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红手镯
如果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祖母,我只会想到一个词——温婉。
是的,温婉。像旧时高门大院里读过书、受过教的小姐。
可这完全不科学。因为在我家的户口簿上,我祖母的学历是:文盲。
而且,我祖父老了后很爱回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据他的回忆,那时候,我祖母是从一个更贫困的地方嫁过来,算得上是从穷乡僻壤嫁到了鱼米之乡。我祖母家有四姐妹,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更别说送孩子去上学。
照我祖父的说法,要不是他年少时,被别人拆了家,家里什么都没了,以我祖母的条件,估计难以嫁到他家。
而照我祖父零星的记忆,祖母刚嫁过来时,性格也不是这个样子。她做事粗手粗脚,对人对事粗枝大叶,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嗯,善良,任劳任怨,只知道埋头干活,从不多说闲话。
她的性格转变是在生了我的三姑妈后。
她生了三姑妈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后来又奇迹般好了,好了后,就像变了个人。
就是现在这样的——温婉。
祖母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嫁了出去,家里就剩我爸。而我这代,好巧不巧赶上了计划生育,所以,她只有我一个孙女。
从小,祖母就待我很好,我也很亲她。
她和村里其他老太太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我无法准确地用语言描述,但对我来说,这是不合理的。她不爱与其他老太太扎堆讲儿子儿媳、家长理短,她更爱拿一个小筐,坐在家门口,一针一线地纳鞋垫。
她的针线活很好,像是专门学过女红。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纳凉,她还能念一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我怎么敢相信,这个是我那个从来没有上过学,做事粗枝大叶的祖母!
如果这个不是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又在哪里?
而她,跟我祖父过了一辈子,养育了四个儿女,她的儿子生了我,又怎么可能不是我的祖母?
这个疑问,一直到我祖父过世时,我才得到答案。
我祖父走得很急,下午都还好好地,傍晚就闭上了眼睛。他从开始不好到过世,前后不过半个小时。
那天晚上,我远嫁的姑妈们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我爸妈忙着张罗祖父的后事,祖母让我去帮我爸妈,一个人在房间陪着我祖父。
晚上十点左右,我准备去叫她休息,我来守夜时,在门口,我忽然听到她叫了自己的名字。
我透过门缝悄悄朝里张望,我看见祖母坐在祖父床前,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手镯,她就看着这个手镯自言自语:“小容,我帮你把他送走了。”
我知道那个手镯。听祖母说,这是唯一 一件象征她的婚礼的东西,这些年来,她一直戴在手上。
此刻,她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多年老友般,眼带情意。
我被吓了一跳,以为她因为祖父过世受了打击,精神失常。我小心翼翼推门走进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叫她:“祖母?”
她缓缓抬头看我。大概是看到我脸上惊慌的神情,她了然般问道:“你都看见了?”
“嗯。”
“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我不敢回答她,只是捏着衣角站在一旁。
她拉我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说道:“小绿啊,你别担心,我没有疯。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告诉你的了。其实,我不是你的祖母......”
她说,她不是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姓宋,叫宋小容;她姓谢,叫谢珑珑,生于道光年间,是我们谢家宗亲中的一员。
谢家祖上,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咸丰四年,她被送入宫中为妃,咸丰七年,她在宫中被人设计,诬陷与人私通。她气不过被人诬陷,为证清白,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可惜,她死后,冤屈依旧没有被洗清,反而被人说成畏罪自杀,坐实了口实。她没有准进皇陵,被送回了谢家。谢家一样嫌她丢脸,不许她葬进祖陵,在河边找了处空地,随随便便将她埋了。
她冤屈难解,冤魂难散,一直在人世徘徊,迟迟转不了世。
上世纪六十年代夏天,河里发大水,将河岸旁边的泥地冲走了。这一冲,将她的棺材冲了出来。宋小容去河边洗衣服时发现了她那副腐朽的棺木,出于同情,重新挖了坑,给她造了新坟。
她就在那天注意到了宋小容。她将宋小容当做恩人,常常跟在她身后,甚至常常进她的梦中,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她,彼此分享自己的柔肠心事。在梦里,她与宋小容结下了深深的友谊。
宋小容倒一直把这些当做梦。她的性格粗枝大叶,或者生活太难,她忙着生计,忙着养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家,根本无暇去想自己常常梦见同一个人的深意。
一直到宋小容生下第三个女儿后。那段日子,家里太困难了,宋小容在床上躺不住,还没有出月子就固执地下床操持事物(我祖母嫁到我家时,我祖父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家里的成年人只有祖母和祖父),什么都不忌讳,脏活累活全都一手包揽,结果生了大病,药石无灵。
弥留之时,宋小容忽然看到了谢珑珑。她极为惊讶,确认般叫了一声:〃珑珑?〃
谢珑珑走上前,向她伸手一拉,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宋小容回头一看,看到她的三个孩子围在她床边嚎啕大哭,她的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小女儿,站在一旁,面容悲戚。
而她自己,正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她问谢珑珑:〃我死了?〃
谢珑珑点头。
宋小容又看了她的丈夫和儿女一眼。她看到丈夫衣服上丑陋的补丁,以及补丁上潦草的针脚;三个孩子面黄肌瘦,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最小的女儿刚生下来一两个月,还没有断奶。她要走了,谁管他们,谁照顾他们?
她忍不住掉下泪来,哭嚎道:〃老天没眼啊!老天没眼啊!〃
谢珑珑环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小容,看开些。人人一个造化,一个命。〃
宋小容并不领情,反问她:〃人人一个命!你怎么没有看开?〃
谢珑珑一愣,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宋小容却就试向她跪了下来,〃珑珑,你没有看开,你就知道这人命的不公。珑珑,我不能走,你看我这个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还有四个小的要活命,要吃饭,谢哥他一个人怎么顾得来。珑珑,我不能走的。〃
〃你不知道,能走阴间道,过奈何桥,重新投胎,重新活过,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当一个孤魂野鬼,很惨的。我就是因为执拗看不开,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小容,安心去吧。〃
她要扶宋小容起来,宋小容死命跪下,她求谢珑珑:〃珑珑,你帮我照顾他们好吗?我的身体给你,你帮我照顾他们好吗!不然我走不了。我不能走!〃
谢珑珑忽注意到外间的鬼差,叹了一句:〃小容,你留不下的。〃
宋小容也注意到了他们,她俯身一个接一个向谢珑珑叩头,不停说着:〃珑珑,我求你了!你帮帮我!你只要帮我把孩子们照顾大就好了!等他们长大,可以自己讨生活了,就可以了!珑珑,求求你,求求你……〃
谢珑珑满心酸楚,点头应允了她。
讲到这儿,祖母转头看我,说道:〃我原本只打算帮她把孩子养大,谁曾想,孩子大了,又有了结婚娶媳妇的事情,一件件事都让人放心不下,就想着再等等,等没有可以操心的事了,能放手了再走,这一等,没想到将你都等这么大了,还把你祖父送走了。小绿啊,你祖父去找你的祖母了。看到你祖父走,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这几十年的人间生活,我用宋小容的身份过了柴米油盐的一生,也算完整了。我想我真的放下了。〃
说完,她将那个红手镯放到祖父的手边,一个人走出了房间。
祖母那天告诉我的话,我谁都没敢提,因为太玄乎,太不可理解,太不合科学。
即便我一直对祖母的性格问题抱着疑问,但这样的解释,也太天方夜谭了。
直到我祖父头七的那天,我的祖母也离开了人世。
她的离开,是我们一家人经历过的最怪异的事情,因为她走的第二天,她的尸身就变做了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