姻中保卫爱情,总之,我应该有着安稳体面的生活,并且,能够看到一条盘旋上升的中年之路。 可惜,这一切我都没有。没房没车,没钱没婚,没儿没女。更糟糕的是,20天前,我正式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在部分人眼里,我算得上是一个很丧的中年女子,在豆瓣上这被称为“无价值用户”。好多朋友问我辞职以后什么感受,我说,两手空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但心里还保留着一腔孤勇。 30这个数字,在世人眼里是个坎,而立之年,迈过去时身上背着多少东西决定了后半生“立命”的资本。而我自己则毫无意识地站在了这个“坎”边。本来不值一提的事,变成了一个值得社会热议的问题,我也无法逃避地要去掂一掂此中分量。在这个年纪,选择重新出发,除了有别人眼中的“勇气”作祟,可能大部分源于自己永远慢一拍的节奏,以及从小不着边际的执念吧。 据我妈描述,小的时候我曾站在老家的石桥上,说过要走出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因年代久远,头脑空白,这段传言也无从考证了。虽然出生在江南富庶之地,但毕竟小城小镇的,人多见识少,大家祖祖辈辈都安稳过活。偶尔有人问我将来想干什么,记忆中,我只说过两个,一个是当尼姑,一个是环游世界。当尼姑的说法从何而来,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暂且搁置。但环游世界的理想在当时听来未免有点好笑,四五岁的孩子,走过最远的路可能就是过一座桥到对岸去,哪里来的远方概念。再大一点,我说要做一个旅行家和美食家。但凡是被冠以“家”的职业,在孩子眼里总是很高端很厉害,这也就意味着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都不要钱。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但是现在想想,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出口的梦想,应该都来自直觉和天性吧。 上学了,每次写俗气的作文《我的理想》,我大概就是写教育家、作家之类,当科学家、天文学家之类,是从来没写过的,因为天生不喜欢数字和符号,也深知自己没有当这种“家”的天赋。当老师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满腔热情,主要用来骗骗老师拿高分,而糖衣下面包裹着的,是环游世界的真相,当老师有那么多假期,在知识面狭窄的小学生眼里,是最接近理想的一条路了。由此可见,我一点儿也不高尚不伟大,但也因为这点私心,决定了我之后的职业。 小时了了,大必未佳,算是在我身上得到了些许印证。自从初二结束被提前录取进入本地最好的高中之后,学习开始走下坡路。该死的理科智商永远不在线,门门考试不及格,次次排名倒着数。老师向我提问,或者被叫到黑板上做题目,90%我都是一脸问号。从人人称赞的好学生变成同学和老师眼中的小透明和学渣,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滑铁卢。十四五岁就住校,每次打电话回家只是哭,再加上那两年家里发生很多不愉快的事,开始自我封闭。没有人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鬼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我拒绝和所有人讲话。每天几乎都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发呆,经常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现代人流行得个抑郁症,回过头去看,我当时的状态应该也算是抑郁了吧。青春期加轻微的抑郁,整个人都被丧气围绕。 有段时间我甚至开始研究自杀方法(现在看来可笑至极,可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那是多么严肃沉重的话题),于是找很多书看,方法没研究出来,但慢慢通过阅读,却让我走出了低谷。曾经那些颓废的文字,好像负负得正一样,反而让我变得对生命乐观起来。而很多作者笔下的远方,让我坚定了想要继续活下去,去亲眼看一看这个花花世界。甚至还看一些战地记者写的书,一度想去战乱的国度经历炮火纷飞,体会浴火重生。总之那两年,我通过阅读和许许多多的作者对话,更重要的是跟自己对话,把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就好像从断肠崖掉落到绝情谷,于无望之中给自己排毒解难,修炼两年。至今感谢那段黑暗时期,让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状况,都能以最好的心理素质去应对。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考不上大学,只能争取去大城市做一个外来务工人员。高二的时候,上帝给我开了一扇窗。文理分科了,我的智商总算开始上线。通过前两年的沉淀和自我修正、自我调整,人也变得乐观了,交了几个好朋友。06年参加高考,很幸运,从来没及格过的数学竟然考及格了,于是进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只想着以后能环游世界,所以自己拿主意,报了当时没几个学校开设的对外汉语。当然,对不明真相的人来说,这个专业的对口职业是老师,起码依然有一个体面的外表。 从大学开始,频繁地接触各国友人和文化,算是给今后自己满世界蹦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也是从大学开始,接触户外运动,迈出独自旅行的第一步。 记得有一次去翻大别山,整个过程披荆斩棘,跋山涉水,没法言语。晚上住在深山顶上唯一的土房子里。没有电,大家打着头灯吃饭,一个鸡蛋都要分着吃。扎着帐篷睡在没有门的屋子里,穿着棉衣依然半夜被冻醒。回来之后,一双鞋彻底开裂,报废了。脖子上全被晒伤,泛红蜕皮,近一个月才好。可以说相当痛苦了,但我身在其中不知其苦,原来自虐也是一种乐趣。 07年,第一次出远门,因为没有买到卧铺,硬生生坐54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新疆。困了只能趴下去眯一会儿,脚动一下就会踢到座位底下躺着的买买提。就在这次长途旅行中,我看到了人心的善良和陌生人之间的温暖。导致我之后出门,总觉得身边都是好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从小怕动物,怕到但凡有阿猫阿狗鸡啊羊啊在旁边都要炸毛的程度,可到了新疆,突然之间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不怕狗了,甚至不怕一切动物。能跟小动物们和谐友好地相处,是只有旅行才能给我的神秘礼物。 08年第一次独自出门,背着包去海岛。在岛上找房子时,经历了半路被当地人恶意搭讪甚至侮辱的不愉快,看到人心的叵测,知道旅途中也有险恶。凌晨4点爬起来看日出,在乌漆麻黑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走,也不知道害怕。当我看到人生中第一次海上日出,我相信这个世界永远美好。岛上路边有很多牌子写着佛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凡事要随缘,不要攀缘”。大三时搬到老校区,名叫“随园”。所以,“随缘”这两个字对我影响尤其大。 就这么一路折腾到了毕业。很幸运的,拿到保送研究生的资格,去了上海。其实当时可以直接工作,但是我知道只有更好的学校,才会有公派出国的机会,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11年冬天,学校有个去意大利做志愿者的机会,我几乎想也没想就报名了。父母家人一开始担心这是笔不划算的买卖。出国一年,相当于要读4年研究生,回来还是要面临毕业找工作的严峻形势。女生的时间多宝贵,浪费不起。但是我打定了主意,只有把握当前的机会,才能让人生有所转机。 很快,去北京面试通过后,培训了一个月,刚过完年还来不及喘口气,就飞到意大利。我住的地方,打开房间的窗户和阳台,能看到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脉。近处是一个教堂,十字架高高地立在屋顶。记得安顿下来的第一顿饭,是在阳台上对着群山和十字架吃的一碗泡面。 当时的我,心中有剑。听的是许巍《曾经的你》,“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在那里的10个月,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利用有限的假期环游欧洲。曾经做过的糗事,遇到的困难,可笑的经历,都成了后来的我们一遍一遍讲起的故事。比如,为了省钱在中转过程中住机场,一个小伙伴忘记带外套,最后冷得受不了就拿塑料袋绑在腿上睡了一觉。比如,住树林里的露营小木屋,结果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比如,在火车站外的码头边和一群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从夜晚聊到凌晨。比如,午夜时分在小站候车室坐了四个小时,面对旁边一群黑人青年也毫无恐惧。比如,在无数的旅舍客栈里遇到昼伏夜出个性迥异的各国青年。 12年底回国,继续读研,继续折腾。13年和14年的国庆,和朋友自驾去内蒙古阿拉善,围观一年一度的全国沙漠越野大会。几千几万人的聚会,黄沙中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头的都是各型各款的越野车和大大小小的帐篷,比赛的比赛,玩沙的玩沙,吃瓜的吃瓜,那种景象,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沙漠里条件艰苦,上厕所,用水,过夜,都是挑战。但人们依然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人跨越大半个中国,用卡车把家当都搬去,在沙漠里造起客厅,厨房,甚至还有卡拉OK设备。夜晚沙漠邻居们聚在一起篝火晚会,放孔明灯,K歌,放烟花,嗨到半夜,冷清的沙漠里也升腾起了烟火气。当大会结束,各自收拾行李,呼啸而去,不留一纸一物,沙漠又回复往日的寂静。在沙漠里,我意识到,有趣的人,在哪里都能找到有趣的事。 14年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和朋友自驾去云南,从上海出发,一路向西。 走过那么多大城小镇,看过那么多山川湖海,遇过那么多男女老少,他们一点一点地充盈了我的内心。14年暑假旅行回来,正好《后会无期》上映,里面有句话“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里来的世界观”。而我的世界观,就在一次次出走看世界的过程中被建造,被推翻,被重塑。 毕业后阴差阳错到杭州当了老师,算是实现了小时候写在作文本上的理想。爱折腾的我,依然上天入地,乐此不疲。画画,健身,攀岩,速降,骑马,射箭,毅行……我都爱尝试。 15年和16年暑假,都在美国度过。感谢命运,让我在世界的很多角落都有值得信赖的同学和朋友,能支持我任性的出走。 抚摸过三千年不死的胡杨;看过耀眼的五彩滩;感受过炽热的吐鲁番;在新疆妹子的舞蹈中吃最甜的葡萄;在喀纳斯看最蓝最绿的湖水;在白哈巴新鲜的牛粪味中喝酒;在图瓦人家看白桦林中的晨烟;在额济纳看寂静无声的胡杨林,随处溜达的牛羊,烂在地里的瓜果;在居延海等待沙漠绿洲中的日出;在武威吃到最好吃的羊肉;在戈壁滩支起架子自己煮饭吃;在西安兵马俑看发现者如何一本接一本地签名;在花牛看妇女们如何熟练地处理堆积成山的出口苹果;去了大学时一直想去却一直没去的凤凰,却看到了大水泛滥之后的疮痍;到张家界才知道什么叫鬼斧神工;在黄果树验证书本上的描写都是真的;在镇远古镇被即将到来的洪水逼走,顺道捡了个搭车的傻男孩;在大理骑着电摩托绕着洱海转,在大雨中和母鸡一起躲雨,在放晴时看到最美的彩虹;在丽江的青旅捡了个大大咧咧的新疆女孩儿一起去香格里拉;在草原上的老谢车马店向同行的女孩子学会了打桌球;在海拔4000多的山上呼吸到凛冽的空气;在成都被辣到险些味觉失灵;在澳门寻找十月初五的月亮;在香港旁听强奸案庭审;在洛杉矶深夜看迪士尼的烟花;在奥兰多和海豚亲密接触;在纽约时代广场的人群中见证love time;在芝加哥海滩看过最美的夜景;在西雅图探访过比尔盖茨的官邸;在旧金山体会过什么叫艳阳下的寒冷;在明尼苏达的湖边喂过鸭子;在巴黎暴走;在巴塞罗那醉酒;在瑞士滑雪;在德国吃肉;在布拉格坐热气球;在维也纳听歌;在荷兰勇闯红灯区;也在布鲁塞尔流连同性恋街区…… 我妈经常说我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如果你知道我曾经看过什么风景,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无法安静。 工作三年,作为老师,工作稳定,待遇尚可,更有时间出去旅行,看上去很美,一开始我也确实被吸引,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满足。但我依然没有对曾经的梦想产生倦怠,心里依然有着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再加上工作中遇到的困惑和冲突无法得到解决,理念和理想受到挤压,后期越来越想要逃离这种生活困境。找工作就像谈恋爱,一开始被优点吸引而在一起,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发现对方身上的缺点让自己无法容忍,自己想要的也绝不能在对方身上找到,那就应该是说分手的时候了。 对于我来说,做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很多人应该看过SK-II的广告《人生不设限》。三个亚洲女性,从出生开始身体上便带着一个标示30岁的印记,这种直观可见的印记一路伴随她们成长,经历各个人生阶段,如倒计时一般时刻提醒着女性30岁这个年龄的关卡正在步步逼近。然而片中女主角们身上的印记最终因她们内心的觉醒而消失。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我也自我怀疑和迷茫无措过。每次被人问到“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诸如此类的问题,就好像读书时被老师提问一道数学题,三五分钟过去,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想不出答案,只能站在讲台边低着头接收同学们审视的目光和老师的叹息,那么尴尬。曾经做不出题目的我,现在还是没有解出正确答案。有的时候真的想找个人嫁了,踏实工作,生个孩子,安稳过一生,但这样的念头始终没有与内心的声音达成共识。 世界上有几十亿人的30岁,就有几十亿种的30岁,年龄只是个数字,活成什么样那是自己选择。巧合的是,在看到这个广告的2天前,我已经递了辞职报告,在那一刻,我已经把手上的印记抹去了。记得黄菡曾经说过:“遵从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线”,每个人心中都有座钟,滴答滴答,活成什么样,是由心中的那座钟决定。 只要对这个世界依然抱有好奇心和热情,对于未知还有期待,就能保持年轻。我希望自己脸上依然有18岁、28岁时的笑容,依然有勇气。我期望跟别人交流时,不会因为彼此的年龄而泾渭分明,不会因为身份证上的数字而轻易对一个人做出评价。十年来,我对人群的界定渐渐模糊,不再用哪里人、哪国人去对人群分类,不再用既定思维去解释这个世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个体,我关心的也是这些个体们的故事。我尊重别人对于快乐的定义,也坚持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 在辞职之后的第10天,我在麦尖看了《内心引力》这部纪录片,里面几位创业者不忘初心,坚持理想的人生状态给我很大的鼓励。如果说什么是我的内心引力,那就是不服老,不认输,不妥协。不对年龄低头,不被周围的反对声和质疑声影响,不对平淡如水的人生妥协。对于我来说,30岁不是终点,而是起点,我会用更广阔的视野和更宽容的心态去面对未来。 就像将班夫山地电影节引进国内的Tina所说,看过世界之后,要把一些东西带回到生活中来。如何将自己行走的收获转化成对这个世界有贡献的能量,我正在寻找方法,这也是我继续行走的方向。我相信,虽然慢一点,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 摄影,画画,写字,游荡,旅行,记录,将来会遇到什么故事,我也不清楚,但抱着一颗永不老去的心,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因缘际会真的很妙,你做的事,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为你带来怎样的惊喜。如果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遵从了内心的想法,那么这些看似不正确的路,有可能最终将你带到对的那条路上。就像李宗盛说的:“人生没有白走的路,你走的每一步,都算数。” 很多时候我们迫切摆脱现实的纠缠,我们不断寻找方式和自己对话、和解,并不是真正想求得一个完美的结果,但往往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寻觅到自己的心声。 接受自己、坚持自己,比改变自己,应该难得多。三十岁的我,不聪明,不成功,但是我愿意慢慢走,慢慢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比起关心非洲的犀牛如何存活,我更关心家里的猫如何落崽;比起好奇澳大利亚的袋鼠怎么打架,我更好奇家里的水龙头怎么维修……也许那个时候,我的眼里不再只有日月星辰,更有柴米油盐。 一个好朋友知道我辞职,激动地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少年不少年倒无所谓,但希望归来时依然是那个自己喜欢的中年,甚至老年。 马上飞拉萨,新的旅途,新的故事,在6小时之外等我。 2017.7.26于上海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