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教会我最重要的事
查看话题 >父亲的书柜
我对父亲的记忆,许多年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直到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出柜,他才在我的心里拼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小时候,对于阿兰来说,父亲的存在远不如他的那一大柜子书来得真实。
打他记事起,有好些年,父亲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总觉着掰着指头都算得出来,十天半月回家一趟,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收拾着要出门,阿兰和母亲也习以为常。那时候手机并未兴起,连传呼机都算得上奢侈的物件,所以父亲一出门便会好长时间杳无音讯。只有等他回家短暂停留之时拿出些地方特产,才得以知晓他又去了哪个天南海北。
那时候的父亲于阿兰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比镜中花水中月还不真切。言谈中若是提及父亲,在脑子要琢磨半天,才能勉强勾勒出他的模样。
七岁那年,阿兰他们搬了新家,从一间陋屋搬进了一间有室有厅的房子。书房里打了两面墙,全做成了父亲的书柜,里头放的是他父亲念书以来或买或赠得来的书,小说和传记居多,按照类别各置一处。若书有些古旧,就都包上了书皮,脱线的地方都拿胶水好好的粘过一遍。父亲回家若是能多两日,便会拿鸡毛掸子好好扫一扫上头积的灰,碰上太脏的会抽出来拿纸巾擦一遍,但时常一本书擦拭几页父亲就不自觉翻阅起来,几本书看下来,也就到了离家的日子。
父亲的书柜对阿兰从未设限,里头的书他都是可以随便翻来看的。小时候阿兰最爱翻的是里头的连环画,巴掌大的一本,讲的多是名著小说的事情,时而参杂一些民间传说或是革命故事,不到半小时就能看完一本。刚开始的时候那里头的书册不全,《三国演义》和《杨家将》都断了好些册,断断续续的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那个时候阿兰识字不多,也就是翻翻图画,看过就忘得干净。但渐渐地,这些断掉的册子都进了书柜,有时候是一本两本,有时候是一大摞。原本只在底下一排占据一小块地方的连环画,不知从何时起就摆了整整一排,一本摞一本,数下来竟有数百册。那个时候阿兰只觉得读着新鲜,看到新来的便迫不及待的要翻上好几遍,却从未去想过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
后头多认了些字,阿兰便不满足于连环画了,就从那里头随便抽出些书来看。开头拿出来的都是些小本子,杂志厚度,多是些神鬼志异小说,读着也就是个乐子,有好些字还认不全。有好几本阿兰都是看到一半,因为生字太多就又放了回去。那里头有几本漫谈类的小说,是线封的,翻不了很开。阿兰看书的时候喜欢拿手肘压着书脊,看过的书页很容易留下痕迹,而这几本就尤为明显。阿兰看过的十来页,都有很明显的折痕。隔了些时日,阿兰再拿出其中一本,里头竟多了些批注。那本书留白很多,一些生僻的段落,旁边都写上了些解释,有些字还注上了拼音。那会阿兰已经又认了不少字,而那本书本不艰深,那些批注对于阿兰来说已经有些多余,可他也饶有兴致的全部读了一遍。
说起来,阿兰人生里头一本读完的长篇小说是《金瓶梅》,也是从他父亲的书柜里看来的。那时候书柜里有《肉蒲团》,《灯草和尚》,《漂亮朋友》,《十日谈》,《包法利夫人》等诸多被认为“少儿不宜”的书,父亲却也是大喇喇的把它们摆在了阿兰手够得到的位置。阿兰抽出《金瓶梅》的那天,他父亲正巧也在旁边。他看了一眼阿兰拿出来的书,也没有多话,只是抬头扫了扫书柜,从中抽出一本《红楼梦》第一册,放到阿兰手里,说了句,“这本书也很好,看了那个再翻翻这个吧。”说完,便就回到书桌继续写稿了。
其实那时候,两本书阿兰都没有看得太明白,大量的段落都是囫囵吞枣,而先读完《金瓶梅》也是为了多看几页讲云雨之事的部分。隔了许久,阿兰去书房拿东西,父亲正在伏案写稿。见他来了,就似随口问了一句,“你那两本书看完了么?”阿兰如实回答看完了但没看明白,父亲摸了摸他的头,“以后再看吧,会明白的。”
后头一次搬家,阿兰母亲卖掉了父亲大半柜子的书。 阿兰读过的,没读过的,各种漂亮的书堆成一座小山,母亲和收书的人讨价还价,父亲匆匆赶回家却似是无力阻止,只站在一旁喃喃念叨着“都是好书啊”。而新家里做了一个十分漂亮的书柜,里头却好久都空空如也。
一直到念大学,父亲大多数时候在阿兰面前都不太多话,虽然母亲总是说父亲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但阿兰却没怎么体会过。阿兰和他父亲之间像是一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两人平行向前,却未得见彼此,唯有偶尔夜深,墙那头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才想起来他的存在。
前几年阿兰父亲得病之后,这堵厚墙才有了坍塌的迹象。手术前他父亲要住院,住进去的前一天,父亲把阿兰叫到楼下,找了条长椅坐了下来。他坐在阿兰旁边,望着眼前的人来来去去,坐了老半天都没有一句话,却毫无征兆的开始侃侃而谈。他犹自不停的说着,把他过去五十年的人生摊摆到阿兰的面前,他的理想抱负,他的起起伏伏,这些年阿兰和父亲之间筑起的高堤大坝,终于有了缺口。
那一夜之后,阿兰和父亲才终于鼓足勇气像真正的父子一般面对起彼此来。
去年一次阿兰和母亲吵架之时说顺了嘴,就意外出了柜, 那个时候他头脑一热,也就没改口,和母亲吵了个天翻地覆。第二天一早,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去,沉默半晌,父亲问了一句,“儿啊,你妈说的那事儿是真的么?”阿兰那时候倔脾气上头,斩钉截铁的答了个“是”。父亲停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阿兰以为父亲也会勃然大怒,像《孽子》里阿青的爹一般,大骂着“畜生”把他撵出家门,阿兰也深吸一口气,准备承受这一切。
“儿啊,你早该跟我说的。”
一下,阿兰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安安静静等着阿兰哭完。
“这些年苦了你了。”
头两周阿兰同学结婚,阿兰回了趟重庆,晚上酒席散后,父亲找了过来,在南滨路上找了个茶楼坐了一会。喝了老半天茶,父亲问了问母亲的近况。阿兰说母亲情绪缓和了不少。父亲点点头,“那看来我说的话还有那么点用。”
出柜之后,父亲让阿兰尽量安抚母亲的情绪,他自己也找母亲谈了数次。若是阿兰被母亲逼得急了,父亲便会叫阿兰回他那儿一趟,和阿兰吃上几顿饭,打两场麻将。
“那你呢?”吹着江风,父亲问道。
“现在挺好的。”
“那就好,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说。别太把你妈的话当回事,不要影响你自己的生活。她以后会明白的。”父亲点点头,“喝茶喝茶。”说罢,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阅起来。
书脊已经有些松动,看样子是来回翻了许多次,阿兰一看封面,白色的硬壳封皮上头印着两个字:
“孽子”
阿兰的泪一下又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