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月亮
晚上做题,有点困的时候放了交响乐版本的《月亮之上》,神清气爽。 快结束的时候放了上海彩虹合唱团的《外婆》。泪水涟涟做完了今天任务的最后三题。 姥姥走的时候,我刚下了下午的课在寝室,准备吃饭去赶晚上的课。 那是13年的5月。 我刻意没有记住那个日期,我不想记住那个日期。 这几天经常想起姥姥。 因为做题的时候有喝农药自杀的题。以前都没有联想,后来看了一篇百草枯之父的采访,他叙述如何从打破英国垄断研发百草枯技术到2016年6月这种农药被禁的过程。 姥姥喝的什么药呢? 还好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姥姥是自杀。如果知道,我可能会更难接受和走出来。 已经4年多了。 姥姥走之前,我从来不会梦见她。而这四年里,尤其是头两年,经常要梦到她颤颤巍巍的身影。 16年元旦,我在北京玩儿。去北海公园看白塔,进门口的地方有人用三轮车拖着卖杂货,看到了熟悉的“倒刮油“,蛤蜊壳装的面油,姥姥以前爱用的。泣不成声的买了一个,站在门口哭了很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后悔和遗憾都成空,永永远远的空白在那里。所有的缺憾无法填补。我必须接受。 我小的时候看很多书,我初中的的时候就看席慕蓉的《小红门》。里面讲她的外婆常常在小红门后等着她。我应该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年长的亲人不会永远等着你,可是我还是习惯了。 姥姥走的时候93岁。已经独居了很多很多年。 哪怕我家有就在一楼不用爬楼梯的地下室,她住不惯城里不肯搬到我家来。她90多了,生了病不舒服也要自己挣扎起来做饭,不自己动手就连口吃的都没有。妈妈说冬天的时候天气冷一些就要担心姥姥自己冻死在家,想起来坐立不安必须马上去老家看看。 我为什么不早一些体谅她独居的难处呢。我为什么以前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去揣测她独居的生活呢。 姥姥有一儿一女,都在她前面二十年先去世。只有一个外孙女我妈妈最孝顺,常常去看她。 我小时候,姥姥来峰口带过我,小学三年级,住在医院的小平房里,那个时候我穿的鞋码已经和她一样大。流行的白球鞋带一根橡皮筋,姥姥裹过脚,上面那根弹力的橡皮筋总要扯松了才能穿的进去。 直到本科,姥姥住的都是外公当时建的老房子。 三进三出的四合院,特别大,当时最大最好的房子。一眼就知道主人家是阔过的。 进门有个特别的大石头门槛,进去是一个平台,台阶连着下沉式石砖铺地的院子,石砖平台后有十几槛台阶上去,才是主厢房和东西宅。气派又精致,灰砖白瓦像江南建筑和北方四合院的结合。主厢有左右两个大大大的房间,中间是正厅,正厅后面的过道,有个后门连着自家的田地。主卧在正厅迎门右边,房脊和窗棱都是木质的。后来败落了常常漏雨,也会听到妈妈说姥姥住的不安逸。 大门院墙还有个洞是给上笼的鸡留着的。姥姥活着的时候一直养鸡,攒着鸡蛋让我妈提来给我吃。 后面的田地里,种过萝卜、苔菜、油菜好多好多菜。 高中还是大学有一年,油菜结籽卖到村里的油坊,油坊收了会根据斤数给油票。姥姥眼睛那时候眼镜已经老花眼很严重,也不认识字,把油票扔了。过了几天又在院子里捡到,笑呵呵带着失而复得的侥幸和快乐跟我说这个事。 台阶上去主厅前后来建了个灶台。从小暑假我爸妈要上班没空管我,就把我送去姥姥家。早上我还在睡,姥姥会在灶台上给我焙豌豆兰花豆、炸花生米、做红糖荷包蛋。睡醒了顺着味儿就可以吃。兰花豆是姥姥平常攒的晒干了,泡水后一个个头上剪开,焙的时候更香,快熟时撒点儿盐,是不花钱的好零食。经常装在一个用了很多很多年的葫芦瓢里。 姥姥走的时候那个葫芦瓢在田里放着,破了个洞,上面爬了只大大的蜗牛。 姥姥总是用发卡把头发往后别着。八十八九岁的时候,还要一丝不苟的梳头。但是那个时候已经买不到她常用的5毛钱一瓶的桂花头油,很多很多她以前用的东西都买不到了,买得到也不是她印象里的价钱。她似乎不花什么钱,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还能拿鸡蛋拿菜去换钱。 07年我准备高考,姥姥肺积水大病,来我家动手术,睡在我床上。 她日出而落日作而息惯了,睡得很早,我做完题准备睡,她醒了。颤颤巍巍从贴身的白衬衣里摸出荷包,给了我攒新的4个新版绿色的人民币1元钱。 那个时候我一个月零花钱是100。 那4块钱我也没留着,都花了。 那个时候也知道姥姥给的4块钱珍贵,但今天想起来,才知道那4块钱到底有多珍贵。 我从小在城镇长大,条件不差,也可说同龄人中都算好的。其实很不喜欢去姥姥家。 那里是农村,最早连自来水都没有,都要自家打地下水喝。更别说电了。煤油灯我都是用过的。 而我自己家呢,从小就住楼房,别人家电视都没有的时候我就有电视有电子琴了。 而姥姥家的村里。一个村都没有一台电视。 也没有卖雪糕的。 农村小孩穿的破。我的裙子好看。我也不会和他们玩儿。 每天我就在那个院子里铲泥巴写作业。 我在高高的平台上澡盆里坐着洗澡,前门木门就会有我也不认识的小男孩挤在门口偷看。 小时候真的很讨厌农村。 现在想起来,都是难得的体验。 如果姥姥还活着就好了,我有了孩子也能带它去农村,感受和城市不一样的条件。教会他《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的先天条件各异,让它更能体谅和理解不一样的生活。 可是如果姥姥还活着,都97了。 哪里有人会长生不老呢? 姥姥走的时候,是下定决心的。 可能她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吧。 那年过年回老家,表弟都觉得无聊,村里离镇上网吧太远也不能去,他们只能惦记着我iPad里的游戏。他们不是姥姥带大的,小孩子也嫌弃老人不干净有味道。 可是我不会。我喜欢和姥姥睡。我那年过年也是和姥姥睡的。 姥姥说老人身上有味道,让我去睡别的床。我跟她撒娇。她的床上有电热毯,冬天也可暖和啦。 常年有金丝吊钩勾着蚊帐,那个钩子年纪比我还大。 家里盖了新房子,她高兴又不高兴。 高中的时候有年清明,我去看她。我先到妈妈后到。 在门口我看到姥姥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拿着外公的遗像哭。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孤独。 可是我那个时候,不能去沉下来理解她的孤独。然后现在,根本不敢设身处地的试想她的孤独。 那个时候我高中课业紧张,已经一年只能去两三次了。几年下来变化大,我一个人去姥姥根本认不出来我。 可是我觉得她总是没有变。我有印象的时候她手上的皮就全部都皱着了,青色的血管有点黑,打针不好打,输液常常堆积出淤血。 姥姥初中之前好像经常生病。可高中之后她又好像很少生病。 那时候都不细想。后来知道,不是她不病,是她病了自己去村里找医生或自己忍着,再不然就妈妈带着药自己去给她打。 姥姥走的时候,2013年,成都的房价已经破万了。北京的放假五环也破三万了。经济飞速发展,我iPhone都用了好几年了。 中国裹着脚的老太太越来越少,外面买不到裹脚的老太太穿的鞋了。 姥姥走的时候穿了一双攒新的红梅绸子布料的手工布鞋,我以为是妈妈买的。 结果是不知道村里哪家老太太做的,那个小老太太比我姥姥好像小20岁,70多,还做的动鞋。她来的时候脚上穿着一模一样布料的鞋。跟我妈妈说,就要穿这个鞋,她送我姥姥这个鞋的时候,我姥姥叮嘱了,怕没有合脚的鞋上路,专门攒着这双鞋没穿。 我以为我不记得这些事了。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那时候我在想,比我小四五岁的女生我都觉得小的不得了有代沟不能聊天。我姥姥跟着小她20岁的老太太玩儿,是什么感受呢 其实我也知道,哪里有选择。农村老太太都是留守,越高寿越孤单。看着同年纪的老太太越来越小,除了互相叮嘱我几天没出门你要去我家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给在外的子女通知一声有个照应,哪里有什么社交。 城里的老太太高寿是福,农村的老太太高寿是苦。 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是小时候一次暑假在姥姥家。 半夜睡不着,也不知道几点。姥姥家有两个藤椅。 我和姥姥在门口乘凉,姥姥给我打扇赶蚊子。我兴致勃勃的看着门口小河两畔的树,在夜里黑影连绵像铁拐李、像嫦娥、像兔子一样的接连朝月亮奔去。 我现在还记得,月亮是在屋子的左边,在那排树的尽头。很低,又大又亮,仿佛就在头顶。 姥姥就在我旁边打着扇。也不和我说话。我们静静的坐着。 我很爱姥姥。可是我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她在想什么。 大学的时候慢慢有了意识。有一年回去,我和姥姥聊天,我问她以前有没有遇到过日本鬼子,她给我讲了一点儿。我问她怎么嫁给大姥爷的,她说花轿抬来的。 听妈妈说,姥姥上面有七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 我想姥姥年轻的时候,也是家里宠着的幺女。 来了,辛辛苦苦拉扯我妈三兄妹。又在我妈大了带着我长大。 姥姥焙的兰花豆真香啊,她做的芍饼也很好吃。 真怀念啊。 就是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