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和我的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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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和我同岁，她对科研有宗教般的虔诚和狂热，对社会问题充满了正义感，同时也是潜水和冲浪的好手，这都让我觉得非常迷人。她博士毕业后在夏威夷找到研究工作，寻找右旋中微子。
 
右旋中微子是一种理论上存在，但尚未被观测到的基本粒子。它的存在与否，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空希望通过它来了解万物起源 ––– 从最微小的基础粒子，到宇宙中的巨大结构，再到日常中的植物桌椅小猫小狗。
 
空是我现任男友的前前女友。我和她之间夹了一位温柔甜美的日本女孩，曾珍重其事地带男友见了父母，暗示过她喜欢的婚戒款式。男友努力地想象了和她的婚后生活，未来的可预见性让他大脑发麻，于是决定过于传统的女性不适合自己。
 
熟识空是有一次她去欧洲出差，途径纽约一天，便约她出来吃早午餐（brunch）。最初坐下的几分钟，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探测对方是否存在敌意。然而一旦我们的话题触及了物理的一些最新进展，隔阂立刻烟消云散。我们一路从曼哈顿走去了布鲁克林，兴致勃勃地从中午讨论到深夜。
 
你为什么选择了做科研？我们不约而同地问。
 
我从小就很爱看书写文章，大家都觉得我一定会走文学的路。但是我仔细分析了很久，发现只有物理才能最准确地告诉我世界的真相。放弃文学的决定非常困难，我甚至根本就不擅长物理。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强行要求自己去做。空告诉我。
 
我自己的故事则从一团混乱中开始。我喜欢许多东西，但并没有特别擅长的一项，也不像空那样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闯 ––– 尝试做播音员、尝试白领工作、尝试给报纸和杂志写文章、尝试做模特、尝试做义工。我在大学选择了商科（因为不知道该选什么好），并随后出国读研，仍然是商科（还是不知道选什么好）。在新的国家我也没有停止折腾，我开始尝试钢琴，学游泳，选修了美国历史，向天主教徒学圣经，并旁听了一些天体物理课（那时看霍金的《时间简史》产生了好奇）。
 
天体物理中所涉及到的极限，深深地吸引了我。黑洞是宇宙中密度最高的地方，在狭小的空间内堆积了如此多的物质，产生的重力连光都无法逃逸。而有138亿年历史的宇宙本身，包囊了所有的所有 ––– 其中一丁点是我所能看到和感知的物质，剩下的一切则都是超乎我想象的东西（甚至不能叫东西！）。
 
物理吸引我的另外一点（也许是更重要的一点），我有些不好意思提起，是关于人生意义（不好意思提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被讨论过头的老掉牙的话题，而且这么大了还在被这个困惑有些害羞）。从13到23岁的十年间，我从许多人和书那里收集了许多回答，可惜每个都缺乏说服力。23岁的时候，在天体物理课中，我想我找到答案了。不对，不是答案，而是找到去寻找答案的办法。
 
我然后用24到26岁两年补习了大学物理课并申请了天体物理博士项目。27岁开始读博士，选择了宇宙学模拟做方向。从那以后，我慢慢停止了各项课余爱好，只保持了游泳。即使游泳也是因为可以帮助我保持头脑清醒地去做研究。
 
在过30岁生日的时候，我略松了一口气。终于到达了一个（传说中）更加沉着冷静的年龄。我一直在担心自己好动和浮躁的性格会最终断送我对科研的坚持。我希望年纪大了就自然变安静下来。
 
31岁的冬天，我趁毕业前的空隙，买了机票去夏威夷看空（加转机一共飞了十多个小时，惊讶地发现纽约到夏威夷其实和上海到夏威夷的时间相当）。一下飞机，潮湿的热空气迎面而来，在一堆穿着比基尼的女生中间，我尴尬地脱掉毛衣。冲浪晒得从头到脚铜光发亮的空出现，带我去越南菜馆吃米粉。我们一如既往地略过客套，直入正题。
 
婚姻和生育 ––– 这些大部分我们这个年纪的女性在做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在做。你有焦虑吗？我问。
 
婚姻制度是人类占有欲和控制欲的极糟体现。空说。我不明白人们究竟想从婚姻中得到什么。资金上的帮助？性欲的满足？感情上的沟通？每一项其实都和婚姻毫无关系，都可以不需要婚姻就能达到。
 
我同时很困惑为什么大部分的婚姻都是一摸一样的。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然后办一模一样的婚礼，拍一摸一样的婚纱照。难道人类不应该是多种多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需求吗？难道不应该是有时候是一男一女，有时多男一女，或者多女一男，有时同性之间结婚，有时就是自己一个人吗。
 
当代的婚姻制度在她的逻辑体系中显然站不住脚，她对此毫无兴趣。
 
虽然我不想结婚，空笑说，但是我想要小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精子银行。她总结。
 
我们很快换了话题。事实上，我们都不大关心结婚和生小孩。我把以上的对话写出来，是因为Alex和我约稿的题目是围绕三十岁女性的。我敏感地想，为什么不是三十岁的任何性呢？我猜测观众们对着这个命题，想看到的大概是：这个女人是否结婚了，是否生了小孩，是否有自己的事业，如果有的话，又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工作的呢？于是觉得有义务要汇报一下。写到这里，又觉得Alex是不是找错了人，因为我实在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典型三十岁女性该有的样子。又又觉得，也许我还是应该写一写，这样可以稍微帮助纠正普遍对于三十岁女性的刻板印象。
 
我在夏威夷的期间，空帮我买了一部二手单车。我们每天早晨骑车去图书馆看书。傍晚骑去海滩，冲一会儿浪或者在海滩边看小说（我在海滩上看完了三本《三体》！），然后找一家露天餐厅吃饭。有一晚我们为了多骑一会儿车，绕了远路回家。路过一家脱衣舞酒吧，空很好奇，于是我们把车锁在栏杆上走进酒吧。
 
酒吧的沙发有些破旧，啤酒也很便宜，大概主要是面向当地的工薪阶层。有几位舞娘在跳舞。我们饶有兴趣地看她们和客人（大部分都是男性）的互动。有意思的是，看上去最美身材最辣的舞娘，即使她们无比卖力地扭动身体，却不是最受欢迎的。而一位面貌中等身材平板的姑娘却是全场的焦点。她的眼神非常直接，跳舞的状态放松而自由，有时候会停下来和客人聊一会儿天或者请他们喝酒。没有搔头弄姿，却让人为之倾倒。
 
原来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坚持自己才能做到最好。脱衣舞酒吧之行意外地让我们更加坚定了科研的心。喝得微醉的我们准备离开，路过姑娘的时候，空递出五美金放在她脚下。姑娘和我们眨了眨眼。
 
我现在33岁，已经博士毕业一年。我在新泽西开始了博士后的独立研究生活。我对中微子也产生了兴趣，开始研究它对宇宙的大尺度结构产生的效应。
 
男友最近告诉我，在脸书上看到日本那位前女友已经结婚生了小孩，照片里一脸幸福。还好没有耽误人家，他长舒一口气。
 
妈妈有时憋不住，在微信里试探我结婚生子的打算。我说没有。她说可是亲戚朋友都在问我，你让我很难回答。我很不解，为什么难呢。回答他们说我没有兴趣生小孩呀，或者告诉他们你很不喜欢这样的问题，请不要再问了。
 
可是如果你以后想要小孩了，却因为年纪大生不出来怎么办。她继续问。那就领养呀。我早就想好了解决办法。在我看来，地球妈妈已经被过多的人口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人类却持续自私地疯狂生育，肆无忌惮地消耗地球的资源。领养在我看来是最棒的方法，也可以给最不幸的小孩一个家。
 
我常记起夏威夷的一天，从图书馆回去的路上我的单车掉链了，于是我们找了附近的单车修理店。在等修车的时候，空和我去马路对面的日本超市买了两罐清酒，盘腿坐在车棚的地上喝起来。檀香山刚下过雷阵雨，远处可以看到双层彩虹。我清楚地记得那时觉得人生实在太美好 ––– 我们在做喜欢的工作，有自己爱的人，有真诚的朋友，远处有美好的风景，除了希望单车被修好，我想不到其他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