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钉肉中刺
眼中钉肉中刺 傍晚时分,父亲拖着疲倦的身体如同一条灰白无力的烟灰抖落在我的沙发上。我正在汗流浃背地吃着晚饭。一旁丈夫老费依然坐在桌前埋头喝着稀饭。似乎压根没有看见父亲这个人进来。我有些愠怒。低声嚷道,还不拿烟。他嘟囔着,烟不是在桌子上盒子里吗?我气愤愤地走过去一阵乱翻,果然有一包软沓沓的黄鹤楼烟。刚想递过去,他恨恨地站起来,嘴里说,不是那包,那烟搁在那里许久了,已经发霉了。他重新拿出半包烟,连着火机一起塞在父亲手里。父亲苦着脸接过来放在沙发上,摇着头说,我现在顶讨厌抽烟,而你母亲烟瘾越来越大,一天像这种劣质烟要一包多的。突然他意识到女婿老费不太高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口说,不过这种烟不太冲,不伤身体,我现在是没有钱了,若是有钱,我情愿给你母亲买好一点的烟,我倒是希望你母亲长命百岁呀。可惜她从来不注意保养。只要一坐在饭桌前,立刻拎了酒瓶子,不管好酒坏酒,一斟就是一大杯子,然后就不吃饭,陈芝麻乱绿豆的事情就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然后就开始数落我,骂你的几个姑姑。我是耳朵听出了茧子,听得生气了,就会跟她吵,一吵架她就开始罢工,不给我做饭。所以我也习惯了她酒后寻事,于是我夹了菜端着饭碗躲出去。没有人听她的,也许她就闭了嘴。 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这颗忧愤的衰老的心。父亲做生产队会计做到六十岁退休,一直不服老,跑到外面打工三年,第一年我流着眼泪劝他不要出去,他死活不听,后来带回来了一万多块钱,慷慨地填了儿媳妇欲壑难平的窟窿。第二年我已流不出眼泪,他倒是泪眼婆娑,万般不舍,再次背起铺盖卷外出,母亲一点留恋之意都没有,她似乎习惯不多伺候一个人的独来独往的生活。那年父亲累伤了腿,带回了一万块钱,还有一瘸一拐的双腿。第三年正月十五还有两天,母亲就催着父亲出门了,巴巴地给他准备行李。父亲刚刚吃得缓过劲,脸色才红润起来,自言自语说,六十多岁的人了,老板有点不肯收了,虽然我做活一贯不偷懒,待我出去打听打听。母亲脸色顿时变了,喃喃自语道,一个大男人待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像什么话?你儿子也是长一身横肉不出窝,家里三个鼻涕虫,一天到晚嚷着肚子饿,我算是过够了。但凡我是个男人,我立刻出去挣钱。‖‖父亲明白母亲有意激他,赶他出门挣钱。连刚学会饶舌的两岁小孙子都被教着说,爷爷出去挣钱,挣钱买果果吃。一遍又一遍。父亲苦笑着,黑瘦的脸上多年前打稻子农药过敏留下的疤痕僵硬着纹丝不动。 老费坐着继续看电视吃饭。我看了他一眼埋怨道,怪谁呢?千不该万不该出门打这几年工,一来累坏了身体,如今拿挣下的钱治病,这是一得不偿失。二来你们两个都过独了,母亲养成了脾气,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懒怠多伺候一个人,一天都不行,你成了个多余的人,父亲看你冷淡如此,不免生气,你就拿出难听的话骂她,越骂她越反感,长年不在一起搅勺子把儿,她连你呼出的空气已觉得恶心,反胃,再加上你步步紧逼,骂她长得难看,骂她一夜到亮抽烟,空气里全是烟味,她索性搬到隔壁屋子里买了新床,发誓不跟你同榻。你与母亲日益紧张的关系,如同摔出裂痕的一只碗就算勉强修补好也是会漏水了。这是你二得不偿失。 父亲幽幽地说,你母亲这个样子我也接受了,只是她不该跑出去逢人便讲,我如何如何强迫她,三把鼻涕两把泪,如何如何她绝对抵抗到底,最后还有离婚这条路。家丑不可外扬,她如今脸皮也不要了,把我描述成一个下流痞,对她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出门都抬不起头来。别人看我的眼神笑不嗤嗤的。我成了全镇子的笑柄了。枉当了一辈子干部,老了落得如此下场。你看浑身猪屎味的老屏都比我强,起码眼睛一瞪他媳妇子立马理顺了,言听计从。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连个租房子的都不如。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半天不讲话的老费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开腔说,母亲今天跑到法庭去了,要同你离婚。这是法庭的一个熟人私底下告诉我的,他们并没有好脸色给她,认得父亲是多年的干部,软硬兼施地想轰走她,只当她受了刺激,一时情绪失控。她哭得梨花带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熟人只好板着脸公事公办,要她拿出结婚证才能判离婚。她懵了,结婚证,四十多年的婚姻,就算有,也早丢得找不见踪影了。最后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众人哭笑不得。你说在家里凭你闹到天上去,关上门还是一家人,非要捅破那张窗户纸,让一家子没脸,没法见人,你都脸上光彩了吗?我就搞不懂你们俩了,父亲,你说年轻的时候都制不服她,老了,你就成了如来佛,五指山下的孙猴子都对你俯首帖耳唯马是瞻了。你做梦吧。你们不要脸面互撕到底,我和你女儿还是在外面混的人,惹人耻笑,我是害怕的。 父亲霍地站起来,拳头捏得格格响,怒火中烧地说,我恨不得马上回家收拾她一顿。看她能怎么样我冲上去拦住,死死地抱住他,嘴里低低地说,打了又怎么样啊!她便服软。她会跟你没完没了地打官司。闹得你耳根越发不清净。得了吧,忍一忍,饶一饶,高抬贵手,让她过去吧。你们越是闹,外人越是看笑话。 父亲终于压抑了怒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言不发。我颓然地叹了口气。突然我触到左手手掌心有点刺痛。突然想起下午在园子里摘茄子是不小心扎了一根细刺在里面。以为抠着它自己会出来。如今碰着它便生痛。我找出一根绣花针,自己咬着牙去挑。它却越陷越深,渐渐只看见一条暗黑色的影子。老费强夺下我的针欲帮我剥出刺。我闭上眼睛想由他。谁知他不知轻重,直直地扎下去,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我骂着他,死命地捏住左手,凭他怎么游说都不肯让他再下黑手。抢过针自己再试。他一边生气地说,剥到明年你都剥不出。我吼道,剥不出让它长肉里,也好过你黑心下毒手,不是你的肉狠往下挖。我俩争执不休。 父亲又坐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又过了一个钟头,我终于满头大汗地豁出了那根顽固的刺,以为它一定超级硬,谁知不过是根软沓沓的立不起架子的刺,可扎进肉里也是超级痛。可见肉里是掺不得一星半点假的。我刚吁出一口气,又想起父母之间鱼死网破的战争,心里立刻又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