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埃电子乐温情指南
一段人和机器的往事

作者 | 吴鞑靼
前言
实话说,我不想科普历史。
苏维埃电子乐的历史跟大多数关于电子乐的历史一样,你如果按照时间轴去梳理发明家、器材和乐手,会得到一段充满了专有名词的理工科指导手册。对器材控来说,它是无价之宝,但对于我们这些爱好野趣历史的好事之徒来说,它有些太难啃了。
所以,我准备抛开这种冷冰冰硬邦邦的电子乐发展历程,给你说一些关于苏维埃电子乐的浪漫故事。
谁发明了电子音乐,答案已经被老老实实地写在教科书里了。虽然它毫无悬念,但关于这个答案的主人——苏联人特雷明的一些其他故事,教课书里却没怎么提到。尤其是特雷明在1993年去世前的一段访谈内容,更是鲜为人知。
特雷明作为电子乐鼻祖的角色是昙花一现的,在他更长久的人生中,他则是一个研发军方监听设备科学家。但按照他20多岁时的事迹来看,也许这种表面的官方身份,只是一个在体制中求生的方法,私下里他的研究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没人知道。他跟电子器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在电器之声里遨游了一辈子,最后的人生感悟是什么呢?他又是如何面对电子乐和人类关系,这么一个宏大的命题的呢?
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太感性,还是文末说吧。
音乐发明家和军方科学家

20世纪最初的十年,无线电工程师们在试验真空管的过程中,偶然间发现了拍频原理并据此发明了外差振荡器。外差效应在两个高频无线电波形的相互作用中出现,可以产生频率更低、可听阈内的声音。这一音乐潜能得到了许多工程师、乐器设计师的注意;当然,俄罗斯大提琴家、电气工程师利昂·谢尔盖维奇·特雷明就是其中一位。
在将外差效应应用于音乐领域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一个问题:当人体接近真空管的时候,由于人体本身的电容作用,会造成声音频率的变化。
于是,以人体为媒介,特雷明开始了电子音乐与人类关系的第一步探索。
在特雷明看来,人体电容的干扰不能说是一个「问题」,因为人体电容可以作为控制乐器的一种手段,可以把演奏者从键盘与固定音高中解放出来。1917年,特雷明的第一台乐器在苏联制造出来,名为特雷明琴,成为第一台依据外差原理制成的乐器。
首台特雷明琴在1920年莫斯科工业博览会上与公众见面,重视音乐教育的列宁在当时看到了这台乐器,随后下令制造600台特雷明琴,在苏联国内进行展览。

不过,20多岁的天才发明虽然让他成为了电子音乐发展的重要人物之一,但这也是他曲折人生的开始。1920之后的几年中他一直从事着改进工作,期间,他从俄罗斯移民到美国纽约。1928年,他申请成功了特雷明琴的美国专利。在美国,他开办了一家工作室为上流社会提供宴食,赚取经费并继续自己的研究。他在纽约的工作室配备了许多设备,以20世纪末初的眼光来看,这些装备简直就是来自于科幻小说:工作室里多种电子音频设备,还有光电表演、电子舞台,甚至还有一个彩色电视系统的原型设备。
但是好景不长,1938年,特雷明与她的美国妻子拉维尼亚·威廉姆斯(一名黑人芭蕾舞蹈演员)在居住的公寓中遭到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克格勃的前身)的绑架。当然,也有另一种不那么危言耸听的说法,特雷明是因为在美国遇到财税问题,并且担心战争即将爆发而返回苏联的。

一回到苏联,特雷明就因为宣传反苏维埃的信息而被斯大林下令起诉,他被执行死刑的报道也在西方广为流传。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被送到了西伯利亚劳改集中营,去那里干苦力去了。
一段时间的改造后,特雷明返回到了莫斯科,他和其他几个科学家一起,被安排到了秘密开发项目中,去完成一个名为「臭虫」(Bug)的发明——一个精密的电子窃听器。特雷明利用这个发明对美国大使馆进行监听(同时,据传也监听了斯大林的私人寓所)。由于这个突破性的成就,他被授予俄罗斯的最高荣誉——一等斯大林奖。
同时期,特雷明还被军方派去研究一个电视监控设备,用于观察在边境上的一举一动。1925年,他就成功地完成了一套军用监视设备,但这个技术一直被军方雪藏起来,并没有转为民用。粗略算来,这要比美国公布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早了十多年。

得到平反后,特雷明开始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从事教育工作。但可惜的是,自那以后,他被迫退出电子音乐方面的研究。战后的苏联意识形态将现代音乐定性为「有害的」,有传言说,特雷明曾被告知「电力应该留给那些要被执行死刑的汉奸」。
对于音乐家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有些唏嘘的故事,但这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苏联艺术人生。以此为开端的苏联电音历程,经历了类同的坎坷。因为特雷明琴的音色以及造型过于地前卫,在官方的视角中,它已经远超过作为一个乐器所应秉承的东西,因此,在面对审查制度的时候,传统的民族音乐、以及符合苏俄主旋律的交响乐,占据了绝对上风。特雷明和肖斯塔科维奇、哈恰图良一样,成为了错误的、反人民的形式主义者。
直到1993年辞世,他都没有作为一个电子音乐家发表过任何作品,也再也没公布过任何电子音乐乐器。
ANS合成器横空出世
到了六七十年代,苏联人民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接触到了西方的电子音乐,当电子音乐作为一个传统的音乐流派产生出配套的音乐理论、方法论以及相关制造业的时候,苏联却并不能骄傲地拿出他们关于电子乐的成果——他们已经远远地落后于世界电子乐潮流。即便是那些有所图的创造者,也苦于器材严重短缺,被硬件条件大大束缚住了手脚。
那些从黑市流入的日本、美国电子乐器也售价极其昂贵,Roland SH-1000型合成器的价格,在当时苏联,约等于一个中等配置的伏尔加牌小轿车。这对电子音乐人来说,简直是天价。在苏联的社会中,这些艺术从业者的收入还算正常,但黑市上乐器的售价,却足足有他们月工资的50倍之多。
而能够负担的起电子音乐设备的,绝大多数,都是体制内的文化单位,比如文化宫、唱片公司、电影公司和国家级录音室这种地方。所以,那些带有反骨或者稍微有些音乐理想的音乐人们,便开始了自己的「鼹鼠计划」——白天好好工作,下班时间就开始自己的钻研。

这一批人中,有苏俄迷幻摇滚音乐的先驱人物——尤里·莫罗佐夫。另一批人,就是埋头摆弄各种设备的工程师们,于是,ANS合成器就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了。
ANS 合成器的创意来自俄罗斯作曲家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合成器名字即是他名字的缩写。这位作曲家曾提出一套整合声与光的神秘艺术理论,对早期苏联的俄罗斯先锋音乐人、理论家产生了极大影响。

尤金·穆尔济按照这位神秘主义作曲天才的启发,希望能够创造一台结合图像、光效、音乐的乐器,为音乐人提供一个无线容量的音色「调色板」,将他们从演奏者和配器法的限制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这将会是一台作曲即成音乐的工具。
于是在众多工程师和音乐家的努力下,一个把波形合称为电子音乐的神奇合成器,诞生了。它就像特雷明创新地使用人体作为演奏媒介一样,又一次拓宽了电子音乐和人类创造的关联。
斯坦尼斯拉夫·克雷奇在2001年的一本书里提到,他最初接触到ANS合成器时的心情:
「我1961年加入穆尔济实验室之后,就开始从事ANS合成器的试验工作。对我来说,使用这台乐器作曲的时候,最吸引人的方法便是在音符区徒手绘制各种形状;不管是随便画的还是化成规律的几何图形,最终都能变成声音、噪声或是什么复杂的声响。这为音乐创作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若是加上该乐器的可变节奏、可变音量,则更是如此……」

另一位苏联时期的电子音乐大师,爱德华·阿尔捷米耶夫在接触到ANS合成器之后,更是创作了一系列前无古人的宇宙系电子乐佳作。他吸收了俄国神秘主义音乐的传统,并融合了60-70年代电子乐兴的狂想与不羁,创造出了集科幻的宏大与神秘诡异氛围一体的电子乐。这些音乐作品,顺理成章地被塔可夫斯基相中,成为了他的多部巨作《潜行者》、《索拉里斯星》、《镜子》的电影原声。
同样不可忽视的还有铁幕时代,苏联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全民宇宙梦。借着加加林的升空,全苏联人民沉浸在迈向宇宙纪元的幻想之中,而若满足这种幻想,没有什么能比合成器发散出的声音更让人激动了。
重大2吨的ANS合成和巨型工业级计算机处理器矩阵构成的空间,萦绕在所有投入其怀抱的音乐家,在夜晚的机房里,处理器的上万个灯泡闪烁不停,这一切就像一艘飞向宇宙深处的太空船。
在几十年后,那些老去的电子音乐人还是会不停地回想起这个时代的地下电子乐,回想起一个苏联乡愁等于宇宙乡愁的时代。
群魔乱舞
从七十年代末开始,苏联电子音乐从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三个波罗的海沿岸的加盟共和国汹涌袭来,从首都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的偏远工业城,都地下流通着各种各样的电子乐器材。
对官方而言,他们需要电子乐乐器来创造新时期的苏联主旋律歌曲,去组乐队,招安和笼络年轻人。但是官方不会认可西方的那一套玩法,按照意识形态和审查制度的要求,他们必须自创一套说辞来引导人民——乐队不叫乐队,叫「人声器乐合唱团」。合成器不叫合成器,叫「多功能扩展型乐器」。

于是,官办的乐团和民间的乐团都开始了自己对于电子音乐器材的演绎。
官方创造的电子音乐和西方的那种电子乐非常不同,Melodiya公司(苏联最大的唱片公司)出品的唱片和sex&drug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他们在美学上的品位自不用说,那是受意识形态掌管的;同样,在音乐倡导和关联的生活方式上,他们也有要求。所以,那种混合着荷尔蒙和汗液,在地下室隆隆作响的电子乐,不会出现在苏联的唱片店里。他们的电子乐,是精巧的、健康的、有趣味的,因此,电子乐作为唯物主义的伴侣,有两个最重要的用途——健美操配乐和电影配乐。
因为苏联并没有专门的场地给电子音乐人去演奏和做现场表演,所以在这个阶段大多数电子音乐都转化为了电影配乐、纪录片配乐、以及各种各样科教片的配乐。
所以,如果你想要了解苏联主流的电子音乐,就认真去从苏联五花八门的老电影、老动画片里面采样吧。那里才有真正纯粹的,不同于西方的苏联味十足的电子音乐。
黑市乐器贩们则是这个时代的福音传教士。他们冒着入狱5年的严酷条令,从各个地方搜罗、组装各种西式的苏式的合成器,然后卖给地下玩音乐的人们。


在跟摇滚乐和先锋乐有关的浪潮中,最流行的莫过于两款苏联产合成器——Alisa系列和Polivoks系列。
当时Alisa合成器工厂附近,经常会有黑市贩子勾搭厂里的工作人员,从里面往外偷运器材设备。当然,不是整个运出来,而是运部件。根据一个当年的黑市贩子回忆,他每周会去一次莫斯科的Alisa合成器厂,用一升伏特加可以换来一块主板。至于键盘,合成器盖板,以及机身需要的其他东西,需要从其他的设备上拆解并重新组装。

这些地下电子乐乐手中,不乏克格勃的人员。没错,有些表面上审批秘密警察外衣的狠角色,在私下也是合成器迷。而且,他们的货源会比那些厂里的人,文化单位的人好得多。因为他们有军工级别的监听设备、录音设备,这些器材随便倒手改造一下,就可以变成一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拥有粗犷音效的,AK47一般的合成器。
还有些电子乐手回忆说,他们最疯狂痴迷合成器的时候,会在私下里找到克格勃的人买零配件,有的人曾经在半夜三点跑到卢比扬卡大楼(克格勃总部)下面,从克格勃探员那里取货,然后一路狂奔到偏僻小巷里,连夜验货、组装。

总体上来说,这些合成器无法跟Yamaha,Moog那种拥有一流工艺、出色音效的效果器相提并论,但这些苏联合成器却有一种奇妙质感的音色,可谓low-fi 电子器材中的佳品。他们笨重而易坏,运气好的时候,你可以拼凑出一台几十年都始终能爆发出奇妙音色的合成器。
或者,你还能碰见军工防水级别的神奇孤品。有次一个乐队扛着合成器坐船过河,碰上非常湍急的水流,在快靠岸的时候,合成器掉到水里面去了。当时乐队的一个哥们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大家担心他会不会上不来的时候,他把合成器捞了起来。那天晚上演出前,大伙儿把合成器使劲吹干,擦干净,然后尽可能地把水给控出来。结果,一切照常,音色没问题,按键没问题,声音没问题,整场演出就这样顺利搞定。

乐队的人从那以后就知道了,苏联合成器就是一个邦邦硬的铁坨子。
但运气不好,你很有可能在台上演着演着,合成器就挂掉了。或者被漏电的电子设备电到,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演出安全没人在乎,大家需要的,是合成器那重工业器械一般的声响。
终极拷问
回到之前的问题。特雷明在1993年最后的采访中说,他一辈子投身于电子设备的研究当中,在经历过电子音乐与影像设备的开发后,逐渐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那就是人类本身与电子器械的关系。这个深层次的想法,如果以另一种思路来看,探索的也许就是人类与机器人的界限,人工智能和人类头脑的界限。

不过特雷明没有按照这个思路去研究,他思考的也许更加实际。他的两个终极思索是——利用电子设备返老还童和让人复活。
这并不是我引述什么阴谋论或者异端小道消息,上面的两个思索,可以在一部名叫<Electro Moskva>的纪录片中看到,纪录片的结尾,特雷明在去世前几个月对着镜头说出来上面两个问题。


他研究了如何用电子设备治疗人,让人变年轻,并且持续停留在25岁的壮年。以及,如何在尸体和内脏均完好的情况下,用电子设备让人起死回生。也许,如何让水晶棺里的列宁复活,就是特雷明,这个弗兰肯斯坦一般的苏联科学怪人研究的最后一个课题吧。
苏联解体后,和这个红色帝国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数不清的电子设备部件、合成器零件,以及足以绕地球多少圈的电线。这台曾经制造出宇宙梦的机器倒下了,不再释放出能量。但那些被怪兽触摸过的已经着了魔的音乐人们,却没有停止脚步。
他们依旧在搜集着各种老式合成器,拼凑着每一个正弦波下的音色。有的人成为了声音艺术家,比如阿列克谢·鲍里索夫——他成为了一个在电器洪流中的漂流者。有的人成为了电子乐炼金术士,继续吞噬着残余的工业能量。


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继续咆哮。只不过这场咆哮比赛,早就没有了对手。那个曾经把电子音乐当做恶魔对待的家伙,已经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属于个人的仪式——发声或者聆听。
后话
如你所料,在我所有以温情为幌子的讲述的结尾,都会把你带入一个历史虚无主义和意识形态杂糅的不毛之地。在此时,我决定放一些歌儿,然后推荐一本书。这本书最早是安藤·杰尼斯·张·贼贼推荐给我的,我照着书里面提到的名字,把能找到的唱片都听了一遍,然后写了上面这篇文章。

这本日文写成的书,它其实更像是一个电子乐考古专家做的Discogs(一个包罗万象的音乐数据库)似的分类列表,里面从各个维度展现了苏联电子乐的点滴。它的重点是信息量,而不是别的。对专辑本身的考据和对相关人士的走访,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所以,以上所谓的苏维埃电子乐指南,也只不过是这些资料的一个引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