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话晚年
近来我整理外公留下的诗文手稿,拟将其汇编成书,写此篇《相逢话晚年》作序。
我与外公初相见,在1988年5月29日。那天我来到这世上,59岁的他正式成为外公。他看到我作何反应,以及我眼中他是如何模样,对此我全然无知。打我记事起,便一直认定外公是个老人,比爷爷奶奶和外婆都要老,大概是他早早就华发满头的缘故。我不曾想过外公在我出生后还上了好几年班,尽管模糊印象里也有过“出差”、“开会”、“单位”这类字眼,对于那就是工作却毫无概念。我更不曾想过外公也有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像邻居家大哥哥那么大的时候,像爸妈那么大的时候,不曾想过外公也有外公和外婆。他只是我见到的样子,时间不能够倒淌,淌回他做读书少年郎的青翠光景,淌回他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天,淌回他与外婆燕尔新婚的种种瞬间,淌回他当父亲的那一刻。
到2017年5月28日,88岁的外公离开这世上。我与他29年的交集里,是我的幼年到青年,是他的晚年。每回我见到他,感觉他又更老一些;他见到我,则说我又长大一些。59岁的年龄跨度时而极远,时而极近,时而抽象得谁都意识不到。日子在这儿,晃眼许多年,却又可以单纯是一整个下午的闭目养神,找一副老花镜,发呆,甚或一声长而带劲的哈欠。岁啊年啊,浪静风平,多年前与多年后也许融为同样一种境遇。

我小时先后在马鞍山与桐城两地度过,大多时间跟着爷爷奶奶,关于外公的记忆是些零散片段,比如我偷外公的药,把糖衣嘬掉,药片放回原处;比如我缠着外公带我出去玩,他总会找首诗教我念,待我熟练背诵,才被允许坐上他的28大杠自行车,一路兜风去;比如我写作业碰到不会的数学题,找外公辅导一定能解决。
我上初中后随父母到合肥,自大学毕业工作在马鞍山至今。期间外公外婆在桐城、合肥以及南京舅舅家和上海小姨家轮流住。2012年末的一次住院后,外公不能再受寒,因合肥住处有暖气,便较为稳定地居住在此,天暖时再去桐城或其他地方呆上一段时日。所以我与外公见面在每一次假期来去匆匆,也仍是零散的,相逢时光如风过树林。以下,是我穿行其间,拾取落在地上的一点点动静。
{写满字的纸}
外公给我看过一张长长的纸。他在上面写满了三个字的话:以“人爱人”开头,接下去一连串,人恨人,人打人,人吃人,人骗人,人笑人,人看人,人生人,人忆人……他想起什么就随时加上。主,谓,宾,最简单的句子,似乎没有结束的时候。但是我永远记得外公写下的开头,那是个起点。
{打酒}
有天早上外公带我去打酒。在桐城街上,一路碰到这个那个都是老熟人,每个人都要问:“这是到哪儿去呀?”外公就一遍遍扬起手中的瓶,回答“打酒去!”我想这样一遍遍不怕烦么,可他每一遍都说得兴致勃勃。经过河边时,外公指着一块草地对我说,“过去犯人都是在那儿被枪毙的,你不晓得吧,那还是在我10岁以前了。好多人都站在桥上看,犯人就在那里被一枪打倒。”走在酒巷外公又说,“这条路你没走过吧,这地面,这石板,都还是解放前的。”
{不曾走散}
一直很奇怪,外公外婆在路上永远不会走散。很多时候他们不是并排走,而是一前一后,因为外婆会和碰上的熟人聊上一会儿,或在小地摊前看看,而外公感兴趣的则是花鸟虫鱼以及五金玉器之类。所以走着走着,一个向前,另一个就落后了。可是他们从未走散过,总会适时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对方面前,毫不费力。平日二人虽吵吵闹闹,但每每此时,默契不由分说。
{诗}
有一首诗是这样写:“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外公把它抄在老家院子的墙上,并且将第三句改为:“人面照样红似火”。
{丢掉的一天}
外公每天都会记一记当天的事,天气冷暖,大事小事。有天他忘了记,第二天来补,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日是如何过的。外公问我昨天干了什么,我又问外婆昨天干了什么,外婆反过来问回外公:“是啊,昨天干了什么?”谁都不记得。好比达利画里软掉的钟表,昨天一天就是软的,悄无声息溜走,被我们三个不小心弄丢了。
{慢动作}
看电视,外婆爱看文艺节目,听到《又见炊烟》里面唱“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很是喜欢,忙喊一旁正倒腾摄像机的外公给录下来。外公动作慢了一拍,录时这句已经唱完,后句“诗情画意虽然美丽”也已唱完。录下来的,是最后那句,“我心中只有你”。
{南风}
外公把晾衣绳上被风挤到一起的衣服一件件分开拉远,最远到了阳台尽头,看上去摇摇欲坠。我提醒外公那样会掉下去,他自信满满说不可能,“今天刮的是南风呀”。仿佛跟气候混得很熟,外公伸头看一眼就知刮的什么风,出门走一走知道地面比前一天差了几度,从一棵树便知东西南北,七夕时就算被云遮住,也知道银河该出现哪里。这些经验像蚂蚁搬家、蜻蜓低飞对下雨的预兆那么顺当。抬头望见天很蓝,转而发现院里那棵枇杷树开花了,不动声色的淡黄小朵成簇。外公告诉我说,立冬后枇杷就开始开花,过完冬天花落,自春季起便酝酿果实。
{韧性}
2013年夏天极端的热,连续十多天的40℃高温。我说我长这么大没遇到过这么热的夏天,外公说连他都不曾遇到。也正是这年入秋,外公摔了一跤,中风,入院后半边手脚动弹不得。外婆说,秋风是会杀人的,由夏往秋的时节,风有杀气。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外公哭,躺在病床说这次走到了头。外公问我看他现在的样子怕不怕。我不怕。其实他只是干瘦,皱巴巴,口齿不清,并没有任何浑浊,干净得很。待手脚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我们夸他顽强,他便又笑。后来他康复状况良好,只是那段时间内,每碰到一个熟人,外公就要问及那人家中老人的病,特别是有关中风的琐事——吃饭怎么办、洗澡谁帮忙、大小便问题——等等等等,都详细问到了。
{三个月亮}
多云的晚上,外婆说月亮出来了,初三初四鹅毛月,弯弯细细的多好看。视力越渐衰弱的外公看过去说,那不是月亮吧,是人家楼顶闪的几个小灯吧。又看了一会儿说,哦,是月亮,三个月亮。三个?我以为他说着玩儿。外婆说他现在又是散光又是白内障,看到的月亮就是两三个,有时候还是四个。外公自问自说,你们看是几个?我看是三个,三个层层叠,一下子从南到北,一下子从北到南,一下子又摇晃晃的往上爬。
{怀表}
我跑遍南京新街口各大商场帮外公修怀表,需要新配个玻璃镜面。得到答复几乎一致:这种表太老,早就不生产了,没有配件。最后阴差阳错走进一家小店,师傅拿出一盒玻璃镜片一个个比照,竟真找到合适的。师傅说,你在大商场肯定配不到,我这块镜片也是好多年前的货,现在都没有了。师傅收我30元,我将修好的表带回给外公,因他此前吩咐过,肯定不超过10块,超过你就不要修,我便告诉他花了10块钱,他很满意。后来他得知其实是30元,还唠叨了好半天。
{孩子气}
外公对纪念币一类玩意儿很有兴致,银行有发行,我便买来带给他。外公照例是坐在白色灯光下的餐桌边,戴上老花眼镜能琢磨好一阵子。一边看一边问我,这是发的还是买的?这多少面额的?这上面写的什么字?……认真得像个专家,而好奇把玩的神情又好似孩子。后者其实更为贴切,外公模样是欢喜的,是那种孩童样的只专注眼下之物的欢喜。
是的,孩子气。外公一天天衰老,就一天比一天更像小孩,像小孩性情无常,像小孩需要照顾。进入2017年,外公的作息时间接近幼童,大多时都在睡觉:上午十点左右起床,除去方便和洗漱,他用纸不停擦拭鼻涕与口水,一边擦一边又有新的流出。有时他也将隔夜茶水拿来洗眼睛。待收拾完毕已是十一点多,外公坐下来喝水吃药。一板胶囊被他剪成一小格一小格,每次拿一格,再沿边缓缓剪开取出。接着吃早中饭,拿手机看看新闻和微信,中午一点左右午睡。下午三四点醒来,再看会儿手机。
五点多吃晚饭,外公习惯喝上一小杯白酒,这是他的正餐,外婆也会多烧两个菜,吃不完便留到次日中午。要辨别一种蔬菜是否原生种植很简单——外公吃着农家地里种的,相安无事,否则,吃过则连连打喷嚏,打一个歇上十来秒,打第二个,直打到十几个。
饭后外公拄拐杖在客厅来回走动当散步,把留存的小药瓶用来计步,走一圈就在桌上多放一个瓶子。6点55分和7点35分分别是地方台和中央台天气预报,他都不错过。新闻联播他认真看,眼睛耳朵都不灵光,就站到电视机边上,凑过来盯着屏幕。这些都播完,外公坐在摇椅上,看几眼手机又看几眼电视。约莫九点泡脚,泡上一个多小时。十点半左右入睡。他躺在床被里,皮包骨的身子单薄一小把。
4月初,外公开始出现体力不支,走两步路就喘气。也正是差不多时间,我突然接到借调通知,要去合肥工作半年。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把我带回到外公身边,陪他走完生命最后两个月。外公说,我活到这岁数,该有的都有了,我现在是寿终正寝,最好一觉睡过去。
好希望能遂他的愿。而外公在4月11日到底是住进医院,平躺在病床,吸着氧气,虽然他不喜欢;绑着吊针,随时输液;身上还带着仪器,24小时测心电图。他时不时张嘴喘气,时不时闭上眼睡觉,又时不时睁眼看看我们。4月14日诊断结果说,外公除去心衰,右肺已纤维化。这就好比一个多年运转的机器到了使用年限,不可逆转。外公情绪随身体状况起伏,笑着说好了,或闹着说要回家。
还有一份天意来自外公的另外两个孙辈,我的表弟和表妹。他们常年在国外,此番却都因机缘巧合,原定回国的一段假期被提前到4月。舅舅和小姨也都回来。家人难得齐聚,还一起在病房给外婆过了生日。5月5日,外公说自己还要去好多个地方,把我们几个所在的城市都去一遍,还要再去秦淮河畔的晚晴楼,吃种类繁多的小吃。
这段日子我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工作异常忙碌,周末总是带着电脑在病房加班。我说晚上在这陪他,他说不用,你都来看我了,就行了。5月9日外公出院,因无法起身,只能躺在担架由救护车送回家中,不比入院时,尚能坐轮椅。回家静养,一天一天,又过去20天。外公的离去比我们预想要早了一些,也好,他不用再费尽力气去呼吸,弄到疲惫不堪。外公躺着一动不动,是非常安详的存在。
外婆说,外公还是和你亲,死也要和你生日挨在一块。你每次从银行给他带纪念币,他都像宝贝一样藏着。你给他修好的怀表,他放在枕头边,天天看时间。
表妹说,外公在六一儿童节这天火化,他最终还是做了个老小孩。
我曾几度想过要把外公带出来,带他回老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不可能。外公过世后,妈和舅舅回过一趟桐城办事,听家门口的裁缝说,前几天见到外公了。她描述,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在我们家中院子里走,再一定睛又不见。她说没错,那就是外公的身影。无论相信与否,我听闻后是欣慰,外公到底是回家来看一看了。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近来我整理外公留下的诗文手稿,遇上认不出的字迹或者不太明白的语句,就问及家人与之相关的背景。从外公的自我总结中,我才逐渐了解到他晚年以外的那些春秋。从前我只笼统地知道外公是搞技术的,因为从小就常见他坐在桌前拆装摆弄,桌上放一堆零部件。谁家电视机收音机坏了,都喊他来帮忙修。自家更不用说,从维修家电到疏通下水道,他无所不能。还会木工,家里不少柜子啊、架子啊、小桌子、小凳子,皆出自他手。
现在才知外公不仅仅是技术精湛,还可以说,是他引领了整个桐城进入广播电视时代。这不夸张。作为桐城广电事业创始人,外公是桐城第一个收音员,外婆是桐城第一个播音员。当年他俩共事被同事们称作夫妻广播站,传为佳话。2009年建国60周年时,外公上过电视上过报纸,讲述桐城广播电视发展史,这些将会在本书中有所呈现。
外公也实在是搞技术的,四十多载甘于平凡,默默尽职守。外婆总说他吃亏,他从不计较。外公这一生很忙,年轻时忙工作,全身心扑在事业上。退休后忙着修建房子和照看孙辈,待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才慢慢清闲下来。看书看报,照料花和鱼,仍保持着四处捣腾、修修弄弄的习惯。也玩手机,会发朋友圈,晓得微博里的新鲜事,知道用支付宝付账,和海外的晚辈视频聊天。外公略懂些英文,常用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来回复我们。还时常栖栖默默地整理东西,大盒里装小盒,大袋里套小袋,什么物件搁在哪个位置,他一清二楚,一点儿不糊涂。
再有就是写诗。写诗也是外公近十来年的爱好之一,写过去的故事,写个人感受,写儿孙的来和去,尤其近三年为多。干了一辈子理工科,外公写诗纯属兴趣,表述直白,不考虑平仄韵律,不过是些俗话与记录而已。但文字自有声,外公所记下的,也于流年间回响久远。

外公吃药总把药品说明书留下来,小块纸片攒了一摞,反面都被他用来写写记记。得了新本子,他把其中若干诗文认认真真誊抄上去。我将纸与本上的它们录入整理成册,谨以纪念。有朝一日我垂垂老矣,背靠着摇椅,穿堂风如井水清凉。我亦无所思虑,单纯若赤子,彼时会再相见。
(我将全文读出来,不知道外公还能否看得到、听得到。语音版在此:http://mp.weixin.qq.com/s/7-GCdw_eCdsOc3iruZu_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