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谭鑫培全集》

张序
海内纪述菊部名伶艺事之作,其能扼要不紊,分类缕述确有统系者,当推齐如山先生为第一,齐氏固以发扬国剧艺术为己任者也,吾友刘菊禅先生,为海上名敎师,出其门下者,都一时名流,去岁,余受江苏救济协会之请,约海内名票假座黄金大戏院义演,辱承菊禅先生慨允率菊社名票,为哀黎请命,其急公好义,深堪钦敬,菊禅先生授曲之余,着述甚富,如剧本之详注音韵,缀以胡琴工尺,场面锣鼓,身段表情,久为海内爱好戏剧者所盛称,兹得来函,谓其谭鑫培全集一书,行将问世,嘱为序一言,余在十一龄时,先大父常携往聆昆曲,便喜听歌,迄今年逾知命,他无所好,惟戏剧而已,二十岁后,适又客居旧都,耳目见闻,于戏剧更多接触,亦尝延师授曲,又复研究须生一角,所唱又宗老谭,今菊禅先生以谭鑫培全集付梓,私心@@喜,殆非可以言语形容者矣,今之研究歌曲者,每喜舍本逐末,趋时从俗,读谭鑫培全集后,当可恍然于氏一生成名之决非幸致,而艺事之必须痛下功夫,刻苦锻链,良不虚矣,是为序。
民国二十九年九月常州张肖伧序于蒨蒨室
一剪梅·题刘菊禅《谭鑫培全集》
梅花馆主
一代英豪小叫天。艺术深渊。文武双全。长庚以后无齐骈。(枚乘文,骈武齐辙)胜过前贤。独逞威权。禅翁剧事有真硏。腹笥便便。运笔如椽。一编专集历经年。材料新鲜。购者争先。
民国二十九年九月郑子褒序
张序
予生也晚。皮黄须生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辈不及见矣。而汪桂芬孙菊仙谭鑫培等之曲。犹得听之。汪伶实大声洪。每一引吭。响澈四座。听者为之神王。孙伶亦富嗓音。而尾声一纵。几如鹤唳长空。声闻霄汉。谭伶嗓虽不逮。而因字就腔。独饶韵味。今汪孙之歌。几成绝响。而谭腔独风靡全国。推原其故。虽学者乐其调门不高。运腔便易。而字音之正确。腔调之隽永。足使听者色飞神王。不期而靡然景从。不可谓匪其原因之一也。间尝论之。谭氏之腔。不但以神韵胜。且行腔使调。情文相生。同一西皮慢板也。唱坐宫则羁思幽情。溢于言表。唱捉放则悔恨情绪。流于眉宇。同一元板也。御碑亭则活画出一般腐儒之心事。状元谱则又极力煊染老来思子之情景。烘云托月。寓剧情于声调歌腔间。非胸有邱壑。其能美妙至此耶。今谭氏墓木久拱。而其声调则长存于人间。皇天不负苦心人。谭氏可谓不负所学矣。刘师菊禅。夙嗜谭艺。学有所得。惧讳氏生平散漫无稽。零乱而不彰也。爰就闻见所得。曁诸家之记载。辑成一书。颜曰谭鑫培全集。自谭氏家乘世系。掌故轶闻。以逮唱片歌谱等等。事无巨细。罔不毕载。吾知是书一出。瓣香谭氏者。追溯有自。固得窥其学历之大凡。而刘师发挥名言。阐扬绝学。共功亦不可没焉。是为序。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古历中秋后三日。老副末张乙庐序于上海菊社票房。
自序
皮黄鼎盛时代。莫过于淸末民初。其间名伶辈出。蔚为大观。面艺术最精。声名远振者。又莫过于谭鑫培氏。鑫培嗓音刚健婀娜。兼而有之。卽世所谓云遮月也。吐字恒以阴阳四声之律。尽抑扬抗坠之致。生角诸门。文武昆乱。无一不工。所学之博。世之伶工。无出其右者。余童年习艺时。凡谭氏出演。辄随蒙师往观。惜余是时尙不知艺术之三昧。迨余解戏。谭氏年龄渐高。武戏除在堂会中。偶然一演外。营业戏中。已成绝响矣,卽文戏所常演者。亦不过探母碰碑等二三十出而已。故余对于谭艺。虽十分崇拜。而所得仅微。谭氏故后。作家蔚起。但其所记。对其略历掌故之作。不下十余种之多。而谈论其艺术者。则绝无仅有。余于民国八九年。卽将其绝技。为余所能记忆者。用笔记录。所有唱片。完全用工尺谱出。并收藏照片凡四十余种。而最名贵者。为谭氏个人持大刀亮相之定军山。及持单刀之黄天霸。确为外面所罕见。当时余以文笔浅陋又乏知音之同志相助。故虽有志述作。而终未敢灾梨。不意民国十五年。余旅汴时。家遭溃兵之刼。所藏笔记相片。同归于尽。实为终身恨事。前年于坊间偶得谭氏唱片五张。如获珍宝。因谱成工尺简谱。故后有着作之志。惟谭氏绝技。遗忘甚多。仅将所能记忆者录出。参加掌故。免成此书。内容错误在所难免。传曰。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订衣譌纠谬。是所望于博雅先进焉。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九月古燕刘菊禅序于海上之菊社票房




谭鑫培之略历
谭鑫培(亦名金培)正名金福,号英秀,湖北江夏人,(或黄陂人)于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三月初九日生,父名志道,出身汉班唱老旦,因嗓音洪亮如叫天子,(鸟名)乃有叫天之号,故称鑫培曰小叫天,自幼随父到津,旋入京,十一岁丁已入金奎班坐科,习文武昆乱老生,艺成登台充下手,碌碌无知,倒仓后,尝随柏如意等赴京东跑外台(鄕班野台戏)觅生活,甚不得意,至投丰润(京东县名)史姓家充护院,几至改业,继以嗓子复原,思长此寄人篱下,终非久计,仍操故业或有出头希望,遂辞入京搭三庆班,仍充武行,班主程长庚因其扮相不扬,身个倭小,不甚重用。
光绪五年首次赴沪,搭某茶园,改唱老生,维时该园有孙小六儿者(卽孙春恒),方以倒仓失去叫座能力,园主以久为帮忙,顾念旧情,不忍遽行辞退,遂将其戏码移前,并减少其包银,徐俟其自行吿退,孙覩此情形,急将父母妻子送囘京中,忍辱安居,日夜在寓就其嗓音,硏究新腔新调以求其适合,一方运动后台管事,请于作唱时为之延长片刻。俾得尽其所长,一方与鼓手琴师相商,请迁就其嗓音,勿操之过急,并月许奉以酬金数元,暗中布置旣定,出台时得心应手,顾曲家颇觉耳音一换,向之厌弃之者,反从而赞美,鑫培与之同台,闻共音讶其出于已上,就进而作有道之究正,于是尽得其指授,熟习于心。
光绪七年春囘京后,仍搭三庆班,虽有所得,然有长庚在前,未敢自炫,仍以武生资格,唱前三出戏,长庚见其回不犹人,遂收为徒,尽以衣鉢传之,倂前所得于孙者,而其学益进,长庚欲老其才,终其身不许躐等而进,比长庚死,始改唱正工老生戏,顾其时三庆有杨月楼在,未克与争,改搭四喜,与孙菊仙每日轮唱大轴,此时梨园旧规稍破,一伶不必专演一班,故又与余紫云合组胜春班,于光绪十三年卽联合周春奎王八十等合组同春班在前外各国轮演,成绩亦佳,自杨月楼之卒三庆遂散。
光绪十八年鑫培及王楞仙陈德霖等集资使三庆复活,明年更率全班入宫承差者数月,旋因故中散,二十二年,王楞仙朱四十田际云等再立三庆,仍邀鑫培加入,又兼搭喜庆,亦常入内承值。
二十六年庚子,联军陷京师銮驾西幸宫内无复承应之事,乃于二十七年辛丑,三次南下,演于三庆茶园,未几又搭丹桂天仙等处,明年,囘署供职,于外则加入同庆,为时亦久,三十三年都门纪略,用谭鑫培之名入选,所载戏目为『鱼藏剑』伍予胥,『洪洋洞』杨延景,『当鐧卖马」秦琼,是当为鑫培平生最扬眉吐气之时矣。
盖三十年来,京师老生,羣以谭汪孙三派并称,孙主四喜,汪在春台,悉足与谭,抗礼坛坫,争霸梨园,实未易分其强弱也,至是,菊仙不返,桂芬长逝,京城一隅,舍我孰尊,街头巷尾,得听店主东之唱辞,(「卖马」一出,当时最受观赏,社会人士,效法其唱,到处可以听到,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其首句也,)皓首童颜,尽晓叫天儿之别号,(京师俗谚有满城听唱叫天儿之语)所谓「有字皆书垿,(王垿)无腔不学谭,」盖为此发也。
时以前者,三次赴沪,皆不甚得意,宣统二年之行,亦颇平凡,迄民二,遂五至沪上演于新新舞台,海报特书伶界大王,气象之盛,逈非昔此,同往者,则有花脸金秀山,靑衣孙怡云,小生德珺如,老旦文荣寿等,民五,六次南下,赴杭进香过沪被其壻夏月润氏所留,只演十日卽返,民六,旧历三月二十日卒,年七十一岁。
谭氏家谱表
谭鑫培

叫天,谱名志道,自天津入京,娶熊氏,生一子,卽鑫培,工老旦。
鑫培,谱名金福,工文武昆乱老生兼演武生丑角,娶侯氏,生八子,四女,长适夏月润,次适王又宸,三四女均初殇。
嘉善,工武老生,娶李氏,生子一,女二,长适李姓,次适马姓。
嘉瑞,工武丑,后改文武场面,娶沈大力之妹,生子二,女三。
嘉祥,工武且兼靑衣,娶刘氏,生子一,女二。
嘉荣,工文武老生,娶钱宝峰女,生子一。
嘉宾,艺名小培,工文武老生,娶德珺如之女,生子一,女二。
嘉乐,曾在汇文学校肄业,娶屠氏,生子一,女一。
嘉瑚,早亡,不详。
嘉禄,娶东氏,生一子,一女。
裕章,艺名盛英,字幼荃,富连成四科学生,初学老生,后改二路武生。
春桐,裕章之兄,工二路武生,已故。
世英,富连成五科学生,工花脸。
裕陞,艺名富英,富连成三科学生,工文武老生。
百岁,为富英之子。
谭鑫培昇平署承值杂记
鑫培搭三庆时。常随班入署承值。充下手。至光绪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始与老旦(孙秀华)正旦(陈德林)小丑(罗寿山)等正式被选。入署承值。慈禧太后眷之。赏食六品。(或云四品俸。)内延传差,若无鑫培。则圣心为之不怿。故每戏赏赐。恒以百两计。对上虽稍有忤。亦不之罪。伶人承值得赏独厚而最邀圣宠者。鑫培一人耳。
赐名单刀叫天儿 鑫培初入值。首演「翠屛山。」慈禧见其一@@单刀。耍得纯熟。身上边式。因赐名「单刀叫天儿」云。(按鑫培原为武行出身。腰腿均有根基。翠屛山之刀。文系烟袋油子张四所授。当然演来精彩。)
鑫培改金培之由来 鑫培在内廷承值。艺名叫天。正名金福。慈禧向不知其鑫培之名。某日进呈戏目。误书鑫培。后见之。问为谁。某太监以谭对。后云。「一个金字就嘚啦。何必三个呢。」自是谭在内廷。卽字金培。
鑫培承值迟到反得赏 内廷传差。照例伶工皆须黎明卽至。否则受责。一日。谭竟误时。数传未至。内务府大臣某与谭有素。极为担扰。天午,谭始仓皇至。李监顿足曰。休矣休矣。何物包尔胆。敢误时至此耶。老佛爷三四询。左右举莫能对。斯真老佛爷破天荒之拂意事。我眼为汝望穿。肠几为尔急断。我心至今尙忐忑未巳也。谭默然。无能为答。忽传旨令谭入。谭卽入朝见太后。叩首毕。太后问何以迟迟未来。谭从容奏曰。夜为黄梁扰。以致失觉。儿女辈不敢以时刻闻。遂冒死罪。太后闻奏。欣然谓内侍曰。金培齐家有方。着赏银百两。尔曹当以之为法。家庭规矩。不可错也。
流血谏太后 某年保皇党之役,慈禧幽禁德宗(光绪)于南海。常特命鑫培演刘先主死白帝城故事。鑫培演至火烧连营翻吊毛时。故意以额角触地。流血作晕厥状。用以为谏。慈禧明知其意。终不为所动。后赏银贰百两。与之养伤。
谭具勒之由来 逊淸亲王之子。尊称贝勒。时鑫培因得宠于慈禧。各王公大臣多与往还。庆邸生辰。那相任戏提调。因欲其连唱两出。至为屈膝诸如此类之事甚多。在京候补官员。每用重金。夜叩其门。求为保荐。颇有效验。故人以谭贝勒呼之。
遭李莲英之播弄 慈禧当国时。李莲英用事。声势煊赫。内廷诸供奉。三节均有孝敬。鑫培恃宠而骄。独不附从,李憾甚。每思有以中伤之。一日,内廷传差。鑫培至。李命只身入。自携诸零物踯躅而进。困乏不堪。比至后台。又立命其扮演。而鑫培烟瘾大发。不暇过瘾。勉强登场。涕泗交流。有如大病。演毕。僵卧后台。几不能起。竭力向李敷衍。始命其跟人引入密室。饱餐阿芙蓉。始得恢复原状。又一年。与孙菊仙同应差。戏码已定。李忽向西后曰。二人功夫。近来大有长进。且善于反串。探亲一剧。尤为拿手。西后因下论。令二人合演探亲。二人手足无措。由某某二伶。于上下场帘后。将戏词一一授与。始得终场。西后见谭之鄕下妈妈。孙之城里亲家。扮相丑态百出。且所服不称。为之笑不可仰。而二人已挥汗如雨矣。又一日。谭演定军山。戏码列笫一。业已扮就。忽奉论改为第二,至第二到时。忽又改为第三。如此递沼下推。迄于末出。始获出演。而戏装终日在身。不敢脱卸。病于夏畦。经数次之恶作剧。鑫培始不敢轻李。逢节厚赠。冀不再施共狡狯云。
茶膏卽普尔茶也 某年。慈禧太后招诸伶工训话。赐赏毕。就中谭鑫培杨小楼王桂官王瑶卿尙未退出。太后忽曰。我数日以来。精神疲败。未知当食何物。以资补养。其中一人忽大声答曰。应食茶膏。余辈闻言。莫不大惊。盖茶膏性烈。食之必泻。鑫培乘时曰。茶膏。卽普尔茶也。太后食之果善。鑫培之临机巧变。又诺脱人之罪。共聪敏非他人可及也。
唱探母背杨家将 某次传差。戏目有鑫培与孙怡云之四郞探母。慈禧旣至。命卽扮演。时怡云因患泄泻未能及时赶到。旨意已下。又不能延误,谭氏当时一面急命人出宫催孙。一面扮戏出场。命执事者。俟孙到时。暗送一信。扮好后再送一信。当时后台各伶。均替谭担忧。因催孙往返约十里。最少须三刻至一小时。卽使立刻赶至后台。最快亦须二十分至半小时。方能扮好。无论如何马后。亦难敷衍。岂知谭氏出场。念完引子定场诗之后。由杨令公七星庙招亲起。直念到李陵碑令公进苏武庙时。孙方赶到。执事者暗送一信。谭始叫起。开唱慢板转二六。唱到三十六个我好比。而不错辙。执事者报孙已扮好。谭方转哭头收住,终场后。慈禧传谭问曰。我叫你唱探母。你怎麽背起杨家将来啦。临完啦。又唱了几十个我好比。这是怎麽一囘事儿吓。谭具实囘奏求恕。慈禧嘉其聪敏。赏银贰百两。彩缎两疋。御用鼻烟一大包。其敏给多类此云。
奉旨抽烟 庚子之役。两宫囘銮后,朝政革新。力行禁烟。犯者科以重刑。谭因烟瘾已深。不能戒去。某日传差。谭竟请病假未至。慈禧问谭所得何症。宫监奏曰。鑫培在戒烟。精神衰。不能唱戏。慈禧闻奏不豫曰,他是一个唱戏的。也不管国家大事。抽烟有什麽关系。传他抽足了进来吧。并命内务府传话各地方官。以后谭抽畑。不得干预,是日谭入宫。谢恩毕。慈禧特赏大土五只。自此以后。鑫培乃奉旨抽畑。无论何人。都不敢干预焉。
六合刀与撒手鐧之来原 某年嵩山少林寺方丈僧某。因修盖大雄宝殿。需款五万元。民间不易募集。庚子之役。两宫西狩。路过该山。尝有一段香火缘。因特进京。拟求慈禧捐助。惟僧寓京年余。虽屡次求内务府转奏无效。后悉谭氏在慈禧驾前。红极一时。因面求谭氏转奏。谭本信佛。当卽允可。某日传差。见后谢赏时。卽将此事面奏。后当谕内务府。支库银五万两赐僧。侩为此款。年余未得端绪。今得谭氏一言而成。无以为报。爰以六合刀撒手鐧两套兵刃武功授谭。以报其玉成之德。谭得此少林派真传。卽用于翠屛山天堂州两戏中。颇获时誉云。
谭氏入署承值戏目槪记










谭鑫培成名之原因
鑫培得名,所以如是之大,其中有一大原因,可分别列举共点:(甲)天性聪敏,对于艺术肯虚心硏究,继长庚乏后,取王九龄余三胜之长,冶为一炉,更以靑衣老旦花脸甚至如大鼓之腔,参杂共间,发明各种新腔,再与文人墨客硏究其中音韵,当成绝唱,至如身段练习时,四面各置大穿衣镜前后左右均能自视,再加腰腿均由武工而成,当然美观;(乙)运幸之逢,淫靡之音,最易惑人,设生当乾嘉时代,早已与郑声俱放,偏值庚子之变,西后回銮,肆情声色,后女性,故于柔媚之声容相近,一见鑫培之唱作,大加赏识,使之供奉内延,待遇与他人殊,因此崛起;(丙)专制时代,人无不以君上好恶为好恶,在廷王公大臣,曁内务府堂司,见西后之赏鑫培,仰承意旨,极口赞同,冀博西后欢心,而奔走于门下者,承颜伺色,更不敢不随声附和,鑫培遂如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矣;(丁)民间习闻鑫培得宠于皇家,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互相盲从,久而久之,其魔力遂弥漫于社会,羣以为简在帝心,是必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未可妄加指摘,一时瓦釜效鸣遍于九陌,至有国是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之咏,于是捧场之人,如云霞蒸蔚,不可遏抑;(戊)鑫培时出入于大内,因得与朝贵往还,内侍咸有交接,一般人以为具有偌大声势,无不恩与之拉拢,竭力捧场,因以造成有褒无贬之局面;(己)顾曲家畏开罪于捧之之人,卽有舛错、或自作聪敏,窜雉续貂之处,相戒缄口,一若神圣之不可侵犯;(庚)鑫培出演于中和园,有时上座甚佳,有时寥寥,默察一般人心理,知难持久,非别出心裁,不足以保持一已之令名,而金钱目的,亦难达到,适与后台意见不合,遂宣告脱离,扬言非重聘不出登台,故作东山之养望,以待聘使之来,又恐人之日久相忘,有时出现于东安市场,新丰市场,天和园等处,不三日而卽辍演,以系人思,偶有相邀外串者,装腔做势,非重金不往,日久,社会遂为之操纵,积此种种,而鑫培之为鑫培,乃成为无古无今之一人,项城当国,五十正寿,在锡拉胡同演剧庆祝,外串鑫培,那琴轩相国在座,当鑫培将出场时,拽项城至前排同坐,及其出台,那相起立对之拱手,项城为之改容,座客为之骇异,一时都下士夫相见,无不啧啧以为美谈,愈相崇拜,入民国后,河山虽异,人物依然,向之捧之者仍踞高位,以故其势力仍得保留,不与淸室相终始,虽曰实至名归,先难后获,亦其遭际使之然耳。
谭鑫培之戏份
谭鑫培之戏份。由逊淸同治末至光绪初年。仅四吊至八吊京钱。(每吊合当十铜元十枚)一工戏。(按北京戏园,并非每日有戏,唱戏包银名曰戏份。沿革至今。每一场戏算一工。日夜两场。则算两工。唱一工算一工。)至光绪中叶,增加至二十四吊至四十吊,至庚子乃进至七十吊,一百吊,后又自一百吊至二百吊,迨光绪末及宣统之初,由一百五十吊至二百吊,其堂会在光绪中叶,不过十两,至庚子二十两,庚子以后,遽增至一百两,宣统初,则需二三百两,临时演唱,戏份乃由三百元至四百元,堂会无定,昔时堂会,外串普通名角,只银二两,较优者四两,大名鼎鼎之角,亦不过十两为限,间有给二十两者,则为特别之特别,自庚子后,壬寅癸卯之间,捧谭者,给以外串之代价,为五十两,开昔时未有之例,复由那相代为抬高,由五十两骤进为一百两,于是继长增高,为二三百,更涨至五百,那家花园刘宅堂会唱武家坡一出,至给以七百二十元代价,其有交情者,或减至四百,或三百五十,惟癸卯广东会馆堂会,由魏耀亭代约,外串空城计武家坡二出,共给银五十两,梁任公太翁作寿,演一捧雪,仅送二百五十元,偶破其例,此外无闻,民初公府传差,由庶务司规定于每出给洋元四十,此则压迫于势耳。
至其出外。按月包银由光緖中叶至沪。每月亦仅拿规元(上海白银)三十两。后改银元,增至千元,遽增至五千元。民国二年。则增至一万元。民国五年唱十天。包银亦为一万元。临行另送路费一千元。要以一个月的包银合洋三万元。前后数十年。包银增到千倍以上。观社会之趋势。虽曰生活程度日高。但伶界身价高抬,未始非鑫培开其先例也。
谭鑫培之票价
皮簧班在同治年间。四大徽班在平出演之时。无所为票价。仅收茶资数十文而已,至光绪中叶。伶工戏份。渐渐加高。方有票价之说。谭鑫培至光绪末年。才独挑大梁。组同庆班出演于中和园。班中角色。悉第二流人物。独赖鑫培一人。撑持局面。鑫培非崦嵫日薄不至。比其登场。台上已昏黑不辨面目。仅于耳鼓中一聆其声调。台柱两边。或置放蜡台各一。或用二人各执香把。(京中所通用之长股香)分左右侍立台侧栏杆旁。等爝火之微光。略加照耀。嗣有人携带外洋大号巡捕登。于其登台时燃映于台上。顿觉光明大放。顾不时至。余躬逢其盛。其神情做派。如海上仙山,只可窥见于稳约。而人曾不以为尤。所饰作尽后来所传诵探母。卖马。洪羊洞。打棍出箱。空城计。黄金台。碰碑等。每至腊底封箱时。尤必加演其拿手好戏。如定军山。双代箭。战太平。八蜡庙诸剧。以显其身手。而其时戏价。每人只收当十钱一吊。
至光绪末年。宣统初年间。增至一毛加一吊。民初增至三毛。最后亦不过一元而已。闻末次在沪出演于新舞台。乃三元票价。未悉确否。
谭鑫培虚心之一般
鑫培当未成名时。略有傲睨态度。后乃判若两人。然能处处心虚。见有胜于己者。卽不惜降心求敎。其翠屛山之刀法。学自杨隆寿。隆寿为小荣椿班主。武工卓绝。鑫培不时向之请益。尽得其传。复从而硏究是剧刀法。遂翘然独异于衆。为时所称。空城计为其拿手剧。而其衣鉢。实得自老元元红郭宝臣。梆子空城。与二黄异曲同工。宝臣唱作。与衆不同。鑫培与之相@@。作仲由之请益。以故演来。逈异恒谿。绝非他人所及。
一日。演状元谱。至命家院取板打大官时。(按现在演者多有自取竹板者。实非谭氏之法。)饰家院者作局踀不安状。兀立不动。俟鑫培逼之至再。饰家院者。始将板取来。鑫培正欲接板。不料家院急持板囘身。往上场门而跑。鑫培见状大怒。急赶上。将板夺囘。方能开始责打大官。俟演毕。到后台。鑫培怒询饰家院者曰。「你唱过这出戏吗。」饰家院者从容对曰。『我当年陪大老板(程长庚)唱过多次』。鑫培闻言。以为必有来历,当询程氏此处演法。饰家院者谓。当年大老板尝言。此戏之陈芝。原为大官父之家院。当时见陈伯儒要打少主人。岂有不心痛之理。故逼之至再。方能将板取来。又以当伯儒盛怒之时。恐其重责。少主人受不了。故急持板往上场门而跑。此时伯儒须双手夺板。同时须踢陈芝一脚。陈芝使一屁股坐子。方合戏情。鑫培闻此。拱手称谢。从此改正。并馈银数两于饰家院者。谢其指导之意。
又某次演打鼓骂曹。唱至昔日太公曾锤掉。张良进履在圮桥。时台下忽有人叫倒好。鑫培已认定此人。因示夥计。到台下请喝倒好者勿行。俟其演毕。有所请敎。喝倒好者乃一年已六旬之老者。云「我不走。」俟戏终场。老者果未走。鑫培命夥计将伊请至后台。询其方才何处唱错。老者云。尔之错非口舌能证明。请约定地点时间。明日随带证据讨论何如。鑫培乃指定某处某时准到。次日谭氏按时至所指定之地点时。而老者已先在。谭又以昨日唱错之处相询。老者问。尔昨日所唱者张良进履在何桥。谭以圮字念成吉以切上声对。老者曰。非也。此圮字者乃亦离切。阳平也。当将带来字典数种。查出圮字之注音。均为亦离切。老者又云。我以尔为当代名伶。后辈宗之者。必大有其人,虽一等闲之字。亦不可错误。何况圮字乃为典故之桥名也。鑫培闻之。急躬身下拜,并曰。俗云。一字为师。老先生真我一字之师也。以后仍请不吝赐敎。老者从此时至其家。与之考订音韵。诸如此类之事甚多。可见谭氏之虚心矣。
临场抓词
鑫培生平机警过人。无论台上台下。受人愚弄。虽在千钧一发。极危险之时。能随机应变而挽救之。往往愚谭者反被谭愚。今举其数事。分述于后。
张公道三十九岁 某次演状元谱。与张公道对白时。问曰。「请问公道兄今年多大年纪。」时罗百岁饰张公道。故意改词以窘之。答曰。「今年三十九岁。」谭唱西皮圆板时。因将「张公道三十五」改成「张公道未四十。六子有靠。」
秋风吹动桂花开 某次演捉放曹行路。花脸上场。应唱江阳辙。「秋风吹动桂花香」。老生接唱「行人路上马蹄忙。」金秀山饰曹操。故意改唱怀来辙。「秋风吹动桂花开。」谭当时明知其故。佯不介意。随口改唱「弃官罢职随你来。」金接唱「用手且把丝缰带。」谭以为下句极容易更改。将「见一老丈坐道傍。」改为「坐土台」。卽可合辙。不料饰吕伯奢者。乃大李五。(李顺亭)尤其刁滑。候谭唱到「见一老丈」时。故意作坐立不定状。谭遂改唱「在土台。」
我欲宿汝家 谭氏搭鄕班(江湖流动班)时。一日。自甲村演剧毕。应赴乙村赶串。顾路途遥远。度不能如期而至。时日已晡。同行者皆疲惫未能举足。鑫培恐误时。诡云前村有旅社。吾与若等一宿。明早行不迟也。衆喜。力至前村。至则村落甚小。不见有旅社。鑫培乃指一户曰。此旅社也。中有少妇。吾固与识。今夜宿其家。当有佳趣。衆益喜。争相叩门。旋一少妇执烛出。问客何为。鑫培乃以借宿对。妇曰。我家无男子。不能留客。鑫培曰。正为汝家无男子。欲宿汝家耳。妇怒。大呼有盗。隣人咸起。鑫培谓衆曰。祸至矣。速逃。言讫。飞奔而出。衆随之奔。为度极速。村人则明火执挺。自后逐之。比天晓。追者始远。衆方喜脱网罟。鑫培笑曰。若等还云足疲否。衆始知为所弄。然亦无如何也。一笑而罢。行数步。已近乙材。芦棚在望。闻锣鼓声矣。于是如期演戏。获利倍于往日。
临场忘了駡曹的引子 某次堂会。演打鼓骂曹。出场。将「天宽地阔。运机谋。智广才多。」引子忘记。慌乱之间悞将定场白「口似悬河语似流」念出。迨觉察。已不及矣。只得将引子下四字(智广才多)接上。念毕归坐。「口似悬河语似流」句。旣已念过。当然不能再念。台下有识者均为其担忧。但彼则现抓一句从容念曰。「苏泰张仪列国游。」词虽不通。但文义贯穿。并且合辙。抓词之敏捷。可谓无出其右。
谭氏研究音韵之来由
谭鑫培对于音韵之学。兼综博贯。无不精通。况音学谈何容易。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章。家字古音读若姑。其华字应读若孚。始与古为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今人但知家为之姑。而于华有孚音。或未尽悉。足见音学之难。以愿炎武之精于音学。友人于天明时往访。作古音以唤之起曰汀茫矣。何尙高卧。顾乃茫然莫测其所谓。盖不知天明二字变称也。其他何论。更况伶人。且为一未尝学问之鑫培耶。不过鑫培生平对于艺术。极肯虚心。无论内外行。若有人指点共艺术时。无不乐于接受。成名之后。常与文人游。对于戏词字音不妥之处。不时请益于文人。兼之二黄原出湖北。入京而后。与京音混合。而其时仍须用湖北音。始得节奏克谐。鑫培生长湖北。能操土音。于其尖团之用。俱分别淸楚。无毫厘千里之差字不为倒。又当其居京时。崐腔尙未阗寂。于崐腔之字眼。举有见闻。而又能传习有得。治崐黄于一炉。是其特长。若谓阴阳四声。尽能明辨。堪与自古,门家。并辔驿骝。则过甚之词,反无以取信于后。毋宁质实其词之为愈也。
谭氏生平之嗜好
(鼻烟)逊淸鼻烟盛行一时。王公大臣。商贩大贾。莫不以好此为荣。外来上品。每两有售价数百银者。而鼻烟壶亦有希世珍品。每只价值数千者亦有之。鑫培亦好此物。除历来内廷承值。慈禧所赐者之外。观音寺靑云阁东首。有已闭之鼻烟舖。招牌裕兴。为其照顾。日久竟成其坐落。每下戏必至舖中小憩。或在家无事。闲步街市。亦必入是舖闲话为乐。舖中人相习旣久。于其至也。亦不招呼。任其自来自往。有欲与之商量事宜者。在家不遇。至裕兴必可把晤。且可脱略形迹。诸事容易接洽。据闻天津名票王君直氏。初次见谭时。卽赠以价值三千余金之鼻烟及烟壶,为进见礼。亦投其所好也。
(蟋蟀)每届秋季。必出重价。购躯干雄壮之蟋蟀若干。所用罐子。非真正赵子玉者不用。常聚二三同好斗之为乐。顾虽喜之。而于蟋蟀经载诸玄妙。俱属在门外。惟凭左右为之选种别类。以耳为目。被欺被蒙曾不觉也。每年由此道耗费金钱。为数虽巨。亦所不惜也。
(大烟)雅片入华以后。美其名曰福寿膏。因用之能提一时之精神。故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受其害者。谭氏中年卽染此物。每一榻横陈。烟云吐纳。辄揣新调。使琴师和之。常因一字一句。往往复亘昼夜。必与丝竹相应。恰到好处而后已。故后人曰。所唱若无大烟味。不算谭派。身段表情。亦莫不由烟榻硏究而成。鑫培之成大名。博得谭大王之头御。数十年而不衰者。阿芙蓉帮助之功。实不可没也。谭氏跟包周某。名谓跟包。实为装烟。凡鑫培有堂会。必命周先往。为之布置一切。入大内时。由周为其夹带烟泡。俟无人时。置茶碗中以进。谭倚之如左右手。今周亦多半称翁。足谷是富。盖为谭所接近。凡遇外会。得以从中沾润也。
鑫培当无事时。或自园归家。辄横陈于一榻。吞云吐雾。手执报纸。作往返谛视状。不知者以为看报。其实鑫培目不讥丁。其所以作如是态度者。盖以报作为戏本。闭目凝思硏究其窔中窔。使人不觉。非真看报也。
谭氏所用之烟。除历来内宫承差。慈禧所赏赐之上品外。平日亦非广土(印度产来至广东者)不过瘾。所用烟具。如胶州灯。广东枪。张拌杆子等。均为最优等者。谭氏艺术虽得益于阿芙蓉。但屡次因此而受害。亦极痛苦。如在内廷承值时。李莲英故意作弄。赶堂会时。无假抽烟。戏演到一半犯瘾。而不能终场。早年时有所闻。亦云苦矣。最末一次。由上海返京。其婿夏月润。赠大土三百两。以资酬劳。车抵北京前门车站下车。为前门税局高姓委员查获。扣留不放。拟送法庭罚办。时总税务者陆天池。襄办乐某。与鑫培友善。闻其事亟为掩饰朦蔽。天池亲至前门局中。将鑫培释放。所有搜出之烟土烟膏烟具。一律发还。并隐讽高姓办事操切。不为稍留余地。高姓含愤于胸。因其兼任报馆主笔。遂在报上将此事披露。并大肆其攻击。法院见之以如此重案。陆竟私自含糊了结。遂由检察官提起诉讼。行文崇关。命陆到堂备责。一面传鑫培至。严加讯究。陆命丰台局总办陆芝汀代表到堂。声明查系襄办乐某舞弊。已将其撤差。承办此事之高委员。亦一倂撤差示惩。始告无事。而鑫培判罚二千元。押令交齐始予释放。鑫培经此案后。家中积累。几至敝赋悉索。友好为之设法。于织云公所筹备义务戏一日夜。以收入为之弥补。微鑫培他人无望此也。鑫培抽烟还有一事可记者。北平大栅栏厚德福。为一老烟馆。谭兪诸人。终日偃仰其间。闻馆主某。为招徕顾客计。有一悬例。凡能烧一钱烟一口吸之。不用烟签及喘气者。分文不取。值虽无几。而能者颇渺。能之者谭氏一人而已。
此外谭氏间于红货铺。收罗玉器等物。亦无真正目力。化钱买@@品。亦时有所闻。但友辈中有识之者。不便指明而已。
名人所评谭鑫培之艺术
中编 丛谈
昔见某仿梁武帝评书。作伶品论谭云。谭鑫培如右军书法,已入神化。龙跳虎卧。世以为训。
又寄簃有宫中日必演剧。老谭排日宣召。赏麦颇丰诗云。贺老登场万口瘖。霓裳旧谱已重寻。内家排日传呼进。口勅频闻有赐金。
易实甫观谭鑫培珠帘寨有作云,少牢祭庙囊盛矢,生子当如李亚子。劝讨黄巢伐朱温。娶妻当如刘夫人。卢龙百战俘燕主。得将当如周阳五。悲歌置酒三垂岗。男儿当如李晋王。按兵不救因弓藏。梨园爨演非荒唐。魏国夫人殊媚妩。与刘夫人能水乳。谁知赤心独眼龙。只畏玉面胭脂虎。监事者谁陈敬思。受命遣事今难知。或如当日李供奉。曾救囚军郭子仪。帅印竟落王妃手。军令将斩大王首。指挥代北鵶儿军。俯伏河东狮子吼。从古英雄畏妇人。一朝藩镇得纯臣。贪财好色原无害。杀贼勤王自有真。诙谐不背劝惩旨。我视传奇如正史。军中元帅两王妃。帐下奇儿几天子。黄幡绰与敬新磨。演出英雄热泪多。老将罴熊当貉子。胡儿龙岂类猪婆。红氍毹上如花闹。靑史编中似梦过。先帝伶官今赤老。伤心犹唱百年歌。
倦游逸叟评谭云。鑫培光绪八九年后。始渐以演须生着名。驰誉廿年之久。宗之者如衆水归壑。駸駸乎无不奉为泰斗矣。然于程长庚掌班时。辄跃跃欲试。思演须生之戏。而程不许。嗣其父与其伯叔行。为之力请。谓后辈争强爱好。何妨试令为之,程曰。我之戏。渠敢演乎。佥曰。渠何至谬妄若此。令演班长从来不演之战北原。可乎。强而后可。余是日适遇其演此剧。观者无不惊讶。盖不悉个中情事也。此剧将完。余到后台。探询此事原委,见程谓之曰。虽属难能。亦不过尔尔。汝之武生剧。若精进不懈。将来可独出冠时。毋见异思迁也。当时深有味乎其言。又云。谭之身材。修短合度。功夫极纯熟。加以喉音淸亮。白口爽利。扮演武生戏。尤于靠把为宜。其擅长者。如定军山之黄忠。阳平关黄鹤楼之赵云。挑滑车之高宠。神完气足。观听一新。尤佳在光彩弈弈中。别具一种儒雅气象。辛已岁乙亥科圑拜。余值年提调戏事。延吾友孙春山驾部。及周君子衡。杰君衡斋。相助为理。诸君子戏剧一道。研究甚精。菊部诸名伶。无不虚衷请敎。驾部谓余曰。兪菊生与谭鑫培。同是武生。而宗派不同。何不以一剧分时演之。以观其变。议定演挑滑车。菊生下晚登场演至挑车时。再接再厉。真有气吞丑虏。奋不顾身之槪。夜间鑫培又以是剧登场。于登台守大纛旗时。指画战状。惊讶奋怒情形。一时毕露。真画工所不能到。观者无不怕掌。无一人嫌此剧之复演者。信乎能手各有过人处。不可以常情测也。
落叶于鑫培之空城计。曾为之评云。叫天之空城计。为空前绝后之作。唱工做派无论矣。所有神情口吻。无一不与武候之身分相合。无一不与当时之地位诉合无间。卽城楼观书一叚。有时假寐。以资休息。在叫天为歇力。而按之当时情形。亦若不可无此一举。以显其儒雅风流。又评其当鐧卖马云。当鐧卖马一剧雅为传神之作。英雄失路。鬼亦挪揄。每至无可奈何时。小人辄乘而窘辱。千古炎凉之态。可为浩叹。编者以觉世深心。为世人当头棒喝。将社会情状。于剧本中曲为传出。虽事属子虚。要非齐东一流可比。而词句之雅驯。尤为京剧之冠。饰是戏者。非将戏情熟味于胸不能形容尽致。而不可涉于做作。稍一过火。卽失却英雄本色。若于不卽不离间求之。庶可有得。开场一引。必须全神毕贳。台步声容举止。亦当出以自然。于落魄中。仍具昻藏气槪。乃动视听。与店东对答。困穷状况。于神情口吻间。不时流露。描绘极难。西皮一段唱工。剧近悲哀。宜出以变徵之音。极沉郁苍凉之致。始能如初,描写黄庭恰到好处。若阴柔阳刚。字句漫无体贴。则于燕赵之遗。失之远矣。且于剧情亦不合。其后道白君子不得志。反被小人欺句。及不得已复将双鐧出鬻等处。在在须情文相生。表而出之。至试鐧一场。尤非于武工具有门径者。未易尽其美善。时下诸伶。不时串演是剧。非无一二可取处。然仔细推敲。类多瑕不掩瑜。求其惬心贵当者。不可多得。龙头之属。吾不得不让叫天。吾不得不服叫天。又评其碰碑云。碰碑一剧。为纯粹悲哀之作。故其音近于商音。能令聆者惊心动魄。恍置身苍莽间。慨然不知其所以。此种哀情。非名手不能写出。且山后令公。威名素震。以身许国。不更游移。而内逼于权奸。外困于强敌。曾不作李陵之背汉。又不以秦头之压。稍有怨言。慷慨成仁。无论其为小说家言。而生为名将。死作国殇。为历史上放一异彩。巳足为天下后世法。演者苟未能将其人其事领略胸中。轻心率意出之。则箫鼓登场。不免味同嚼蜡。所见演者。不一其人。或具长剑抚来之慨。而无靴刀纳去之诚。或哀肖猿啼。而淋漓不尽。或鸣偕鹤唳。而情韵总差,其间入情入理。能以今人作古人。使今人如见古人。并能以古人行事。古人之心迹。一一使今人了然于胸。公认其为古人。不少迟疑。而又传之以悲声哀调。宛转动人。虽令铁石人见之亦会泪下者。厥惟叫天一人。此外如刘鸿昇孟小如。非不作邯郸之学。而神情未能尽得。卽其使调行腔。虽不至令人增厌。亦不能令人叫绝。惟张毓庭所作。有时尙能入听。然亦不过平稳耳。其次若王又宸。贵俊卿。亦近今所称卓卓者。其作此剧。如滕王粉本。摹绘虽工。以云传神之笔。令人犹为踌躇也。
平等阁主人庚子围城记事诗云。「国事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樊山在庚子亦有诗曰。「叫天歌续崆峒子。流落兵间亦可嗟。此曲忍忘黄米饭。谁家飘荡白杨花。野狐无复随行在。舞马何时媚正衙。南府本家俱寂寞。金梁桥畔泣琵琶。」二诗俱甚感慨。若任公之诗专事推崇矣。
海藏楼捧谭鑫培诗 梅花馆主
海藏楼主郑太夷。有捧谭英秀七律一章。题曰「观小叫天演碰碑」。铿锵可诵。固不能因人而废诗也。(按海藏此诗系辛亥后作)
民国二十九年七月三十日梅花馆主识。
暮年杨业竟舆尸。云代威名自一时。破敌何殊逐雉兔。望风曾说避旌旗。晚途供奉成遗老。垂死英雄有骏姿。霜月满天冰作涕。喑呜犹绕李陵碑。
一老独撑大雅音故宫禾黍几人寻衣冠文物都销歇到此方知字字金真敎此曲归天上不许凡夫作管窥太息中原人物尽何戡歌哭亦无师
书一雁挽谭英秀诗
庚辰立夔梅花馆主
谭氏仗义记
谭氏生平不善理财。随挣随用。故于施舍贫穷。及办理公益等善举。当然谈不到。惟有资助汪桂芬之妇。及旧识伊某两事。乃其仗义之处。记之于后。
鑫培与汪桂芬交莫逆。向闻人言。于桂芬弃妇事。颇具有朱家侠骨。兰梨园小史。乃悉其详。小史云。汪桂芬在申时。眷一妇已生女矣。顾汪奇僻。颇抱厌世主义醉心浮屠宗敎。庚子春乘津门天福茶园聘。弃家北上。未几由津而京。寓某寺中。时值拳匪之乱。联军入京。梨园子弟。大半风流云散。桂芬至此。感沧桑之浩刦。哀身世之多艰。由是梵经佛偈。收拾歌词。暮鼓晨钟唤醒绮梦。彼沪上某妇。早以付之镜花水月矣。时局安定。大内仍以笙歌为乐事。鑫培悯桂芬穷无所归。乃密贡之内廷。初唱取城都。皇兄奏本四字才脱口。孝钦惊曰。何声调之酷似长庚也。及剧终。孝钦击节称赏。颁赏金物无算。传旨供奉内廷。资用赖以不乏。汪固梦想不到。谭亦始终未尝以此事相告某妇,自桂芬离沪以后。形单影只。风雨凄其。侧闻燕台烽火。伶官避难南下者。实繁有徒。而其良人独信息渺然。歌成黄鹄。徒为寡鹄之吟。信杳靑鸾。待化望夫之石。加以劳燕分飞。数易寒暑。钗环典尽。力益不支。不得巳携其幼女至京。闻汪寓某寺。负女求见。冀汪收养。汪曰嘻汝误矣。出家人安有是者。妇曰。纵不我恤。独不怜此襁褓物乎。汪卒不之顾。
妇号泣去。诉之鑫培。谭闻怒发冲冠。痛诋大头簿幸。慰妇曰。有谭某在。保汝母女不冻馁也。适馆授餐。供养甚丰。一日内廷传差。桂芬先在。谭一见卽批其颊。汪不知所措。巳问获罪之因。谭曰。大丈夫不能庇一女子。何以为人。自问力量不及。何不安分唱戏。我亦到上海数次。从未敢一开色戒者。卽为此也。汝始乱之而终弃之。甚至将亲生女。弃若敝屣。天理何在。良心何存。某邸方入直。闻声而至。悉其情。亦不直汪。汪曰。余非愿为陈世美。奈力不足耳。谭曰。不难。吾月助汝二十金何如。某邸感谭之义。亦允月助二十金。使汪父女夫妻。得以团聚云。
又谭幼时常在某相国家演戏。该宅有戚属伊立布。字显廷者。最赏识谭之为人。谭甚感之。及谭盛时。伊已中落。一日谭乘车见伊彳亍路上状甚阑珊,谭瞥见之,卽下车殷殷询问,请至其家,叙谈多时濒行贻以二百吊文庶见谭念旧之一斑矣。
鑫培武剧拾零 郑菊瘦
恶虎村
淸代光绪十九年。岁在癸巳。春三月某日。贵族庆亲王府。堂会演戏。大凡京市徽秦各班名伶。均须莅场献艺。角色之齐。戏码之硬。诚意中之事。勿须絮述。是日座中有翰林准仲莱公。(时官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特烦谭鑫培。表演恶虎村一出。由谭自饰黄天霸。黄润甫。(卽黄三)饰濮天鵰。韩乐卿。(卽韩二鵰)饰伍天虬。李顺亭。(卽大李五)饰李公然。德子杰。(卽麻德子)饰王梁。朱德山。(卽朱二锁)饰王栋。刘宝山。(卽赶三儿)饰濮妻。李燕云。(俗称小不点)饰伍妻。华福山。(卽华虎儿)鉓丁三巴。郝长利。(俗称郝大个子)饰郝文。并由张淇林。(卽长保)王槐卿。(卽八十儿系蕙芳之父)陈桂宝。(卽牛儿)董凤岩。(卽升儿)分饰李公然手下之四镖客。袁增福。李顺德。(亦称李七。乃顺亭之弟。非李寿山之李七也。)余春芳。(俗称大畜类。此乃内外行人皆知。并非鄙人揑造妄言耳。)等人。分饰反面衆英雄。似此配搭除在堂会场中。外间戏园是所罕见也。按鑫培身材短小精悍。武工夙有根底。演此类戏剧。最属适宜。至于念白之淸脆。表情之传神。尤为余事也。就中接还迎送酒坛之场。鑫培立于台之中心。四个反面英雄。分立于四斜角。次第将酒坛掷来。鑫培从容不迫。乃用右肩头挡去一坛。用左肘尖挡去一坛。用右足尖踢去一坛。用左磕膝盖撞去一坛。所有四个酒坛子。完全不用手接手掷。纯以肩。肘。膝。足。应付。而能使对方之人接住。决不落地。足见其技艺玲珑新颖。高出侪辈矣。迨至以后晚年。卽或表演武戏。亦以战宛城。@@蜡庙。为情不可却。始行演之。其恶虎村一出。慢说堂会及戏围。卽大内宫禁传差之期。亦未曾实地一露也。
金雁桥
西蜀刘璋部下大将张任。骁勇无敌。且忠心秉正。矢志不移。宁价断头死。末肯屈身降。金雁桥一役。报主捐躯。留美名千古不朽矣。在戏场表演。乃由靠把武生。饰张任。素面光颏。不挂髯口。打硬胎紮巾。加火焰。前端大号绒球抹额。插雉翎。搭狐尾。红色靠甲。彩裤。厚底靴。手执朱缨金杆长枪。至后场过桥时。卸去靠甲。穿綉花箭衣。换薄底快靴。通场计战黄忠。严颜。魏延。刘封。赵云。共打四次。而无张飞。则用大刀对双刀。并徒手叉拳奋鬬。实属吃力之至。谭鑫培。曾在北京东四牌楼。四条胡同绵佩卿公(名宜。翰林出身。官礼部左侍郎。)宅中表演此戏。一切技艺。诚有妙造自然。指挥如意之喻。配以钱宝峰之张飞。姚增禄之赵云。吴连奎之诸葛孔明。均系出类拔萃之人物。相无佐理。洵称珠联璧合矣。此乃淸代光绪十七年。辛卯秋季之事也。
其余如。泗州城之齐天大圣。三岔口之任棠辉。东昌府之黄天霸。金兰会之杨载兴。芭蕉扇之孙行者。五人义之周文元。雁门关之杨彦昭。取南昌之赵得胜。百骑刦魏营之甘甯。康郎山之曹晟。龙门阵之薛仁贵。荥阳关之唐狡。百凉楼之吴桢。洞庭湖之岳武穆。铁冠图之李国桢。或长靠。或短打。均有特殊精彩。此外戏码尙多。不胜枚举。均系鑫培壮年所演之戏。兹特志之。
谭孙刘合作佳剧 郑菊瘦
汉阳院
淸代宣统三年。岁在辛亥。仲夏某日。天津西窰洼。富商胡宅。(系元隆绸缎店股东。)祝寿演戏。经政界某公。特烦汉阳院一出。(按彼时演汉阳院。多在梆子班中。皮黄班尙不多见。)由谭鑫培。鉓诸葛孔明。诚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气度。与徐庶对口念白。及数段唱工。均能臻到登峰造极之势。盖鑫培能戏虽云衆多。博而且精。惟对于汉阳院演唱尙鲧。故不能不认为可记的掌故也。孙菊仙。(卽老鄕亲)扮徐庶。刘鸿声。扮刘皇叔。吴彩霞。扮甘夫人。王瑶靑。扮縻夫人。苏廷奎。扮张翼德。杨小楼。扮赵子龙。汪金林。扮孙乾。赵仙舫。(卽赵大鼻子)扮简雍。(按简雍。在他戏中均由须生应工。惟此戏内乃用文丑。不悉何故。)以上诸伶。均系梨园上选人物。萃集一堂。不啻菊国羣英大会。凡躬逢其盛者。均咸口赞扬不巳。
谭戏之特点
谭氏成名之后。所演之戏。往往有为他人所不能做到之绝活。今将我看过能记忆各戏之特点。分述于后。
(李陵碑)谭氏之碰碑。唱工方面有许多与别人不同之处。(一)头场二簧倒板囘龙之后。多数均唱原板。谭则改唱快三眼。因快三眼腔调中能将令公当时心中悲愤苍凉之情流露出来。托兆下场之二簧摇板第三句。普通唱法。都放一长腔俾下锣鼓。以便到下台口囘头接下句。但此段之『好和歹』乃闭口音。实无法放腔。谭氏则于其中夹一双叫头。把杨令公咬牙切齿痛恨潘洪情形完全表演出来。可称妙极。第二场头段反二簧。慢板唱完之后。普通均下锣。俾演者得稍稍休息。改唱原板。谭唱完头段仅接改唱之快三眼。使出许多佳腔。第三场普通均披靠上。谭则仍穿靠上。至念到『令公来到此。卸甲』双手往上一扬。靠卽向后飞出。其跟包者卽于预立九龙口不动地方。双手托住。谭复往下念『又丢盔』头往后一扬。盔头亦卽飞出。落在原跟包者双手所捧之靠上。余看过多次。百无一失。这种功夫。可称得起空前绝后。据说谭氏在后台。用一根单线将靠的大襟缝上。迨双手往上扬时。顺便将线扯断。靠自能飞出。这种工夫。大半耍靠天才。若专用苦工练习。说不定十年八年或终身不能成功也。
(打棍出箱)谭氏此戏问樵与樵夫的各种身段。及甩发髥口上的工夫。当然是美不胜收。然更有两种工夫。为别人所办不到者。(一)第二场出来那一只鞋。用右足往上一踢。其人随急座下。鞋能落在头上。虽当时系用手接下。然一足踢上去。能落在一个准地方。百无一失。恐怕最少也得十年以上的苦工。才能有把握吧。(二)第四场由箱子出来。他一边唱着『在城隍』将左脚伸在箱口上。再唱『庙内』将右脚伸在箱口上。再唱『挂了号』身体往上一挺。背靠在箱口右头。两腿在箱口左头。当中悬空。随着滚下来。这名叫铁板桥。也是一种最不好弄的工夫。
(八大锤)幼在新丰市场。聆谭之八大锤。小楼饰陆文龙。黄润甫饰兀术。谢宝云饰乳母。真佳剧也。老谭断臂之敏速。真令人叫绝。他唱第四句二簧摇板『顾不得生和死。』场面下一击大锣。谭氏将左袖卷起。露出膀臂。将手扶在台桌左头。右手则将宝剑举起。接唱『天作主张』后。将宝剑往桌上一拍。再往左膀上砍。随着砍的姿势。起一抢背。彩手不必假手于捡场者。由袖内丢出。真手掖起。所有各种动作。都在一击锣声中做完。非但敏速而且乾净。这种天才。可称得起空前绝后。所以梅雨田常对人言。『我也不知他怎麽掖起来的。』更无论台下观衆矣。及至陆文龙放火烧营一场。王佐与乳娘上马。王佐巳断一臂。由陆文龙抱之上马。而文龙力大。将王佐放置鞍鞯之外。谭氏作一类似旋子之功夫。固已绝佳矣。而文龙在急将王佐抱正之时。不意误伤其臂。此时谭之面色。顿如白纸。而一臂跃跃然抖。如虫游臂内。全身则不少动。一似业断筋络成为不仁之状。一似为在马上怕坠下之状。故但见其白水袖如波随风拂。后之演此者。皆草草了事。
(珠帘寨)珠帘寨原系花脸戏。由谭氏改造者。据说当年刘鸿昇红时。曾与鑫培打对台。时捧刘之人渐多。有时上座竟超过谭氏之上。以致谭氏气得二个月不登台。因在家改排此戏。拟打倒之。知刘氏右足残废。不善于演靠把戏。故于沙陀国之后加收威。紮靠起埧。对刀。比箭等场以难之。自此戏贴出。刘氏上座果渐逊于谭。不久乃一气而走上海云。按此戏座帐时有大段念白。谭氏演来所以不使观衆生厌者。盖其念白口齿淸楚。辅以各种身段。乃能提起观衆兴趣。其各段之唱。参加花面腔调。新鲜别致。至「昔日有个三大贤」一段中。三个哗啦啦。节节翻高。而第二场上又唱大段数太保的流水板。若非老谭善唱。纵有好嗓。亦难胜任愉快也。收威之起埧。不仅姿势美观。其腰腿之佳。亦为他伶所不及。误卯一场二十句散摇。佳腔曡出。且多新名词。说者亦谓其发泄胸中闷气而出之。对刀各种架子。十分好看。统观全戏。唱作念打。无一不佳。处处使人满意。近之演珠帘寨者安得有此功夫。
(空城计)谭氏每演此戏。必挂失亭斩谡。失街亭之大引子为戏中最难念者。鑫培念出字字有劲。声韵悠扬。其中以各段散板及慢板二六最为可贵。从无一腔重复。其三报表情各有不同。自看图后。面部立显紧张。故闻第一报时念『再探』声调颇高而愤急。以表示其对于马谡失望而动怒。第二报所念「再探」声调反低。因当时诸葛亮已料定马谡旣失街亭。司马必取西城也。至第三报后所念「再探」声调更低而慢。因司马旣将兵临城下。急之无益。须调度退敌之计也。三称态度。完全由三声「再探」中表演而出。决非俗派所能办到者。城楼之飮酒观书扶琴各种态度。表面虽安闲。而心内却惶恐。这种表情。是由内心表出。可称妙绝。斩谡闻报王平马谡囘营请罪。立刻怒容满面。入内坐后。听探报赵云得胜囘营。面部立时转怒为喜。出帐敬酒后。赵云向前一步欲有所言。谭氏急用手一挡将其让到左边。赵又上一步.谭复用手一挡。并扬扇令下。此乃谭氏表演恐赵欲替马谡讲情。叫他勿管之意。自送赵下后。面部现出凄惨之状。表示今日之危。若无此白发老将殆矣之意。慢步走到台口。场面锣声一响。谭氏忽然双目一睁。立变满面怒容且带杀气。一抖袖往两边一看龙套同磬喊威。谭氏向右转身。其进帐之步法。把咬牙切齿痛恨之态。完全表演无遗。真可算背上有戏矣。是放每演至此。必有满堂彩声不绝。进帐坐定。急用响木往桌上一拍。大声白「带王平」后。卽将头低下。紧闭双目。等唱完倒板。方抬头睁眼与王平对唱两段快板。虽快到极点。但所唱之字。无一含糊者。实为可贵。后与马谡两次叫头。声泪俱下。使闻者酸鼻。一种欲斩而不忍。不斩又不可能之情状。实非等闲所能做出者。总之听罢鑫培之空城计以后。再听无论何人所演。均觉野狐参禅。乏味巳极。谭氏此戏之奥妙就可想而知了。
(天堂州)这出戏也是谭氏绝作之一。他的扮相活像当年被困天堂的叔宝。这是天生成的。出场的『好汉英雄:』引子乃胚胎于崐腔哭相思。字字皆经锤链而出。沈郁悲凉。把英雄被困的痛苦发泄无遗。与店东对白。两次假盹,闻开饭就醒过来了。把叔宝当时肌饿态度。活画出来。后闻店东出门喊叫。谭氏一种难过的情形。溢于颜色。『店主东……』一段西皮慢板。唱得声泪俱下。为其所特长。当时街头巷尾『店主东』之声洋洋盈耳。市井小儿。缙绅大夫。几于有口皆碑。其风靡一时。可以槪见。当鐧时所耍一@@撒手四基角。六合刀。乃嵩山少林寺方丈所授。完全击技艺术。谭氏出身武行。兼练过击技武术。所演五花八门。非笔墨所能形容者。亦为普通伶界所梦想不到也。此外与今之所谓谭派所演者尚有四点不同处:(一)秦琼下场吃饭。谭氏于吃完后。上场卽将箭衣掖起;(二)秦琼掖起箭衣。普通均将銮带掖起。谭氏独不掖銮带;(三)临下场时秦琼唱六句『心中恼恨单雄信。不该骗我马能行。有朝犯在我秦琼手。打一鐧来问一声。二位只管把响马放。闯出祸来有我担承。」唱前四句时。谭氏立于王伯当谢应登二人之间。至第四句完。王谢二位归上场侧。谭氏立下场侧。再唱末二句。近人多于第五句完.王谢归一边。秦琼立下场。侧唱一句了事;(四)谭氏唱完丢头去尾把鐧耍。并不转身卽拉架子。他人多转身起锣鼓。再转身耍鐧。与谭不同。但学谭诸人中。亦有不起锣鼓耍鐧者。并非纯粹无一人能学也。上记四点。不过记谭氏与人不同之处。至其所以不同及学谭者不学之原因。则属题外之文。略而不记焉。
(四郎探母)为谭氏最得意之戏。出场的「金井锁梧桐……」引子为最难念。稍有不慎。其字卽倒。而谭氏念来非但绝无倒宇。且字字稳健。抑摺顿挫各极其妙故每一引嗓輙获满堂彩而后辈学谭者。无一人能得其神髓者。亦可知其天才敻绝矣「扬延辉……」西皮慢板。乃是戏五段西皮慢板之一。中有五句慢板。腔调各异。尤以「南来雁……」一句。唱得尤为悲壮苍凉。转板大段二六。虽多至十余句。无一重腔。无一弱字。一气呵成。神妙无穷。「夫开言……」之倒板。唱到「人」字宛转凄楚。至「面」字出口再跃再翻。音调迥殊。除鑫培有此嗓音而善于运用外。别人不可强学也。与公主对唱之流水。字字起棱。字句变调。最梭「叫小番」之戛调。毫无假借。高入云霄。此乃谭氏真本领也。讨令过关被擒各段快板。字栉句梳。真如行云流水。被擒之吊毛。虽为最普通之技。但鑫培因腰腿均有幼工。故高而圆。速而稳。兄弟会之对唱。尤为紧凑。「弟兄们分别……」一句原板。完全出于脑后音。后辈学谭。决无唱得如此圆润者。「老娘亲……」一段散板转二六。音调凄惨。把母子天性完全表现出来。哭堂别家的几段反西皮腔调之悲。真可使听者伤心落泪。囘令带着手铐见太后。跪着翻两次屁股坐子圆而且稳。亦为鑫培绝活。别人所办不到者。
(盗宗卷)此戏有几种绝技。(一)自刎时之刀。每次将刀扔出。无论翻几转落地时柄朝里。百无一失。看宗卷时几种身段表情。及与老苍头寻宗卷。单腿退步。都十分美观。
(击鼓骂曹)此戏两段原板。三段二六。腔调各有妙处不同。念白另加一段骂张辽。有人说。这段骂辽是余叔岩加的。其实不然。这段骂辽。实在谭氏自入民以来。因受种种压迫。心有所感而发。惟一套鼓乃谭氏绝技。三通鼓能打出五套花。夜深沉早年本极简单。后由谭氏加入节节高鬼推磨。始成今日最流行之牌子。谭氏手腕活动。所击花点音节。悠扬悲奋。由鼓声中可把弥衡当时胸中沉郁之气。完全泄出。后辈学谭者。虽贤如余叔岩。亦仅能及一半。此乃天赋。非能力所能及也。
(奇寃报)此戏行路之两段西皮原板。各有佳腔。决无雷同者。惟服毒后。谭氏在中年由桌内起一硬抢背而出。在老生行中可称绝技。晚年则改用滚背而出。背朝上台角。往后退数步。坐下叫刘升之后。谭氏再翻一吊毛。晚年亦改往后退数步起一屁股坐子背寃三段反二簧。与李陵碑妙处不同。公堂之大段流水。亦佳腔叠出。自服毒后。谭氏双手下垂。亳不显殭。实在难得。
(御碑亭)此戏头场两段西皮原板。各有佳腔。与他戏不同。别妻妹之时。手持考篮出门。及考毕囘家手持考篮走一小圆场。身段态度之美观。无出其右者。苍头销假时。谭氏吩咐雇车俩之白口。沈郁苍凉。描写王有道当时一种悲痛情状。声容毕肖。写休书之一段西皮倒板原板转流水。亦一字一泪。凄怆欲绝。夫妻分别之表情。尤为深刻。蔼师说破时各种悲喜交加的表情。亦称卓绝。末场与旦角对唱。几段流水。如珠走玉盘。流利宛转。亦非他人所及也。
(南阳关)先本沦入开场戏。自谭氏唱红之后。乃成谭派名戏之一。谭氏在这出戏里有几种绝活。头一场四击头下场。跨腿。踢腿。向左跨步转身。双手拉蟒。抬左脚亮相。乾净好看。学谭者虽抬手动足。效颦惟恐勿肖。然火候未到。终如小巫见大巫也。城楼一段西皮倒板接慢板转二六。及两段流水。可称绝调。开打虽不多。架子身段十分美观。夫人自尽时。谭氏背朝里站。先左后右拉住靠裙。成蝴蝶形。然后向右转身。用发耍髥口同时并作。挫步到夫人自尽处。往前一扑跪倒。乾净。俐落。真绝活也。
(战太平)谭氏每演此戏,必自金殿起演,至自刎止,计二十余场,无一处不精神贯注,后起者,望尘莫及也。盖谭氏此剧,有数处之绝妙身段,被擒时身紮硬靠足登厚底靴翻一虎跳乾净而快,而其中最火炽,最紧张者,乃在宝帐哭头一场,甩发挫步俱称绝活,唱词中有「站的是你老爷将华云」句,由站字起,将手中锁链,向上一掷,成为「朝天一柱香」落下时,用手一接,正与「将华云」句下之一锣,合于一处,又如「大将难免阵前亡」一段快三眼西皮调,双手持刀拨箭之刀花,末场用刀横割敌人之咽喉,表示华云当时巳身中数箭疼痛力乏之状等等,无一不独具佳处,总之谭氏此戏,非有独特之天赋,决不能至此也。
(战长沙)此戏黄忠之哭头,为其一绝,三十年前,汪桂芬在平演战长沙之关公,无出其右,但无谭氏之黄忠,则必减色,余曾于某堂会中聆谭之战长沙,谭氏之起坝,由白虎门上,特别好看,魏延杀韩宣后,谭氏之捧头而哭之一段,因无甩发,仅身躯向后。且退且唱,其腔宛转,与退后之身、合而为一、令人观后,悠然神往、今之学谭者、恐其皮毛亦不能得也。
(翠屏山)谭氏手持账本出场与杨雄见面时念对各种态度,后被银儿所骂用左脚将大带往肩上一踢、双手往膝盖上一扶,虽朝夕练工之武生,决无谭氏自然,「十三郎……」之一段慢板,句句翻高唱、且均有佳腔,酒楼所耍六合刀之来源,余前巳述过,可称击技舞台化,近来余目光所见演此戏者,难得一人有一二分是处.足见六合刀撒手鐧同为谭氏绝活了,此戏还有一种绝技为他人所不可及者,酒楼酒醉之后,酒保白「石夥计天已不早你也该走啦」谭氏坐在桌之左边。左手扶在桌外一头。右手连刀将桌拾起,面朝外双目一对满脸立变杀气。其善于变化如此真天才也。
其余如定军山三次拉弓,几次上马,姿势各不相同、及唱「我主爷攻打……」一段流水,走太极图手眼身法步,洪羊洞临终时当场流鼻涕,连营寨扑火之虎跳殭尸,八义图抢子及公堂打公孙坐楼杀媳写休书及杀雪蛟,状元谱打陈大官,均为绝活,再其次如桑园寄予武家坡天雷报双狮图汾河湾等戏之唱念做之妙处,均非后辈学谭者所能模仿得到,限于篇幅,恕不赘述焉。


谭氏寿终记
谭氏于民国四年、六次南下、返京时因所携烟土烟膏烟具等物被前门东跕查抄罚款。忧愤成病、延医调治、虽暂痊愈、终因年岁已高、时病时愈、次年(民国五年)亦常出演、所唱者不过乌龙院、八义图、盗宗卷、南天门、洪羊洞、御碑亭等做工戏而巳、民国六年二月旧病又发。甚剧、卧床不起、经名医周立桐诊治、嘱为安心静养、不可劳动、三月初八日陆干卿至京、由江宇澄等发起、假金鱼胡同那桐府演戏欢迎、先期命戏提调至谭家、拟约鑫培唱珠帘寨收威、鑫培允至期病若痊愈、准唱碰碑。至珠帘寨收威、则不敢担任。戏提调囘复江等、认为满意、不料至期其病仍无起色、江等数次派车至谭宅、均以病辞、来宾中多数以无谭戏为减色、江故好面子者乃派官警押车至谭宅拘之、谭虽迫于势力、抱病而往、但忆及前淸得宠于慈禧后、不胜今昔之感、愤对家人云、「当年大淸朝全国禁烟、蒙老佛爷恩准我一人抽烟、昇平署传差使、有时我因病请假、老佛爷反派太医到宅诊治、前年由上海带囘几两烟土被他们抓了去、罸我二千块、现在我病到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我唱戏、真是要我的老命、」言毕悲叹不已、至则商定戏码为洪羊洞、由病房起唱完快三眼、唱摇板时、谭氏面已变色、吐血不止、草草终场、囘家病更转剧、次日又延周立桐诊治、周言此次病势甚重、急难奏効、更延蔡希民医治亦无効、又改延日本原田医士川田医士等医治、均不见减轻、至十七日、谭氏自知不起、一面自己部署后事、并坚嘱诸子将来不可分居、其主要之语:为我所留与尔等之钱、同居可够吃饭、分居则不足、我常听外人议论:我死之后、尔等必分居、一定不能生活、尔等切记此语不可使人不幸言中云云。鑫培最宠爱其幼女、卽王又宸之妻、时又宸正在上海大舞台演唱、其妻偕焉。谭氏病重时卽电沪促之归、长女(夏月润妻)亦偕同北上、均于生前赶到、延至三月二十日寿终、享年七十一岁、接三之日、伶界外界往吊者途为之塞、不下千余人、时寓前外大外廊营。灵柩停于家者二十一日、乃迁于松筠庵、其所用仪仗虽贵胄巨宦无以过之、灵前之童男童女均用绸缎衣饰。车马亦用黑绒制成、其余白活、亭杠、及各敎经忏之多、为从来所未有、鑫培生前好佛、每年必往戒坛寺参禅一次、故其后人在该寺附近购置坟地、于戊午巳安葬、从其平生之愿也、鑫培之死、有三奇足述者、自那琴轩一屈膝、身价就此日高、而死之种因、亦在那桐家内起点、此奇一、鑫培在伶界中享盛名三十多年、最后所演之戏、为洪羊洞、有人见其演斯戏临危时二语异常凄惨、当时卽讶为不祥、未几果验、此奇二、谭氏之享盛名实继长庚之后、而程长庚最后所演之剧亦是一出洪羊洞、二氏均为伶界泰斗、最后所演之戏又同为洪羊洞、此奇三、由是观之、洪羊洞一剧、真伶界中不祥物也。
一代艺人、号称伶王、七十一岁儿孙满堂而终、总算福寿全归、惜谭氏不善敎授法、其艺所传者、仅票界王君直、伶界余叔岩两人、而此两人所得谭氏真传亦只二三分而已、王已故十载、余因病久已辍演、谭派春矣、余书至此、亦不胜有广陵散响绝人间之感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