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最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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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年清明节到来的时候,我的姑姑们就从各自的村子里赶到我们家里来。大姑往往会骑着她那辆人力三轮车,二姑和四姑会坐在姑父的自行车的后座上,三姑家离的不太远,有时候会让姑父送过来,有时候就自己走着到我们家来。好久不见,从不同方向赶来的四姐妹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互相问候着对方的生活,站在院子里谈论着最近家里的事情。有时候也在屋里坐一会,喝会茶说说话,等到把上坟的东西准备好,他们就和我的大伯大娘父亲母亲一块,到爷爷奶奶的坟上去。
爷爷和奶奶的坟在村子正北方的田野里,没有墓碑,没有鲜花,只有孤零零的两个用土堆成的坟头,周围长满了庄稼。庄稼人爱惜土地,有些人在耕地的时候不太注意,就会把坟头耕掉一块,所以大伯和父亲每年都会扛着铁锹过来往坟上添添土。有一年我们一块去上坟,发现连坟头上都长满了庄稼,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个被埋在土里的老人,头上长满了草。和这个平原上无数村庄里无数人的坟一样,静静地躺在一片庄稼地中,任凭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
近六十年的光阴里爷爷一直葬在那里,奶奶去世后和他葬在一起,也已经十几年的时间。姑姑他们一群人带着纸钱,带着酒,带着供品,在那个共同缅怀亲人的日子一起到两个人的坟前,齐刷刷的跪下。每个人都会不停地给爷爷奶奶念叨着一些话,说到动情处每个人都止不住眼泪掉下来,然后趴在坟前哭一场,再哭一场。我的大姑已经七十多岁,父亲最小,但也接近耳顺之年。这些日渐老去的人们趴在坟前,怀念我爷爷奶奶在世时候的往事,每个人都哭泣得像个孩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在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已经去世了好多年。其实父亲也不记得爷爷的模样,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才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爷爷去世之后,几乎没有给家里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时候家里本来就穷的厉害,爷爷去世后,家里失去了一个壮劳力,生活更是捉襟见肘。大伯和父亲都小,除了大姑即将出嫁之外,其他三个姑姑也很年幼。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六个孩子,度过了漫长的灰暗岁月。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坐在大门口一条凳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抚摸着我的头,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她就会念叨:“那个时候是真难啊。”
难在哪里呢?一个女人带着六个孩子,既要吃饭穿衣,还要提防着不受欺负。每年春节见到三姑,我们围坐在碳火很旺的火炉旁,三姑都会抹着眼泪向我们几个讲当年被人欺负的往事。三姑讲得认真,我们听得仔细,说到动情之处,三姑眼圈发红,我们也都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幸好你们几个都长大了,你看看一个个的大高个,又壮实,兄弟们多就是好,看看村里哪个还敢欺负咱家”,三姑至今想起来依旧气愤不已,“我就不怕他们,小时候谁骂咱们家,骂你爹和你大爷的时候,我就和他们对着骂,他们就是欺负你爷爷死得早,觉得没人管没人撑腰。”三姑停顿下来,接着说,“你看现在,都有出息了吧,都在外面有了工作,吃公粮,你奶奶要是活到现在,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想一想,奶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那个时候我并不能完全体会到到奶奶的难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怀念这个小脚的老太太,有时候会梦见她轻轻地叫我的乳名。许多年过去之后,稍微有了点人生的阅历,我再回味奶奶的话,才知道在爷爷去世之后的日子里,奶奶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
2
我自小跟着奶奶长大,除了我,大伯家的三个哥哥,包括我的姐姐和弟弟,六个孩子,都是在奶奶跟前长大。孩子多,往往就忙不过来,于是老太太经常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身后或者身前还跟着几个。
我小时候常常跟在奶奶身边打牌,打的是一种长条形的纸牌,是当地的老年人常玩的一种东西,他们说这个东西叫老牌,打法有点像麻将的玩法。奶奶说我三四岁的时候就会玩,每天耳濡目染,慢慢的也就学会了。
三四岁时候的事情早已被记忆抹掉,但后来和奶奶一块打牌的场景却一直保存在记忆空间里。有这样许多次的午后,春天或者秋天,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就坐在院子里一块打牌,夏天就会在某棵大树下,冬天的时候,一群小脚老太太就围着一个火炉,这种老牌让她们玩的不亦乐乎。她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堆硬币,全是一分或者五分钱。每次打输了,每个人就输掉一分钱,那些年奶奶积攒了一堆的硬币。四个老太太,非常认真的从早打到晚,有时候三缺一,年幼的我就成为救场的那一个。所以,每次我也能赢回一堆硬币,奶奶看见后,笑着说,嗯嗯,真厉害。其他老太太给奶奶说:“嗯嗯,不孬不孬,打的不孬,恁孙子这么小打的牌还不孬哩!”
这是我在家里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村里人说这种牌和麻将差不多少,会玩这种老牌,那学打麻将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我觉得自己很厉害,能得到一群老太太的表扬,这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据说我更小的时候也不怎么听话,也常常惹奶奶生气。她带着我坐在村里路旁的大石头上玩,不知道那时候我的脾气为什么那么倔,奶奶刚坐下,我就会让她站起来,而一旦站起来了,我就又会让她坐下,如此反反复复许多次。奶奶是小脚,不大会的功夫就累得厉害,最后忍不住她终于脾气爆发,而我就和她大声地吵。她拿起笤帚或者挥起手来就要打我,我撒腿就跑。她是小脚,肯定追不上我,我跑出一段距离,看着她在原地脸上带着怒气,我站在不远的地方向她做鬼脸。
其实在我们两家的六个孩子中,奶奶最疼爱最牵挂的是大哥,我们一直都这么认为。大哥是奶奶的第一个孙子,自然获得了奶奶的万千宠爱。刚刚出生的时候,奶奶把他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头上,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以至于很久以后大哥的上学的事情,奶奶都要细细的过问。
那些年大哥在镇上的中学里复读,准备再次考中专。中专在那时是最受欢迎的学校,如果考上的话,三年中专生活之后就可以分配工作。但中专的录取考试异常难考,许多人为此可能复读多年。奶奶为大哥忧心忡忡,于是去二姑家所在的村子里,慕名找到那个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算卦人,探知一下大哥未来的前程。
算卦人的占卜方式在我们当地叫“看香头”,他点燃香火,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嘴里呜呜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又胡乱的说一些能够听清别人却听不懂的话。满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据说这是在下神,奶奶说,下神就是会有神仙扑倒算卦人的身上,这个人也就不是原来的他了,而是神仙的化身了。而在下神的过程中,他是不会睁开眼睛的。而等待眼睛要睁开的时候,说明神仙已经把事情了解清楚了,已经离开这个人的身体,于是原来的那个占卜大师又回来了。我们都在焦急地等,但是还要按捺住内心的慌乱,所有人似乎都在一个严肃的仪式中等待消息的到来。等到一炷香快要燃尽的时候,占卜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给奶奶说不用担心,家里孩子的未来很有前程,刚才已经和神仙对过了话,神仙已经把未来的事情告诉了他,大概工作时会戴着一顶白帽子。奶奶回来后向我们全家高兴地讲述这件事情,我们大家纷纷猜测,这顶头戴白帽子的工作到底应该是医生还是厨师呢?
我们都当成笑话来听,但奶奶很严肃认真的给我们讲述这件事情。“别管是啥,以后肯定混不差,至少不用在种地了,”奶奶相信“看香头”得来的消息,不管如何,未来的事情有了着落,她的心里就踏实了下来。
当然,奶奶的疼爱也并非只是集中在大哥一人身上。作为他的孙子孙女,我们每个人都是她挂在心头的宝贝。冬天,我和三哥跟着她在炕上睡觉。天气寒冷,早上我们还要早起去学校上早读课,每天都是她到点叫醒我们去上学。屋里没有闹钟,但奶奶总是在天亮的时候就叫醒我们,她大概每天都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每天天亮的时候就会睡不着吧,就怕耽误了我们上学的时间。有一次,我们起床稍微晚了点,我们俩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埋怨她,她说别着急,应该不晚吧,语气中满含着一种愧疚和后悔。
有一次我要去镇上参加考试,中午回到家着急忙慌的吃饭,同时准备考试的东西。奶奶又是一番忙忙碌碌,她高兴地合不拢嘴,一双小脚又不停地走来走去,准备给我做饭。我看着她里屋外屋的走来走去,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吃饭的时候,她从锅里拿出两个鸡蛋,说快点快点,抓紧趁热吃下去,下午就要去考试了,好好补补。
她一边催促我,一边把鸡蛋放在我跟前,然后拿起一个,“啪”地一下在桌子上磕破,慢慢的开始剥皮。我实在很难咽下两个鸡蛋,但还是在她不断的催促下吃掉了。奶奶看了后高兴地在那里乐呵呵的笑,“嗯嗯,吃了两个鸡蛋,就能考一百分了,你等着吧,这会肯定考得好”。后来我在镇上的考试真的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她笑着说肯定是那两个鸡蛋起了重要作用。我也很开心,考了一个好成绩,至于和那两个鸡蛋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
3
奶奶那双小脚一年四季都要用绑带裹着。每天早上起来,奶奶起床后穿好衣服,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慢慢的把脚裹起来。一根长长的白色绑带,她严谨仔细一圈一圈地围着脚缠起来,穿上鞋,再用绷带把小腿绑起来。两只小脚,两条腿收拾利索了,这才下地走路。这套动作熟练又麻利,想必和她把这双脚裹了几十年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多次见过奶奶的小脚,在几十年的包裹中,两只脚早就已经变了形。整个脚面和四根脚趾紧紧地往里面弯曲,大脚趾张扬的向前伸着,显得大而突兀,整个脚好像一个三角形。脚面和脚趾向脚心弯曲的地方都泛了白,我第一眼看到这双脚的时候,感觉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难看。我总也搞不明白,一双好好的脚为什么要紧紧的包裹成这样呢?难道不疼吗?
疼啊,咋不疼呢。奶奶一边用裹脚布一圈圈缠绕着,一边对站在旁边好奇的我说,可疼可疼了,刚开始那几天,脚都肿成那样了,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就在那可劲的哭,黑夜里就趴在被窝里哇哇地哭,最后眼睛都哭肿了,疼的那个心啊揪揪着。
那为啥还要裹脚啊,不裹不行吗?
肯定不行啊,像俺这么大的闺女都裹脚,女孩子长大了咋能不裹脚呢。奶奶说,那时候兴这个,女的兴小脚,一个女的长大了还有一双大脚丫子,那能好看吗?到年龄了,家里爹娘就开始催着干这件事了。
当年裹脚的时候,奶奶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裹脚时的疼痛已经深深的烙在了她心里,回想起来依旧能够感到骨骼被缠绕断裂的疼痛。俺的脚是俺娘给裹的,俺娘一边给裹着脚一边掉泪,俺也在那里嗷嗷的哭,奶奶说。
你爹娘真狠,我给奶奶说。
奶奶突然就笑起来,不狠不狠,那时候都那样,不裹脚才让人家笑话呢。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又说,还是现在好,你看现在的闺女都不用裹脚了,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多带劲。
奶奶没有赶上放脚的时候,等到解放后提倡把裹住的脚放开时,奶奶的脚已经发育长成了形,再也放不开了。这双小脚陪着奶奶走完了一生的道路。
4
奶奶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四个女儿出嫁后,她就跟着两个儿子一起生活。她给自己定下时间段,每家住上十天,十天之后就搬到另外一家去。
谁也不去刻意地记她在哪家住了多少天,这完全看她自己的意愿。但是她每次都记得清清楚楚,把它作为自己体现公平的一件事情。大概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在很多年轻人看来也许并没有多少意义的事情,他们反而就更加认真了。
奶奶身体还很硬朗的时候,总爱做一些家务活,一双小脚匆匆地走来走去,忙忙这个忙忙那个。院子里晒着的柴火,等到傍晚的时候她就会拿着工具把它们堆起来,然后收拾到厨房里面去。吃过饭之后忙着帮忙刷碗,帮着喂猪,即使都不让她跟着忙活,她也会在一旁唠唠叨叨,一会嘱咐嘱咐这个人,一会又嘱咐嘱咐那个人。
当一个人老了,大概最害怕的就是寂寞吧,奶奶也是这样,她关心着每一件事,其实都是想和我们多交流。奶奶老了,就更加思念自己的孩子。姑姑们也时常过来,有时候她们约好在同一天来看望奶奶,有时候是分开来,四姐妹围坐在奶奶身边,和奶奶说说话,聊聊家里的事情,外面的事情,让奶奶开心的事情。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记住四个姑姑到底叫什么,老焦家,老张家,老刘家,老武家,每一个姓都是姑父家的姓,奶奶一直这么喊四个姑姑,好像从未叫过她们的名字。
那时候最常过来的是大姑,他们家离得最近,家里经营着一家饭店和门市部,生活条件相对好很多,所以每次来都给奶奶带来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蛋糕,麦乳精,老年奶粉,各种水果……大姑给奶奶带过来,奶奶就留给我们吃。我三哥最喜欢吃麦乳精,从瓶子里倒出在手心里,一把就捂进了嘴里,连口水都不用喝就咽到了肚子里。那些水果最后也常常被我们几个瓜分了,我们第一次吃到奶油蛋糕也是在那个时候。奶奶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在抽屉里,最后还是留给我们。我记忆很深的一件事是在一个傍晚,家里面忽然停了电,我和弟弟在奶奶身边,屋里一团黑。奶奶说记得抽屉里还有糖,她拉开抽屉扒拉着给我们找,后来在黑乎乎的屋里面,她终于找到了,然后掰开给我们,说一直给我们留着呢,抓紧吃吧。我和弟弟迫不及待的就放进了嘴里,可没有想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冲进了鼻腔,嘴里黏糊糊的一团,我们赶紧吐出来,马上端起水漱嘴。原来奶奶给我们的是冬天防止手冻疮的手油,我们埋怨她,她听了后就哈哈的笑得前仰后合,屋里太黑,她从抽屉里拿错了,我们反复喝水再吐掉,嘴里的味道依然很浓。
5
一九九六年秋天,奶奶病了。
她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一下子坐在了院子的地上,摔裂了骨盆。大家发现她的时候,她自己很无奈的在地上坐着,疼得她说不出话,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奶奶从此在床上躺了好长时间。刚刚摔倒的时候,大伯和父亲送她到医院,希望能通过动手术来给奶奶治疗,医生说年纪太大了,如果做手术,有些情况是预料不到的,所以不建议做手术,更希望通过药物治疗和自身的慢慢恢复。
很难猜测奶奶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她静静地在床上躺着,连翻个身都很困难。她这个年龄,不知道还能否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以前的她虽然不是健步如飞,但走路干活都干净利索。家里农忙的时候,院子里的柴火都是她来收拾,做饭、烧锅、喂猪、喂牛,每一样工作还都会抢着去做。我从镇上的中学回家,看到她痛苦的躺在床上,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不知道她的身体上会有多痛苦。我趴在床边上呜呜的哭,她也不停地流眼泪,她说奶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这是奶奶的命啊。
而在奶奶的人生字典里,她的命绝对不是这么脆弱的,她一生经历了这么多的坎坷,经历了这么多生活的磨难,她不会就这样轻易离开人世,离开我们。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痛苦时间之后,奶奶的身体慢慢开始恢复,她慢慢的能够站起来,弯着腰,扶着墙或者拄着拐杖,艰难的站了起来。后来,她逐渐能走上几步,顺着墙根向前挪动,再后来走的距离就更远了。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拉着一个专门给她定做的凳子在院子里慢慢活动,走上两步拉一下凳子过去扶住,再走上两步再把凳子拉过去扶住,累了的时候就坐在凳子上面晒一会太阳。她的身体也许能恢复的更好,我们充满了期待,之后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能够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的期待落空,奶奶以后只能带着一条凳子活动了。
6
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本来就很瘦,经历这么一场大病,身体就更瘦弱了。她每天拉着一条凳子走路,停一停,走一走,累了就坐在凳子上歇息一会,这样走了四年的时间,直到二零零零年,她撒手离开我们。
那时候我在离家三十里外的县城上高一,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和奶奶匆匆见过再匆匆离开。高中的学习繁忙,每个学生的心里似乎都被高考压着一块石头,我也不敢怠慢。所以每个月匆匆的一次,和奶奶见面的时间总是这么珍贵。奶奶的身体也明显不如从前,等到去世前的半年,她就几乎不能再下床活动了。
那大概是奶奶最痛苦的一段时光,吃喝拉撒全都需要家人照顾。我回到家,看到她一个人在屋里,我就坐在她床边听她说话,她慢慢的说,我静静地听。她说我们的小时候,也说父亲他们小时候,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年轻时候的事情,也会说起很久之前爷爷在世的时候。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十六岁,对死亡这个词的了解和认识只存在于书本里,存在于电视剧里,存在于对别人家葬礼的围观中。现在回头去想那时候的我,也许并不真正懂得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奶奶一遍遍的复述者从前的日子,那大概就是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讯息吧。而我那时候竟然没有察觉,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奶奶在世上的最后一段时光。
最后一次见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昏迷,意识已经不太清晰。时而昏迷沉沉的睡着,时而醒来,眼睛看着房顶,嘴里念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回到家,父亲说赶紧快到屋里看你奶奶,她叨唠你的名字已经好多天了。我匆匆跑进屋里,看到她醒着,我趴在床前告诉她我是谁,我回来了,她依旧一遍遍的问我,你是谁啊?你是谁啊?她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还会叫着哥哥弟弟的名字喊我,把我错认成他们。
我的泪就哗哗的掉下来。我好像看到一支风烛残年的蜡烛,火光微弱,火苗偶尔会竭力跳跃两下,但已经没有力气。她正在努力燃尽最后一滴蜡。
再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灵堂的床上。安静的躺在那里,所有人都围在身边哭泣。那天,父亲一大早派人把我从学校接回家,我从村口一路跑回去,初冬的天气寒冷潮湿,天气阴沉,好像要有雨雪落下来。我一下子跌倒在路上,爬起来继续往家里跑。离家还很远的时候,我就听见全家人的哭声清晰的传过来。后来我曾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守着奶奶走完最后一段时光,非得返回学校呢?
我趴在灵堂奶奶的床边,抓着她冰冷的手,嚎啕大哭。
7
第一次经历了亲人的离去,亲眼目睹着奶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史铁生先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史铁生先生经历了病痛一生的折磨,对生死坦然处之,我从未认真思考过关于生死的问题,自然对奶奶的离去难以接受。直到奶奶去世,我才知道,死意味着一次永久的别离,意味着原本最亲最爱的人去了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此生将永远无法与她再次相遇。
奶奶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都是无比的失落,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总是忍不住心里的酸楚。记得那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家家户户都在串门给老人拜年。父亲端着碗吃着水饺,突然就泣不成声。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有娘了,过年再也不能在娘跟前磕头了。他端着饭碗的双手不断的颤抖,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头紧紧的低下,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见到奶奶的身份证,也是在她去世之后。家里人收拾奶奶的遗留下来的东西,我看到她的身份证姓名一栏上写着:庞曹氏。夫姓加上父姓就是自己的名字。如此简单,却又精准概括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小脚老太太的一生。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奶奶有自己的名字,曹玲玉,当奶奶还没有出嫁,还是一名女孩的时候,她的爹娘她的家里人大概都会这么叫她吧。
玲玉,轻轻的读起来这个名字,温婉而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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