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留学日志（前传一）

我的留学日志（前传一） 扬言

我曾经扬言要当一个作家。

高中的时候，我对一位女同学说过那句话，她很惊讶。我还记得她那张圆圆的苹果脸，带着少女特有的红晕，现在偶然看她的照片，她的脸变得很尖削，但她那个惊讶地表情还留在我脑海里。她惊讶的是，她同桌也说过想当个画家。她说她当时笑了一上午，怎么会有这样傻呵呵的人呢。却没想到，听了我的话，才发现竟然真的还有这样的人。

于是我从此，对扬言想当画家作家的人都有了莫名的惺惺相惜感。

我记得那个同学用各种绚烂无比的水彩颜料在黑板报上尽情挥洒，明黄色的颜料在黑色背景上飞溅，像一个摔碎了的太阳。她一个人喃喃自语般说：我想当那种插画师，以后要有自己的工作室，但我妈叫我正经参加高考，我不怎么愿意。然后她偏过头来，瞳孔里好像染上了板报上的亮色，有种熠熠生辉的美感，“你觉得我画的好看吗？”。

虽然在不甚懂美术的我看来，有点像捣乱，但是黑板报上张扬激情的色彩，和她“捣乱”的时候眼睛里的点点星芒，却令我情不自禁地点头。后来她终于做了一个艺术生，去了想去的院校，虽然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画自己喜欢的画，但我知道她应该做出过某种抗争，虽然结果未知。

而有着同样不惭大言的我，却选择了一条让我自己也不太懂的路，或许，我并没选择过什么。

多年以后，我参加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教授的课程。他是一所顶尖院校的博士生，但那天他说：“你们或许不相信吧，我现在有时候做梦，还会感到遗憾，为什么我还是没能考上北大呢？我本来应当考上北大的呀！就差那么几分。”大家都笑了，但我却觉得他的眼中闪过片刻的自嘲与黯然。他黯然的并非是自己的失利，而是没想到失利的阴霾会萦绕自己这么多年。

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天空像被撕裂了一样，承载了很久的灰色泪水骤然倾泻。最后一门考的是英语。我看见一个姑娘趴在母亲的肩头，嚎啕大哭。那并非终于解放了的喜极而泣，而是她一边哭一边抽噎自己没有考好。她的母亲笑着拍她的背，说没关系没关系。人们被凄惨的哭声吸引，纷纷侧目。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极为悲怆的恍惚。

后来的大学室友告诉我说，高考后过了很久的暑假，她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以为自己又要去学校了，差点腿一软烦躁地哭起来，因为可能又要躲到厕所背政治背到凌晨一点了。听到她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没考好的姑娘的哭声。我的眼圈红了。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我慢慢回忆来时的那条路，好像一个拿着糖果的红衣小女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却突然眼前堕下大雾，然后笑声，红色，甜味全部被慢慢吞没。关于高中这三年的我自己，我竟然看不甚明白。

初中时候，我最珍贵的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每天放学回家的半小时吃零食时间；一样是一本破旧泛黄的线装本。

初中毕业的时候邻桌偶然知道了我初中四年家里都没装宽带，惊讶得下巴掉到地上。“你是怎么活的？”结果我活得挺好，就是闭塞了点，但那时候每每有人夸我“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都可以乐上好几天。

初中的时候学业压力还不是非常重，所以每天回家都会先掏出图书馆借的书开始心满意足地读起来，大概是深谙“书非借不能读也”的真理，所以我读的书大都是借来的书，有一个最后期限在背后追着，读书的速度也变得飞快起来，然而我却没有一次碰到那个最后期限，这让我时常沾沾自喜。读书的同时手上的小饼干渣子掉的满书都是，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习惯，像大文豪读书之前要沐浴焚身，洗净双手，但我自己乐在其中。文人苏舜钦读书总要“满饮一大白”，那我就是“满食一大饼”吧。每次晚饭吃不下挨骂的时候，脑海里都还是刚才看过的那本书中的精彩片段。那时候最喜欢的是香港作家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和为了言情小说萦损柔肠的小姑娘们不同，我总爱沉迷在金字塔盗墓，一个手刀一个飞扑之类的文字中纵情大笑。

至于破旧的线装本，那是用来写故事的宽广河床，每次灵感像激流一样冲刷过来的时候，我就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年少的双眼会更关注放学路上的烤红薯炉子的颜色，白玉兰的花瓣可以刻字，昨晚的梦还是否记得；会很喜欢下雨的时候水滴亲吻窗棂的声音，会在打开酸奶盖在第一层粘稠的膜上画一个黑白猪，会要求自己朝走过来的陌生人微笑。这些东西总是能够装饰我的梦，让我的线装本变得密密麻麻，纸张也因为写过而变得略显凹凸，微微翘起，别有一番韵味。

以前在班里，因为作文写得不错，被老师戏称作文课的“元老”，而有一段时间，出现了几位文学“新秀”。

有一天一位“新秀”问我，你平时写作文的素材从哪里来？我说，我有时候会做梦嘛，然后醒来就把梦记下来。他就在那儿一脸疑惑，难道会写作文的人做梦都和别人不一样吗。然后我哈哈大笑。做梦是因为想得多，想得多是因为看得多，福楼拜不是就叫莫泊桑多观察生活吗。那时候年纪小，总是有那么多时间去看些看似无关紧要，但是却很奇妙的东西。

后来，我就不再做那些有意思的梦了。那种银铃般总是红色的带着笑的生活，从那时候开始就戛然而止，我不夸张。

以往每一次，我在一心要我以后当个金融女强人的爸爸面前说要当个作家的时候，他总会嘲笑我，所以你是要每天坐在家里对吧。然后家长们一顿哄笑，我只是跟着笑，心里却始终一片爽朗。这有什么的，反正我写我的小故事就好了。

然而后来，我开始觉得每次被说“坐在家里”的时候，脸会红成柿子。家里人的不支持给我浇了冷水多少有点伤人，但是我脸红的原因却是，自己都心虚了。

高中以后，渐渐地，我背着压弯了腰的大书包，匆匆赶回家，等我反应过来玉兰花开，留在鼻尖的只剩残香，回到家拿出的第一本是数学练习册，因为不快点做晚上躺上床做梦的时间都要推迟很晚。

我并没有那么聪明，很多东西一学就会，所以总是要做很多遍才能懂，总是要笨鸟先飞。最困的永远是第一节的数学课，然而数学是文科生的噩梦，于是又困又听不懂，还时常要被当成重灾区的难民叫上黑板去做题顺便做出点典型错误答案，那种窘困的滋味叫我如今也不敢忘。

高中老师总有许多办法叫你永远记住他们的“训诫”。

比如有一位小同学，作业总是做得很慢，所以晚上熬夜，早上成了个熊猫，又坐在第一排不敢打瞌睡。有一次她的头歪了五六次以后，终于眼睛彻底闭上了。突然老师叫她名字让她站起来。声音响亮地炸醒了同样有点昏昏欲睡的我。“上我的课也要睡觉吗，你站一会儿吧。”然后她站了一节课，苍白的脸色泛着尴尬的红色，她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孩，那一瞬间眼眶怎么都兜不住满满的羞耻的眼泪。

班里也总有一两个调皮但心不坏的男生，是老师的重点“疼爱”对象。有一次考了一上午的试，终于到了午饭时间。因为老师还在教室，谁都没敢提出要出去吃饭。那傻孩子突然站了起来说“饿死了我们去吃饭吧”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回应，虽然每人都饥肠辘辘，却都等待着老师的一声令下。这时候讲台上淡淡地传来一句“看吧，只有学习差的人才只想着吃饭。”那句话淡淡的，或许读上去感觉很好笑，但其实话音刚落，我偷偷转过去看那男生，才发觉他的眼眶竟有些红。

还有就是我了，也接受过这样的“训诫。”教英语的班主任把我拉到走廊里，笑着说：“如果你下次还错这么多，我就在全班面前说你的名字，批评你。”脸皮薄的我没甚用地腿软，好像已经看到我站在讲台边上搓着手，接受众目睽睽像流矢一般把我扎成刺猬。从此乖乖女我就再也没错过三个以上。

家长参加家长会回来，总是很疑惑，为什么每个老师都说，你家孩子真的太听话了，从来没见过那么乖的孩子。

坐在小房间里的我静静听着，一丝苦味从心底蔓延上喉际。

或许我曾经，并不想那么乖的。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反抗。因为我们面前有一道坎，那是高考。是一个现在看来并不能决定命运，却在当时让身边所有亲朋好友都如临大敌，并且顺利影响到我的东西。所以，慢慢的，我就变得那么乖了，而且自己也觉得做好学生，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情。假如偷看电视被我妈发现了，我痛苦的并不是不能看了，而是她会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怎么可以做这么不乖的事情啊。“乖孩子”这个头衔，像个磨盘似的压在脑袋上。同样变乖的，还有我的梦。

虽然我有时候会有点困惑，为什么昨天晚上梦到的是数学化学政治历史卷子，不是我以前经常梦到的和奶奶夏夜坐在床上唱歌的，草席的香味；也不是我读过的任何一本书里，精彩到像过山车般跌宕起伏的情节呢。

我的童年结束了。

我开始感到无从下笔。不是没有继续读书，而是读书都开始为了一个目标，当我想着我多阅读或许会有好成绩的时候，有什么曾经明亮的东西渐渐熄灭，然后离我而去，我觉察到它是很珍贵的，但早已抓不住。很少再有那种心境，会把自己关在一片小天地里，任脑子运转得发热，如同烧红了的铁一般，和自己对话，心胸敞亮。

以往独处的时间最令我珍爱，我欣然与一个充满了遐思的自我对话，写故事写到天荒地老；而后来我难以忍受孤独的时光，总是神经紧张地想要拽着谁来陪我，因为我不再有尽管单纯幼稚，却丰富的内心世界。

或许有很多人，并不同我一样“自甘堕落”，他们能够在面对学习重压的同时，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那委实令我羡慕，只是我终于还是一步步把我自己弄丢了。

我开始羡慕那位浑身都染上了明黄色光芒的同学，曾经的“扬言”声变得越来越弱，更可怕的是我在轻微的自责与颓废之间反复拉扯自己，突然不知道自己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是为了什么。永远烧脑的数理化和背不出的历史，让爷爷总是在问我，为什么我看到比你大的人脸色比你红润。高三，并没有电视剧里那样书都堆到头顶上的可怕。但是一旦感觉到“迷茫”，就有如走入了罗布泊。

现在想来，“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这句很红的话，背后却有着深深地无奈与悲凉。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我那三年最常写在本子上的话。尽管看起来，是那么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如今高考过去了两年的我想起来，还是只有苦笑。

直到我终于再也没有翻过那些要占据了两个书柜和半个衣柜的教科书习题册。

直到我逛书城，再也没有走过教辅书那一层。

直到我开始在一些我不想听的课堂上看一些没甚用地书并且笑出声吓到旁边的同学。

直到我听一段交响乐又会感动落泪，并且开始写关于烤红薯摊和卖玉兰的奶奶的小诗。

初中有一次，我给一位没道理却当众让我下不来台的老师发了短信说，老师我觉得你做错了。并且拒绝了她要求办公室面谈。后来我妈说，老师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好像气哭了。

虽然最后在老妈喋喋不休之下我还是去找她道了歉，我看到她的嘴唇上冒了一颗大痘痘，大概是被我气的。但我却并不后悔对她的面谈要求发出的一句：其实不必。

好多好多年后的我，才觉得当年我是那么的帅气，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大概半年前我就已经想开始写这长长的日志了，但是一直没有开始，好像自己总是很忙。还记得有一年上海的高考作文题叫做《最重要的事》，题干里说，我们总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当时看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心里就有隐隐的不安，不是因为这后面两年我就要上考场，而是因为我发现好像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总是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写作似乎应该被当成细枝末节，最后想起来的用来休息和消遣的东西。初中的时候一写就能两万字的我，到了高中就这么“堕落”了，所以后来不太敢多说我有多爱写作，而是道貌岸然地说我爱“文学”，听起来多么高尚又虚幻。

之所以突然想要下笔开始《我的留学日志》是因为偶然读了青春作家八月长安《时间的女儿》中的十五岁自序，她坦承地说：“诚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让我突然想到了高中以前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觉得自己是那么健康和富有，大概那时候对于自己很诚实。我那时候有那么些让我如今一想就能起鸡皮疙瘩却很珍贵的想法，我想与我太喜欢闷在家里读书写文章有点关系。我不光特别喜欢写，还特别喜欢看自己以前写的傻气的东西，那时候我还不能特别明白“成长”的魅力，但我或许已经被它迷住而不自知。但这种迷恋，却是终于转瞬即逝。

如今的我“恰好”有了时间。其实也不是和高中比起来我有多闲，但即将留学海外的我知道，都要开始一段新旅程了，却还没有为旧的路途画上句点的话，恐怕这个遗憾以后是不能填补了，所以想做一些回溯和展望。我想慢慢拼凑我曾经拥有的，陶醉于自我对话的勇气，尽管我知道，再怎么拼凑都不会在是原来的样子，因为我已经长大，无法固执在那个纯净的节点，人也不需要执着于过去，所以我会持续探索，究竟如何才能够接近于一种新的丰满，可能最后也不会有一个答案，但我却像从前一样，对于“探索”，迷恋而不自知。我想那样，是很好的。

《我的留学日志》（前传） 预告hahahah

我可能是一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