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离开我们十年的大师不应被忘记
本文首发于电影公众号“云何电影”
有这样一位台湾导演,他的片子以长度吓人著称,二十年的导演生涯里只有七部半作品问世,算不上高产,然而却摘得了台湾唯一一座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他的名字叫做——杨德昌,于2007年6月29日罹患癌症去世,距今十年又两天。
关于他本人不想做多的介绍了,因为真正的大师一向以作品说话,而我就挑其中最喜欢的两部分享给大家:《一一》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部三个小时,一部四个小时,然而这两部电影并不显冗长和乏味,因为看完第一部像是看完了整个人生,看完第二部像是重新回味了少年时代。
《一一》:

以一个家庭各个家庭成员在一段时间内的经历映射了新时代下都市家庭的情感变迁。电影中的几个人物,刚好代表了各个不同的年龄段的人,吴念真饰演的中年男人NJ毫无疑问是主角,小儿子洋洋代表是少年,大女儿婷婷代表青年,小舅子阿弟代表中年,妻子敏敏代表知天命之年,婆婆代表老年,而这每一个角色的经历与性格,又是主角NJ性格的一面。
洋洋还只是个小孩子,在学校常常受到女同学的欺负,甚至教导处的老师也一次次和他过不去,他对身边种种好奇而有懵懂,看待事情天真中却不乏深刻的体悟,同时又很执着于自己的想法, NJ也曾和初恋说过年轻时家人和恋人都把他们的意愿强加给自己,从没考虑过他的感受,所以他最终选择了逃离,洋洋其实代表了NJ的天真与固执。
婷婷刚刚上高中,和隔壁邻居的女孩莉莉成为了好朋友,并认识了她的男朋友胖子,莉莉朝秦暮楚,另结新欢后甩掉了胖子,胖子转而追求婷婷,情窦初开的婷婷也开始学会了打扮,面对喜欢的男孩也会羞涩的不知所措,然而婷婷却只是胖子情感的替代品,在莉莉主动找胖子和好后,胖子立马抛弃了婷婷,婷婷自问没有做错什么,初恋却这样惨淡收场,她初次尝到了生活的苦楚,NJ初恋时也是胆小卑微,常常手足无措,并且觉得当年那个固执的自己终究不过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同时,父亲和女儿,在东京和台北,分别牵起了初恋的手,婷婷代表的是NJ的内向,爱情的萌芽和初尝感情苦楚后的成长。
小舅子阿弟好赌又好投机,不喜欢本本分分的上班,欠着NJ不少钱,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娶了个比自己小的老婆还在结婚前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却又和前任不清不楚,藕断丝连,孩子满月酒,婚礼上,前任都跑来砸场,两个女人撕破了颜面,让场面一度非常尴尬,阿弟却怂在旁边,不敢吱声,NJ当初面对初恋带来的巨大压力,甚至是三十年过去了初恋再次质问他当初的事时,他都一言不发,任凭对方声泪俱下,阿弟代表了NJ的懦弱。
妻子敏敏因为她母亲脑溢血,想要跟她多说说话,盼望婆婆早日醒来,却发现自己一连几天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痛哭不止,实则是为自己在婆婆病情前的无能为力深感自责,心理负担很重,选择了去山上在寺庙的师傅们的教导下修行养性缓解一下,然而待了一段时间回来去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NJ在偶遇初恋后,一开始不愿意联系对方,后来经老同学的劝导又打过去问候,用的却是办公室的办公电话,如果不是初恋后来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联系他,可能也就没后续的故事发展了,敏敏代表了NJ面对棘手问题再三的逃避。
婆婆是全片中唯一没有台词的主要人物,开始没多久就突发脑溢血,结尾安静的离去。片中每个人物都坐在了婆婆床前,诉说着自己,每个人的悲欢喜乐,委屈自责,婆婆都听得到,她明白,他们的一切,婆婆都曾体味过,她理解并深爱着每个人,最后婆婆去世前,一段幻境显示婆婆穿上了民国的服装,仿佛回到了年青的时候,送给了婷婷一个折纸,婆婆代表了NJ的善良与包容。
NJ对多年的合伙人只顾利益不顾道德底线的做法嗤之以鼻,对日本合作方和他性格很类似的大田先生却颇为赞赏,他始终坚持着自己做人的原则,正直且坚守本分,面对30年未见且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对他重新开始的邀请,他坚定地回绝,仿佛四五十岁的男人,最是被生活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时候,四五十岁也最是渴望激情的年纪,毕竟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和自己一生的挚爱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听起来总是那么诱人,我们的一生犯过那么多那么多的错,吃后悔药的机会却是凤毛麟角,任谁能不动心呢。阻止他的,是亲情,是责任,更是对生活通透的理解与体悟。
从技术的角度看,毫无疑问,《一一》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杨德昌已臻至境的镜头调度,对话的时候大篇幅的运用中长镜,人物的面部特写几近于无,在这种几近原始的手法中,杨德昌却运用别致的角度,使得镜头和环境产生有机的互动,再和演员的台词形成紧密的联系,可以说真正是镜头语言的大师。有很多场景是通过玻璃反射出人物的景象,在玻璃的反射中,人物表情黯淡有一种模糊的美感,同时镜子投射亦暗示人物的心理投射,玻璃中的人物往往动作不多,但内心的变化,情感的宣泄却尽显无疑。还有个我非常喜欢的镜头,一次偶然中,洋洋看到了那个经常欺负她的女孩洁白的底裤,又看到她在电影荧幕前若隐若现的身影,屏幕中电闪雷鸣,乌云翻涌,洋洋看的如痴如醉,情愫就这样在这个幼小的身体里萌芽了。
全片虽然看起来还讲了蛮多人,蛮多事,其实是以一个相对缓慢的节奏娓娓道来,更像是慢慢的为我们展开了NJ一家人生活的画卷,没有太多的节奏起伏,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一言不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跟着杨德昌,走进一家人的生活,开启上帝视角去看每个人的变化与成长,原来家庭中有这样那样因误会导致的伤害,因爱而弥合的伤口,原来每个年纪都有自己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或轻。原来“人只可以看到一半的世界,因为我们看到前面的时候就无法同时看到后面”,原来“自从电影发明之后,人类的寿命至少延长了三倍”,原来“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原来“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间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
“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也很想对你说:我觉得,我也老了。”从始至终没有对婆婆说过话的洋洋,在婆婆的葬礼上读完他的话时,悠扬的琴声一起,便不自禁的滑落一颗眼泪,也只有这一颗,因为仿佛突然地,一下子过完了一生。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仍旧是以一个家庭的视角展开,这不过这次家中只有父子俩的戏份较多,除此之外,本部戏还登场了近百个角色,以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人物的刻画,向我们展现了一幅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底层人民的浮世绘,以及那个年龄段少年们的迷失与彷徨。这同时也是一部理想主义青年理想幻灭逐步滑向深渊走向自我毁灭的青春史。
说到理想主义,就不能不提里面的两个主要人物,小公园的大佬Honey和男主小四儿。Honey到影片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才首次登场,在之前,他是小公园帮派中德高望重,说一不二的老大,据传是因为女人争风吃醋,和二一七的老大决斗,杀了人潜逃南方,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这是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恶人,然而当Honey回归时,却是一个身着海军服,眉眼英气逼人的翩翩少年,他奇怪像滑头这样见风使舵,装腔作势的人也能成为老大,他奇怪现在的混混都不讲逍遥自在,不讲哥们义气,而只想着挣钱,而他却在台南闲的发慌的时候读了很多武侠小说,他觉得那才是理想的世界,可他却不记得那些书的名字了,只记得一部“里面有个老包,全城的人都翘头了,他一个人拿把刀去堵拿破仑”,这本书叫《战争与和平》。Honey嘴上说着他对这本书的不屑,可他最后却选择一个人去找二一七谈判,选择去做一个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兼备的孤胆英雄,和二一七的老大山东走在偏僻路上,Honey说:我只怕两种人,一种是不要命的,一种是不要脸的,你是哪一种?我看你不是不要命的那一种吧。山东一路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瞅准时机将Honey推向了疾驰而来的汽车。Honey其实已经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他不愿意屈就,不愿意违心而活,他依然觉得就算是混混也有道德底线,那就是真理与义气,抛弃了这些,人和畜生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四理想主义的覆灭,则更加的复杂,是关于家庭,学校,友情与爱情的幻灭。而Honey的死,就是对小四的第一重打击,Honey对于小四,说是朋友,更不如说是崇拜羡慕的对象,Honey是帮派老大,不仗势欺人又讲兄弟义气,可以说跟后来风靡大陆的《古惑仔》中的陈浩南是一个路数,这样的人也最能吸引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样的好人,被山东这样的小人害死,让小四儿觉得这个世界既不公平,也不美好。而对友情彻底失望的,则是因为小马,小马是马司令的儿子,典型的公子哥,看重义气,却轻视女性,常说的就是miss嘛,玩玩而已,哥们儿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他早熟且世故,又有着纨绔子弟的傲慢,但他却是真心拿小四儿当兄弟,从他最后在警察局中痛哭流涕就可以看出,在小马看来,就算泡了小四儿的马子,也不影响兄弟的感情,因为miss就只是玩物,和兄弟相比不值一提,可他与小四儿的阶级与成长环境的差异,注定了两个人无法达成理解,注定了两人价值观的巨大差异,这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与宿命,与小马的决裂,让小四再也不信任所谓的友情。
在家庭中,父亲曾一直是小四的榜样,父亲身为政府公职人员,一身正气,不为五斗米折腰,对那些玩弄权柄,中饱私囊的同僚很是看不惯,连小四第一次被处分,他也是义正辞严和教导主任对峙,怒斥学校不讲公平正义,教坏学生,虽然害小四被记了大过,但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进行了心灵的交流,两人都对坚持心中的理想主义表达出了极大的热忱,可以说是豪情满怀,然而之后父亲被警备总部的人抓走,在接受了漫长的审问后,精神世界坍塌了,在第二次去往学校时,和第一次截然不同的,他低眉顺眼,苦苦哀求校方不要处置小四,小四则在一系列痛苦与愤懑下,一棍子打碎了办公室的灯泡,小四被退学了,而在他心中,那个曾经无比高大的父亲,再也不存在了,他的理想主义再次遭到无情的打击。在校园中,所有的管理者都只知道用威权震慑学生,他们只想让学生听话顺从,好好学习,并不想浪费心力去引导心理尚未成熟的少年们,遇到问题解决起来也是简单粗暴,并不想分什么青红皂白,滑头硬要抄了小四的试卷,结果两人雷同,老师却将两人一同处罚,这让正直而倔强的小四无法接受,再后来的一次次闯祸后,他也逐渐看清了管理者的面目,因此变得更加叛逆而不服管教,在这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小四只感受到无尽的冷漠,他曾经对学习生活的美好幻想再次破灭。
爱情的幻灭是压倒小四理想主义的最后一根稻草,经此他对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彻底绝望,最终滑向了自我毁灭的深渊。本片的女主小明,是我认为全片塑造的最成功的角色,和小四儿的理想主义不同,小明则是彻底的早熟与世故,因为从小她就跟着多病的母亲寄人篱下,还经常因为母亲病情的不稳定而遭人驱赶,流离失所,这样的境遇,迫使小明必须尽快的长大成人,迫使她必须尽快适应与融入成人的世界,只有这样,她才有生存的空间,花季雨季的少女,何尝不曾怀春,不想体味那甜蜜又青涩的爱情,但她必须清醒,必须明白她这样的出身的姑娘只有依附于强者,才会不被欺负,才有立锥之地,所以她不断地变换男友,但她却是真心的爱过Honey和小四儿,因为在她眼里,这是真正的强者,是真正纯净的灵魂,干净的少年,是可以给她带来她向往的爱情生活的人。只是小四儿在经历了理想主义一次次的幻灭之后,他把他人生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小明身上,他希望小明能成为他坚持理想主义的精神支柱,能证明他的坚持是对的,他以为自己知道了小明的一切,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并原谅她,表示自己理解了小明的苦楚,可实际上,衣食无忧的小四儿并没有真正理解小明,就像《驴得水》的裴魁山无法理解张一曼一样,他也无法明白小明的孤独和安全感的严重缺失,所以在小明对小四说出那段话后“你原来跟那些人一样,对我好就是要跟我交换我对你的感情,这样你就感到安全了是不是?你太自私了,要改变我?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小四彻底绝望,他拿起刀疯狂的捅向小明,他嘶吼着:“没有出息啊你,不要脸,没有出息啊!”在这一刻,这个曾经壮志满怀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觉得可能很多人的校园时代都有过这样一个小明式的女生,她不是最好看的,却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不一定是大长腿,却早熟体态丰盈,她总有着寒酸的家境,破碎的家庭,总有着说不完的流言蜚语,为了一点钱,卖弄自己的风骚,毫无疑问的,她是大家口中的公共汽车,只要肯买票,谁都能上去兜兜风,她走过时,也许掀动的微风里总带着些许香气,男生三三两两的围观,总有有经验的男生侃侃而谈,你看她的腿,步子迈的是那样大,分得是那样的开,她必然是被人上过了,接着一阵哄笑,倘若被这女孩听到了,被狠狠的瞪了一眼,必是要晚上在黑暗的被窝里,狠狠的撸上一管,在自己的意淫里,狠狠的将她折磨与蹂躏一番,凌辱她,看她留下痛苦的泪水,这个婊子,看你还敢瞪我么!其实那时候的少年,打心里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你看那气愤的脸庞如何是可以作假的呢,但成人后的经验又告诉我们,那一切仿佛都不是空穴来风,当然真相,对于长大的那些少年来说都已不重要了,甚至于她的容颜,都已模糊了,这样的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流露出20岁的老成,也再次印证了男人们都喜欢20岁的姑娘,只不过20岁之前,他们渴望被照顾,被引导,20岁之后,他们去引导她们。不管怎样,请让我去喜欢十四五岁的你,不是之前的你,也不是之后的你。
14岁的张震,在片中他的大名都没换,他的内向,木讷,倔强与固执,就那么清清楚楚的写在黝黑的脸上,他从一个乖乖少年,一步步开始蜕变。彼时,国民党败退台湾已整整十年,反攻大陆,越来越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所有迁来的外省人,都要为自己的前途重新做一个长远的规划,小四儿的父母尚且对前路迷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白色恐怖的盛行,更是加剧了大人们的恐慌,而这种不确定性和安全感的缺失,也深深地传染到了下一代,他们的青春燥热而无处安放,因前途迷茫而放任自流,在极其压抑的时代氛围下,理想主义者注定是没有任何出路的,他们与社会愈发的格格不入,而下场只有两个,夹起尾巴做一条狗,或者自我毁灭,曾经不可一世的滑头的转变不就是鲜活的例子吗,在被台客拿着日本刀追杀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他突然明白什么老大,什么黑社会,都是虚无的,他选择了向这个社会妥协,小四儿看到了他的变化,但他却走向了后者。

杨德昌就是用这样的冷眼,去看待这个世界,并且利用电影的语言,去一点一点,抽丝剥茧的揭开这个社会的真实,他不用无穷无尽的阴暗与残酷去吓唬观众,让人害怕,他只是平静的娓娓道来,把深层次的东西用浅显易懂的方式展现出来,却又不肯点破,要观众去细细的品,去回味。这两部电影,我更加喜欢《一一》,这也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帮他获得最高荣誉的作品,《牯岭街》的杨德昌虽然也是旁观者的视角,但在这部作品中他依然表达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对于那个动荡的年代的愤懑和对这些心灵扭曲的少年的惋惜,但在《一一》里面,他要我们自己去找自己的哈姆雷特,他将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深很深,将故事拍的很浅很浅,他要十岁的小孩子也能看懂,要不同年龄层次的人看出不同的味道,八年前我第一次看这两部电影,那时的我也不知分了多少次才看完了这么“冗长”的电影,我觉得导演的故事有意而形散,那时候的我,更钟爱无脑枪战片和悬疑推理片,昨日再看,我终于看懂了杨德昌的野心,他要我们时时翻出他的电影,再看一遍,再看一遍,你对他诉说着你的感想,你的体悟,你迫不及待的问他你说的对吗,这是不是就是他要表达的东西,他只会笑眯眯的看着你:“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这个狡猾的老头子,我竟如此的怀念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