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抱抱我吧。以后或许不会再见了。
一场绵长的*爱以后，何廷这样对刘源说。
周六的午夜，在光线昏黄的酒店房间里，他们两个一丝不挂地躺在皱成一团苦大仇深的模样的洁白的床褥上，手里各自夹着一根烟，眼神迷惘。窗外的城市高楼耸立，灯火辉煌，在没有一点星光的墨黑的夜空的映衬下美得像一场假象。
什么意思。刘源没听清似的，从牙缝里嘟囔道，并不显得有什么动容。
他的淡漠倒在何廷的意料之中，只淡淡笑道，我要结婚了。
刘源听到这里，倒蹙起眉来，只是仍旧并没说什么。
两人于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说到底，他们的关系只止于性。在*爱之外，他们甚至鲜少交谈，对对方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了解。唯一肯定的是对方并不携带病毒。刘源将这称为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以为一种理想状态。他绝不是那种四处留情的人，甚至当他听到结婚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但他并未做声。
在想什么，何廷问。仍然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嘲弄自己。
刘源顿了顿，问，和什么人。
唔，一个女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安徽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大学毕业，白领——反正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那么，结了婚你就不再约了？
嗯，不约了。何廷吐了一口烟，说，我选择和她结婚，就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两人都沉默一会儿，何廷突然又轻声问，刘源你说我这算骗婚吗。
不算吧。
其实我心里挺愧疚的，觉得特别对不起她，总觉得是我骗了她。其实我一直特别瞧不起那些骗婚的同性恋，觉得特自私，为了自己牺牲一个女孩的一生。人家一个女孩子家，其实是挺不容易的……刘源感到何廷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在寻找自己的目光，慌忙低下头避开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难道就容易吗。要是同性恋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我至于干这种缺德的事吗……
嗯，刘源模糊地应道。末了又补了一句，同性恋是挺苦的，但仍然是事不关己的语气。
其实，说到底，婚姻是什么，你知道吗。我反正不清楚。我有的时候安慰自己，结婚不就是俩人搭伙过日子吗，就算是一对儿直男直女，结了婚，真是因为爱的能有多少。这么想我能好受一点儿，但我并不是总能说服自己。
两人又在沉默中一边抽烟一边坐了一回，刘源终于耐不住性子，掐了烟起身，边穿裤子边说，我回家了。
啊，你不陪我过一晚上吗。
我明天还有点事。
那么，还是抱抱我吧。
刘源拗不过，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凑过身子，把何廷搂进自己怀里。没想到何廷却紧紧抓住自己不放，他感到何廷温热的手指深深地扒住自己肩头的皮肤，黏腻的触感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章鱼。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听见何廷在自己肩头啜泣。他不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何廷的肩。
过了很久，何廷才终于放开尴尬的刘源，看着他道，反正以后是不再见了，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
刘源也看着何廷。他细碎的刘海垂在额前，盖住稀薄的眉，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面闪着泪光，眼眶亦泛起红晕。在那一瞬间，一向自诩感情淡薄的刘源也被触动——然而他也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是对何廷产生了什么额外的情感，顶多或许是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他觉得自己看了何廷很久，几乎看得发了痴，他甚至有一瞬间几乎决定留下来，或许对何廷来说多少成其为一种安慰。但他毕竟很快缓过了神来，连忙继续穿好衣服，向房门走去。
在刘源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何廷，仿佛像说点什么，可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沉默地走出了门去。
那天晚上，在刘源走后没多久，何廷也离开了。
他走过仍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三里屯，也路过那家声名远扬的同志酒吧。昏黄的路灯孤独的照亮平坦宽阔的马路，车辆不多。街边酒吧色调昏惑的灯光在醉生梦死的烟雾里晕成一滩滩影影绰绰的光晕。他路过年轻的女孩，穿着暴露，精美的妆容被酒精和荷尔蒙融化，三五成群，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过街头,也路过满身肌肉的同性恋，有两个一对，也有三五一群地打车去开房。
三五年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以不顾一切地挥霍，破釜沉舟地享乐，这大概是年轻人的特权。可是自由得久了，竟然也发起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拼了命地为自己寻找一个羁绊。
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同性恋可以不靠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子融入这个社会，而自己却偏偏要靠舍弃道德来换取社会中生存的安全感。
要怪只能怪他软弱的性格。这个世界有正义者，有无畏者，有殉道者，但这些头衔从来不会属于何廷。他不过是这个苍茫的世间里一个渺小的个人主义者。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恶人，也谈不上道德沦丧。他不过是一个懦弱的自私者——可是，真正无私的人又有多少。他是一个小时代里的小人物，安静乖巧地蜷缩在善与恶之间的灰色地带，徘徊不定。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已凉了下来。尤其到了夜里，萧瑟的秋风迎面吹来，刮着人的皮肤，削进骨头里。何廷裹紧了大衣，抱住自己，突然回忆起刚刚刘源拥抱的温度。他们做过很多次爱，按理说一个拥抱该是不足一提的——然而，这个拥抱是不同的。何廷感受得到这个拥抱里的温柔和缱绻。他把脸埋进大衣里，不觉落下来泪来。
其实，对刘源的爱或许也是他为自己找的一种羁绊——因为并未成功，所以他才疯狂地一头撞进婚姻的泥潭。他在慌乱里爱上了刘源，但他也知道，刘源并不爱自己。他甚至并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爱——还是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依赖在心理上的投射，甚至只是内心的空虚的魅影。
在那一瞬间，何廷感到自己是个彻底失败的人。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什么，何廷从前认为是爱。但他是个求爱而不得的可怜人。可能是事业，可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甚至，他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工作。或许是道德——那只能是更加与他无关的事了。
他突然觉得很虚无，甚至想到死。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敢死。他从来是这样优柔寡断，胆小懦弱的人，万事都选择妥协，从来不肯做任何彻底的决定。所以他只能一直深藏着自己的爱，所以他只能委屈旁人也委屈自己地走进婚姻，所以他只能拖着自己的一切绝望悲观继续苟且地活下去。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一片漆黑中隐隐地透出些诡魅的紫红色，没有一颗星星。电线在头顶纵横交错，把天空切割成一丝一缕的。即便是北京，到了晚上，到底是安静了下来。偶尔才有一辆车从身边飞快地驶过，何廷甚至听得到自己的皮鞋踩在地上的每一次声响。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何廷对自己说。虽然不知道前路的是安稳还是深渊，但毕竟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一场绵长的*爱以后，何廷这样对刘源说。
周六的午夜，在光线昏黄的酒店房间里，他们两个一丝不挂地躺在皱成一团苦大仇深的模样的洁白的床褥上，手里各自夹着一根烟，眼神迷惘。窗外的城市高楼耸立，灯火辉煌，在没有一点星光的墨黑的夜空的映衬下美得像一场假象。
什么意思。刘源没听清似的，从牙缝里嘟囔道，并不显得有什么动容。
他的淡漠倒在何廷的意料之中，只淡淡笑道，我要结婚了。
刘源听到这里，倒蹙起眉来，只是仍旧并没说什么。
两人于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说到底，他们的关系只止于性。在*爱之外，他们甚至鲜少交谈，对对方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了解。唯一肯定的是对方并不携带病毒。刘源将这称为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以为一种理想状态。他绝不是那种四处留情的人，甚至当他听到结婚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但他并未做声。
在想什么，何廷问。仍然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嘲弄自己。
刘源顿了顿，问，和什么人。
唔，一个女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安徽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大学毕业，白领——反正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那么，结了婚你就不再约了？
嗯，不约了。何廷吐了一口烟，说，我选择和她结婚，就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两人都沉默一会儿，何廷突然又轻声问，刘源你说我这算骗婚吗。
不算吧。
其实我心里挺愧疚的，觉得特别对不起她，总觉得是我骗了她。其实我一直特别瞧不起那些骗婚的同性恋，觉得特自私，为了自己牺牲一个女孩的一生。人家一个女孩子家，其实是挺不容易的……刘源感到何廷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在寻找自己的目光，慌忙低下头避开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难道就容易吗。要是同性恋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我至于干这种缺德的事吗……
嗯，刘源模糊地应道。末了又补了一句，同性恋是挺苦的，但仍然是事不关己的语气。
其实，说到底，婚姻是什么，你知道吗。我反正不清楚。我有的时候安慰自己，结婚不就是俩人搭伙过日子吗，就算是一对儿直男直女，结了婚，真是因为爱的能有多少。这么想我能好受一点儿，但我并不是总能说服自己。
两人又在沉默中一边抽烟一边坐了一回，刘源终于耐不住性子，掐了烟起身，边穿裤子边说，我回家了。
啊，你不陪我过一晚上吗。
我明天还有点事。
那么，还是抱抱我吧。
刘源拗不过，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凑过身子，把何廷搂进自己怀里。没想到何廷却紧紧抓住自己不放，他感到何廷温热的手指深深地扒住自己肩头的皮肤，黏腻的触感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章鱼。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听见何廷在自己肩头啜泣。他不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何廷的肩。
过了很久，何廷才终于放开尴尬的刘源，看着他道，反正以后是不再见了，那么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
刘源也看着何廷。他细碎的刘海垂在额前，盖住稀薄的眉，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面闪着泪光，眼眶亦泛起红晕。在那一瞬间，一向自诩感情淡薄的刘源也被触动——然而他也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是对何廷产生了什么额外的情感，顶多或许是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他觉得自己看了何廷很久，几乎看得发了痴，他甚至有一瞬间几乎决定留下来，或许对何廷来说多少成其为一种安慰。但他毕竟很快缓过了神来，连忙继续穿好衣服，向房门走去。
在刘源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何廷，仿佛像说点什么，可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沉默地走出了门去。
那天晚上，在刘源走后没多久，何廷也离开了。
他走过仍然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三里屯，也路过那家声名远扬的同志酒吧。昏黄的路灯孤独的照亮平坦宽阔的马路，车辆不多。街边酒吧色调昏惑的灯光在醉生梦死的烟雾里晕成一滩滩影影绰绰的光晕。他路过年轻的女孩，穿着暴露，精美的妆容被酒精和荷尔蒙融化，三五成群，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过街头,也路过满身肌肉的同性恋，有两个一对，也有三五一群地打车去开房。
三五年前，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以不顾一切地挥霍，破釜沉舟地享乐，这大概是年轻人的特权。可是自由得久了，竟然也发起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拼了命地为自己寻找一个羁绊。
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世上有那么多同性恋可以不靠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子融入这个社会，而自己却偏偏要靠舍弃道德来换取社会中生存的安全感。
要怪只能怪他软弱的性格。这个世界有正义者，有无畏者，有殉道者，但这些头衔从来不会属于何廷。他不过是这个苍茫的世间里一个渺小的个人主义者。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恶人，也谈不上道德沦丧。他不过是一个懦弱的自私者——可是，真正无私的人又有多少。他是一个小时代里的小人物，安静乖巧地蜷缩在善与恶之间的灰色地带，徘徊不定。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已凉了下来。尤其到了夜里，萧瑟的秋风迎面吹来，刮着人的皮肤，削进骨头里。何廷裹紧了大衣，抱住自己，突然回忆起刚刚刘源拥抱的温度。他们做过很多次爱，按理说一个拥抱该是不足一提的——然而，这个拥抱是不同的。何廷感受得到这个拥抱里的温柔和缱绻。他把脸埋进大衣里，不觉落下来泪来。
其实，对刘源的爱或许也是他为自己找的一种羁绊——因为并未成功，所以他才疯狂地一头撞进婚姻的泥潭。他在慌乱里爱上了刘源，但他也知道，刘源并不爱自己。他甚至并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爱——还是不过是一种生理上的依赖在心理上的投射，甚至只是内心的空虚的魅影。
在那一瞬间，何廷感到自己是个彻底失败的人。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什么，何廷从前认为是爱。但他是个求爱而不得的可怜人。可能是事业，可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甚至，他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工作。或许是道德——那只能是更加与他无关的事了。
他突然觉得很虚无，甚至想到死。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敢死。他从来是这样优柔寡断，胆小懦弱的人，万事都选择妥协，从来不肯做任何彻底的决定。所以他只能一直深藏着自己的爱，所以他只能委屈旁人也委屈自己地走进婚姻，所以他只能拖着自己的一切绝望悲观继续苟且地活下去。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一片漆黑中隐隐地透出些诡魅的紫红色，没有一颗星星。电线在头顶纵横交错，把天空切割成一丝一缕的。即便是北京，到了晚上，到底是安静了下来。偶尔才有一辆车从身边飞快地驶过，何廷甚至听得到自己的皮鞋踩在地上的每一次声响。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何廷对自己说。虽然不知道前路的是安稳还是深渊，但毕竟也只能这样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