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故事
查看话题 >杭州的臭豆腐
老饕们必然会对我这标题嗤之以鼻，最是江南物阜的杭州，美食不可胜数，不必说东坡肉、叫化鸡、炸响铃、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宋嫂鱼羹这些名声显赫的杭帮菜，就是八大菜系、全球美食现在在杭城也是林立街头。但从没听说过杭州的臭豆腐有名，臭豆腐，还得说长沙火宫殿、绍兴臭豆腐。
可是要说好吃，还真得数杭州这家的臭豆腐，七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品尝过那样的滋味。
七年前我是在好运路的管家塘一家家庭小饭馆吃到的，饭店名字记不清了，似乎是安徽的地名。店主是一对小夫妻，女的当地人，男的是我安徽老乡。那时我在旁边一公司打工，公司食堂只有午饭，晚饭是要自己想办法。孤身在外的我就租住在饭馆楼上的一个阁楼里，每天傍晚游荡在小区各个小饭馆，吃了一圈觉得这家物美价廉，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晚饭都是在他家解决。
臭豆腐起先并不在菜单上，我也不知道有这道菜。我一个人点一个价钱合适的菜，不要钱的米饭来一碗，煮饭的电饭锅就在一旁，吃完饭自己随便添。
家庭馆子，面积不大，五七张小桌子，六七十个平方，一面墙上挂着个电视。男主人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有个儿子，刚上小学，平时很乖，我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动画片。女主人很少露面，见过几次，娇小的水乡女人。
管家塘是一片拆迁安置房，里面住的除了房东都是打工的租客。周围有几家厂子，和几块细碎的农田，东边几栋突兀的高层是在建的住宅楼，售价一万出头，这是七年前的价格了。管家塘里饭馆、宾馆、小超市、理发店、修理铺等等一应俱全，打工的人不出小区也基本可以满足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小社会。
像这样的小饭馆大概近十家，他家生意并不怎样，至少我吃饭的时候，客人很少。
一天，我边吃饭边和店家的儿子一起看动画片，男主人拿着一个小陶坛子去厨房，我问里面是什么，说是自家做的臭豆腐。我从小偏好食臭，不用说臭干子、豆腐乳这类了，就连令一般人掩鼻的烂腌菜、臭鸡蛋对我来讲都是极好的美食。听到臭豆腐，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忙让店主上一小份尝尝。他去厨房忙活了一下就端着一小碟臭豆腐过来了。切成麻将大小，旁边点了一撮辣椒酱，豆腐炸的灰白略黄，一点臭味也没有了。外脆，里嫩，嚼起来略干，没什么鲜香，吃多了能感觉到卤水的苦味。
和往常一样，就我一个食客，男主人坐旁边陪孩子玩。他问我味道怎样，我照实说，小伙子想了想说，明天再烧试试。
第二天，我照例去吃晚饭，他转入厨房，一阵微微的臭味混着油烟和辣香飘过后，一盘菜端上来：切成四方的臭豆腐被煎的四面焦黄，配以火红的干椒、绿油油的毛豆，顿时令我食指大动。他告诉我，这次他先把豆腐煎一下，然后用干红椒、生姜炝锅，把煎过的豆腐和新摘的毛豆混着炒了一下，加上佐料，略微勾个薄芡，收干起锅。臭豆腐不再干柴，焦香、豆香夹杂着辣香和毛豆的鲜嫩，让人不忍停箸。
我叫他来尝尝吃，他犹豫了一下，开了两瓶啤酒坐了过来。两杯啤酒下肚，平时话不多的他跟我聊了起来。他姓王，比我大四岁，九年前，高中毕业就从老家无为来杭州打工，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老婆家就是管家塘这边的，正赶上拆迁，两人很快就结婚生子了，然后一大家子分了半栋楼。王哥本来是在外帮厨，学了点手艺，夫妻俩合计一下就在自家一楼开了这家夫妻店，王嫂负责买菜之类，他负责厨房。生意嘛，只够补贴家用，好在房子多，收收房租也够一家老小开销。一开始，他对在这边生活还心存芥蒂，随着孩子的出生，王嫂家人待自己也都很和善，他也慢慢的以一个杭州人自居了。
他的日子平静安稳，而我当时的生活却很煎熬。
因为无端的喜欢杭州，所以大学甫一毕业就跑到了杭州，然后面试了这家公司，被录用了，一个人稀里糊涂的住了下来。那段日子，白天在公司，信心满满、激情澎湃，晚上回到住处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租住的阁楼大概十个平方，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卫生间在外面和隔壁租户合用。自己买了杯子、脸盆、毛巾之类的盥洗用品，其余别无一物。六七月的杭州，闷热难耐，阁楼里尤其烤人，但我甚至没有风扇更不用提空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长久在这待下去，也是为了省钱，觉得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有添置风扇。
一天晚上，空气如同凝固一般，没有一丝风，床是烧红的烤架。竹席早已铺在了地上，还是感受不到一点凉气，只能靠全身洒上花露水，享受酒精挥发那一刻带来的清凉。入夜，我在席子上不时翻动寻找没被身体烤热的地方，就像在铁板上扭曲的章鱼。
半夜真的是被热醒，五脏欲焚，像条爬到岸上被烈日曝晒的鱼一样渴望水的滋润。我忙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从头浇到尾，水浇在头上是凉的，流到胸口已经热了，流到脚上就是滚烫的。我蹲在那，努力用水把自己裹住，不知如何入睡。
第二天早上，隔壁租客看到我直嚷嚷，“昨晚实在太热了，我得装空调去，差点热死我！你连风扇都没有啊！你这晚上怎么熬过来的？”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意思是，你居然还活着……
除此之外，还有心理上的煎熬。一下班公司的同事全都不见了踪影，我仿佛陷入另一个时空。租住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一部诺基亚5233是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只能靠和同学旧友打电话度过每个夜晚。
我就是这样度过我的杭州生活的。到底是什么让我这样坚持？是第一次独立在外给我额外的勇气？是每周一天去享受山水给我心灵的慰藉？是这座城市展现的文明亲和给我的关怀？还是小饭馆那一份香辣扑鼻的臭豆腐给我口腹的满足？
终于，离开的时候到了。
我在距杭州五百里的小城谋了份别人看来稳定而且光鲜的工作，杭州的这一切终究只是一段插曲了。
那天，我多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当然不忘叫上一份臭豆腐，嘱咐王哥煎焦一点。这个时候臭豆腐已经加到菜单上了，名字是香辣臭豆腐。我告诉王哥我要请个朋友吃饭。
饭馆依旧只我一个人，菜上齐了，我把王哥叫住，他才明白我请的人是他。
“这是发奖金了？”
“没有，我辞职了。”
“怎么不干了？”
“找个新工作。”
“那恭喜你啊，工资高不少吧。”
“嗯，差不多吧。”
“在哪？九堡？”
“不在杭州了，在铜陵。”
他停了一下，把半杯的酒灌下去，“回安徽了啊，铜陵和我老家隔条江，那边挺好的。”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来吃饭的，王哥放下杯子过去招呼。
我一个人默默吃着臭豆腐，今天的豆腐煎得尤其香，干辣椒炸的也到位，辣椒籽嚼起来像炒芝麻，毛豆也嫩得很，这个季节，这么嫩的毛豆不好买了。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臭豆腐了。
可是要说好吃，还真得数杭州这家的臭豆腐，七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品尝过那样的滋味。
七年前我是在好运路的管家塘一家家庭小饭馆吃到的，饭店名字记不清了，似乎是安徽的地名。店主是一对小夫妻，女的当地人，男的是我安徽老乡。那时我在旁边一公司打工，公司食堂只有午饭，晚饭是要自己想办法。孤身在外的我就租住在饭馆楼上的一个阁楼里，每天傍晚游荡在小区各个小饭馆，吃了一圈觉得这家物美价廉，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晚饭都是在他家解决。
臭豆腐起先并不在菜单上，我也不知道有这道菜。我一个人点一个价钱合适的菜，不要钱的米饭来一碗，煮饭的电饭锅就在一旁，吃完饭自己随便添。
家庭馆子，面积不大，五七张小桌子，六七十个平方，一面墙上挂着个电视。男主人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有个儿子，刚上小学，平时很乖，我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动画片。女主人很少露面，见过几次，娇小的水乡女人。
管家塘是一片拆迁安置房，里面住的除了房东都是打工的租客。周围有几家厂子，和几块细碎的农田，东边几栋突兀的高层是在建的住宅楼，售价一万出头，这是七年前的价格了。管家塘里饭馆、宾馆、小超市、理发店、修理铺等等一应俱全，打工的人不出小区也基本可以满足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小社会。
像这样的小饭馆大概近十家，他家生意并不怎样，至少我吃饭的时候，客人很少。
一天，我边吃饭边和店家的儿子一起看动画片，男主人拿着一个小陶坛子去厨房，我问里面是什么，说是自家做的臭豆腐。我从小偏好食臭，不用说臭干子、豆腐乳这类了，就连令一般人掩鼻的烂腌菜、臭鸡蛋对我来讲都是极好的美食。听到臭豆腐，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忙让店主上一小份尝尝。他去厨房忙活了一下就端着一小碟臭豆腐过来了。切成麻将大小，旁边点了一撮辣椒酱，豆腐炸的灰白略黄，一点臭味也没有了。外脆，里嫩，嚼起来略干，没什么鲜香，吃多了能感觉到卤水的苦味。
和往常一样，就我一个食客，男主人坐旁边陪孩子玩。他问我味道怎样，我照实说，小伙子想了想说，明天再烧试试。
第二天，我照例去吃晚饭，他转入厨房，一阵微微的臭味混着油烟和辣香飘过后，一盘菜端上来：切成四方的臭豆腐被煎的四面焦黄，配以火红的干椒、绿油油的毛豆，顿时令我食指大动。他告诉我，这次他先把豆腐煎一下，然后用干红椒、生姜炝锅，把煎过的豆腐和新摘的毛豆混着炒了一下，加上佐料，略微勾个薄芡，收干起锅。臭豆腐不再干柴，焦香、豆香夹杂着辣香和毛豆的鲜嫩，让人不忍停箸。
我叫他来尝尝吃，他犹豫了一下，开了两瓶啤酒坐了过来。两杯啤酒下肚，平时话不多的他跟我聊了起来。他姓王，比我大四岁，九年前，高中毕业就从老家无为来杭州打工，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老婆家就是管家塘这边的，正赶上拆迁，两人很快就结婚生子了，然后一大家子分了半栋楼。王哥本来是在外帮厨，学了点手艺，夫妻俩合计一下就在自家一楼开了这家夫妻店，王嫂负责买菜之类，他负责厨房。生意嘛，只够补贴家用，好在房子多，收收房租也够一家老小开销。一开始，他对在这边生活还心存芥蒂，随着孩子的出生，王嫂家人待自己也都很和善，他也慢慢的以一个杭州人自居了。
他的日子平静安稳，而我当时的生活却很煎熬。
因为无端的喜欢杭州，所以大学甫一毕业就跑到了杭州，然后面试了这家公司，被录用了，一个人稀里糊涂的住了下来。那段日子，白天在公司，信心满满、激情澎湃，晚上回到住处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租住的阁楼大概十个平方，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卫生间在外面和隔壁租户合用。自己买了杯子、脸盆、毛巾之类的盥洗用品，其余别无一物。六七月的杭州，闷热难耐，阁楼里尤其烤人，但我甚至没有风扇更不用提空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长久在这待下去，也是为了省钱，觉得熬一熬就过去了，没有添置风扇。
一天晚上，空气如同凝固一般，没有一丝风，床是烧红的烤架。竹席早已铺在了地上，还是感受不到一点凉气，只能靠全身洒上花露水，享受酒精挥发那一刻带来的清凉。入夜，我在席子上不时翻动寻找没被身体烤热的地方，就像在铁板上扭曲的章鱼。
半夜真的是被热醒，五脏欲焚，像条爬到岸上被烈日曝晒的鱼一样渴望水的滋润。我忙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从头浇到尾，水浇在头上是凉的，流到胸口已经热了，流到脚上就是滚烫的。我蹲在那，努力用水把自己裹住，不知如何入睡。
第二天早上，隔壁租客看到我直嚷嚷，“昨晚实在太热了，我得装空调去，差点热死我！你连风扇都没有啊！你这晚上怎么熬过来的？”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意思是，你居然还活着……
除此之外，还有心理上的煎熬。一下班公司的同事全都不见了踪影，我仿佛陷入另一个时空。租住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一部诺基亚5233是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只能靠和同学旧友打电话度过每个夜晚。
我就是这样度过我的杭州生活的。到底是什么让我这样坚持？是第一次独立在外给我额外的勇气？是每周一天去享受山水给我心灵的慰藉？是这座城市展现的文明亲和给我的关怀？还是小饭馆那一份香辣扑鼻的臭豆腐给我口腹的满足？
终于，离开的时候到了。
我在距杭州五百里的小城谋了份别人看来稳定而且光鲜的工作，杭州的这一切终究只是一段插曲了。
那天，我多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当然不忘叫上一份臭豆腐，嘱咐王哥煎焦一点。这个时候臭豆腐已经加到菜单上了，名字是香辣臭豆腐。我告诉王哥我要请个朋友吃饭。
饭馆依旧只我一个人，菜上齐了，我把王哥叫住，他才明白我请的人是他。
“这是发奖金了？”
“没有，我辞职了。”
“怎么不干了？”
“找个新工作。”
“那恭喜你啊，工资高不少吧。”
“嗯，差不多吧。”
“在哪？九堡？”
“不在杭州了，在铜陵。”
他停了一下，把半杯的酒灌下去，“回安徽了啊，铜陵和我老家隔条江，那边挺好的。”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来吃饭的，王哥放下杯子过去招呼。
我一个人默默吃着臭豆腐，今天的豆腐煎得尤其香，干辣椒炸的也到位，辣椒籽嚼起来像炒芝麻，毛豆也嫩得很，这个季节，这么嫩的毛豆不好买了。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臭豆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