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ut Cao Siyu
有位特别喜欢的老师,昨天去领学士服的时候看到他了。当时我拎着袋子,跟朋友走在不久就要离开的校园路上,正想发点什么感慨。
“那不是Cao Siyu吗?”
我反射性抬头,看到了一个跨着包的夹克背影。小小的惊喜冒出来——已经两年没见——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勇气上前打招呼,只是远远望了他一路,直到他走入花园再也看不见。
对于这位老师,我是抱着欣赏又仰望的态度。仿佛是看到连雨初晴,又仿佛是山巅望雾,有点阴郁的喜悦,薄薄地飘在手边抓不住的地方。绝非任何强烈的感情—--那是一种淡淡的情绪,会在每次想到他的时候起作用。
初次见面,是大二下的写作课上,我介绍完自己,老师眼神往上方看了一眼,轻声说,啊,有位著名的作家也叫Joyce。我也笑着点头回应。
James Joyce,一位有名的作家——这便是我当时知道的全部。后来也不过是要背的众多作家中的一个。唯一有过体会的,是翻译课作业翻过的一段,意识流,很是棘手,查了资料才发现是那位著名的Joyce。跟朋友开玩笑,他是大乔,我是小乔。
我不了解James Joyce,就像当时我还完全不了解他,所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会提到这位意识流代表作家。内心些许惶恐,因为我跟那位Joyce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最重要的是,当时的我还处于大学前两年的痛苦中,在不擅长的本专业中找不到乐趣,对文学和写作甚至是有些反感的。
那时我们的写作课已经经过一任古板的女老师,照着教科书让我写notice,写记叙文、说明文,优化句子;还经过一任奔放的主攻欧洲古典文学的外教,一上来就让我们写couplets,讲门德尔松。对写作课已经倍感无聊和无用的时候,他接了这课。
第一节课完毕,朋友都高兴地说这个老师小帅小帅的,好可爱。可他不明明冷着脸吗,都不爱笑,我说。
正是不是经常笑,所以一笑杀伤力特别大。我现在都还记得单独面谈时我说了句俏皮话,他脸微微红了,泛到了耳朵,嘴角是无奈又觉得有趣的浅笑。下午的阳光透过半厚的窗帘射进来,我忽然就仿佛从未见过他那样盯着他,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几秒后又不敢看了,低下头看着那张写着我烂作文的薄纸。
其实那时不是个好时期,因为那学期有专四,半学期都花在了专四作文上,这是学院规定的。他知道我们课多,作业多,加上专四作文是限时,所以让我们在课上练习,当堂交。主观和客观上说,我每次都写得极烂,他也认真的批改建议。
他引导我们如何思考,如何用正确方法去学习,是我大学中为数不多的几位这样做的老师。
他喜欢提反问句。你实在不知怎么说,他再给出建议。那时的我们也学会敷衍老师,其中不乏对老师某些看法的不认同,又不会当面和老师较劲。只是他,学识、见识和涵养都很出色,上他的课难以挑出什么毛病。
还是他挑我的毛病——他总能不动声色地让我感觉自己的肤浅和无知。我感兴趣的东西向来比较杂,什么都可以跟人聊上一点。大一的泛读课,教我们的老师是主修哲学的,所以几乎把我们的阅读课上成了哲学讨论课。因为一年都是雷打不动的早上第一节,于是我几乎都是半节课睡觉半节课发言,老师也从未让我吃瘪,只是有次我睡醒发言时说了句,“啊,你醒了。”(非常对不起他。)
饶是如此,我的发言也从未收到质疑和批评,有时还会引发老师额外的讨论。甚至我怀疑自己内心深处还有点沾沾自喜。看吧,其实我知道得不少,这点小事还是容易应付的。
但是他委婉给了我一击,对他来说轻描淡写,但我却如晴天霹雳。比如,有次讨论到男女校的问题,他让我们快速想出论点和论据,然后交流。我提到性教育(sexual education),然后提出了我想当然的论据,具体记不太清了。他听完,眼神往斜上方一瞥,想了想,说应该不会,根据他在英国男校学习时的经历来看,性教育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当时脸一红,试图补充挽救,结果越说越不对。他说,你说的应该是性别意识教育(gender education)吧?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发言到处都是漏洞。他从性别意识教育延伸了一下,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惶恐不安——如果这次是这幅样子,那么其他时候呢?我是不是其实也是在他人眼里像学人的猴子一样滑稽,但还自我感觉良好?我不甘心,在今后的课上认真思考继续发言,却从未产生过讨论问题的满足心态,反而越来越焦虑。这种焦虑是很轻微的,甚至我也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能确定,自己当初是在潜移默化地产生心态上的变化。
真正给了我一击的是学习纳博科夫的Signs and Symbols时的讨论。
他喜欢问我们,“你怎么证明?”怎么证明自己的观点。许多人喜欢洋洋洒洒一大篇,但都是陈述,并非论证;有时又不过拾人牙慧,看了点什么东西就出来显摆,细究起来却靠不住。认真说,自认为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当我犹豫而期待地提出对文章背景的看法,认为其背景并不一定有时代特定性,而是可以代入所有历史变故大的时期的时候(当时并没有如此精练,东拉西扯半天),我却被他的这句震得愣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再说,总结一下我的观点,继续讲别的问题。
当时我极为挫败,突然就认识到自己知道得太少。那节课后正好跟一位同学去吃饭,聊天中她突然说:
“其实symbols我还找到了一个。”
“什么?”
“1948,以色列建国。”
我稍微有点出乎意料,“你历史不错嘛。”
她随便笑了笑,“没有,只是对战争史感兴趣,不过一般都不会告诉别人。反正他们也不理解一个女生喜欢这个。”
我却突然又羡慕又难过,“其实我也喜欢过战争史,准确说是偏兵器和战术,还买了本《兵器史》,但是没看完。”
老师阅读量很大,据他自己所说,一年差不多是一百多本书,英文为主,也有不少中文,还不包括做研究的工具书、论文一类。当时大家惊叹老师的阅读量和速度,毕竟我们是连大一的书单都没读完的人。他说了句,现在我国的大学生阅读方面还是有所欠缺。未再谈。但是这句话已经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明白了自己的问题还是阅读量。
抱着求教,以及跟老师说说话的想法,去求了份书单。我红着脸说,老师,我真的认识到自己读得太少,他首先问我,你喜欢读什么?读书还是要从兴趣开始,培养好习惯。我在那之前是不太喜欢文学的,所以只好说,猎奇幻想一类吧。说出来自己都鄙视自己。老师说,啊,指环王一类?我说不,霍比特人还可以,指环王不喜欢。他说他知道了。老师的研究方向是战后英国文学,所以下一节课给的书单也主要是这方面。不过他在某位作者(我居然忘记了……)的作品处特意说了一句,这位作者比较具有想象力,有些同学可能会喜欢。
用搞笑一点的方式说,老师有一种“谈笑间鄙视、无形中装逼”的技能。“你们不知道……吗?”他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我们都不知道。
专四很快过去,剩余不多的课,他开始讲他自己的东西。
首先让我们在课堂上看了《爆裂鼓手》的开头,讨论导演为什么会采用这种视角,然后又看了迪士尼的一个短篇动画,分析了下动画的视角问题。课后的作业就是《冰雪奇缘》的一段,让我们用不同的视角来描写这一段动画。最后的时间实在不多,我们就重点讨论了视角和象征这两点。讲象征这部分时,我们花了四节课在我前面提过的纳博科夫的Signs and Symbols上。不仅是字句,连文章段落和标题、发表时间都有精心的安排。
这门课的确是从另一角度为我打开了一扇大门。老师的方式是适合我的思维习惯的,理性稍微超过感性,逻辑严密,不断质疑。但是研究的内容却是以前我以为情感为主的文学。这是我视野的狭隘,而我最讨厌这样。
自己好奇心重,总是喜欢新鲜的东西;看多了,慢慢发现很多东西只是皮囊不一样,无趣得很。他为我指引了一个方向,让我发现更多自己可以去探索的新鲜的东西,明白阅读的重要。我觉得自己明白得太迟。
教完我们,老师便去了英国,一年多没有再见他。我只有他的手机号,没有微信,我不想加他,只听朋友讲他更新的朋友圈,自己乐呵乐呵。朋友们对他的兴趣也淡了,只有我还爱提他。谈论院里的男神老师,除了公认的那一位,我也总会加上他。
想到他会鞭策自己沉下心来,多读多看。哪怕自己现在还在努力,有这样的动力也会觉得安心一些。不需要多,在学校的时候能遇到一位这样的老师,就够了。我觉得自己满荣幸。
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我删掉了他的手机号,再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完全成了一个符号,正如他教我的那样。
2017.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