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张怡微 | 爱里一心一意是豪赌,天长地久也是
《情探-王魁负桂英》的故事出自明传奇《焚香记》。王魁抛弃了在他落魄时帮助他的妓女桂英,他入赘相府,变了心,写了休书,后来桂英自尽。
感情里,一心一意是豪赌,天长地久也是,在“期限”这个游戏里,她输了。
几年前,我记得朱天文说,她在看《花样年华》的时候哭了,但当时一起去的朋友好像没有多大感觉。她说她听到电影里的那些歌,就想到自己小时候,因为那都是她小时候听过的歌。
后来我照着原声碟看,《花样年华》中插入了非常多混杂的音乐,有歌曲《双双燕》、《月儿弯弯照九州》、《花样年华》,也有京剧《四郎探母》、《桑园寄子》,还有越剧《情探》,评弹《妆台报喜》、粤剧《红娘会张生》……
这些歌隐隐约约出现在背景音中,我们很容易就能想到,这是一栋怎样的公寓,又住了些怎样从天南海北到来的人。
我有个朋友是评弹演员,叫陆锦花,和越剧中演过《情探》的老艺术家陆锦花同名。
去年,他们出了一张评弹爵士专辑叫《新乐府 | 评弹-腔调》,她带来台北送我,大风里,又匆匆忙忙回到后台。
当时我没有CD机,特地找了一位有车的朋友,放了一遍。
我很喜欢其中一首《情探-王魁负桂英》。上个月在上海音乐厅现场听了一遍,依然很动容。
这是一部非常著名的戏剧作品,出自明传奇《焚香记》。
故事说的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的古老情节,王魁抛弃了曾在他最落魄时帮助他的妓女敫桂英,后入赘相府,觉得“蒙那小姐,待我十分恩爱,真是艳福非浅”,变了心,写了休书,送了两百两银子给自己已经看不上的太太,后来桂英自尽。
戏词里“奴推窗只把郎君望,不见郎骑白马来”,和电影中苏丽珍后来带着孩子回到原址凭吊,她站在窗前,眼眶渐渐红了,居然可以互文。
她也许被骗了,被蒙在鼓里,被作为报复的途径,又或者,被诱惑以至于不愿意深究分明能看清的种种陷阱……
她接受了,也走了自己该走的路,但这并不妨碍繁重的生活琐事再难以淹没她心中的一个谜语,那个人变得有些喧宾夺主。
她还为此感到内疚。痛苦是因为还想得起那些“欢笑”,总不是因为眷恋自己狼狈。
许多人研究王家卫的电影,我是门外汉,只是年纪渐长,对于感情的理解,似乎也与早年十分不同。
其实从《阿飞正传》、到《花样年华》、到《2046》,王家卫电影中的女性地位是不高的,也不聪明。
他似乎很执着、很倾情地说着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女人很美,但女人总是被骗的,最终是会被抛弃的,但她们依然很美。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这可以算是唯美版的直男癌电影,很不讨喜,可很多女生都喜欢他,这又很矛盾。
往好的方面想,也许王家卫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本身就是可疑的,不只是男女,沟通存在着很大的困难,还不如把沟通简化为一种观看。
另一方面,“长久”这个词实在太空洞了,“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期限”,遇见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倒数,也可以不倒数,但“期限”恒在,好日子、坏日子,想念、忘却,都有期限。
所以他特别热爱“不辞而别”,这种微弱的抵抗与其说是一种抗争,不如说是恐惧,他在恐惧什么呢?
而如果彻底拿掉女性角色,好像做一个实验,王家卫式的沟通就变得明朗多了。
如《春光乍泄》,拿掉了女性,就忽然变得清晰妥帖。
很奇怪,它不仅仅是没有女性形象,更重要的是,男的也不再承担荧幕上最大的桎梏,即塑造普通女人想嫁的那种人的……的任务。
其实只要是承担这种任务的男性角色,就会变得很……不自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是“你轻得可以一路背到汉城”,还是“你忙归忙,什么时候有空嫁给我……”之类的。
感情里有很多时差的、摇摆的、变化多端的、不确凿的、无话可说的成分,最欠一锤定音。
我们什么时候感觉到爱意,也许并不是生活变得更好的那些契机,而恰恰是恨意难消解、离开又舍不得,怎么也走不下去了,分开又寂寞。
在这种时候,爱是为了“互帮互助成为更好的人”这种台面上的说辞被彻底省去了,谄媚好像也没有多大用场。
王家卫似乎告诉我们,当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过日子,也不是为了同舟共济的时候,有些超越日常生活的、非凡的东西诞生了……
今年一月,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叫做《我爱你——关于爱情的理论》的书,作者是一个意大利人,叫Francesco Alberoni。
书里写,“主张深情是一种对死亡的渴望……他认为情人充满矛盾,他们相爱,又处处与自己的爱情过不去;他们感到内疚,又持续做不该做的事情;他们说谎,却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他们分手以便重逢……”
很有趣的是,这似乎就是在说黎耀辉与何宝荣。
有次我们说戏,陆锦花问我,桂英为什么要去死呢?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花样年华》里另一段弹词好像可以回答:
“千分惊险千分喜,好比那浪里扁舟傍水涯;
千分辛苦千分喜,好比那万里行商已到家;
千分着急千分喜,好比那断线风筝有处拿……”
千分惊险、辛苦、着急是狼狈没错,但往昔的“喜”值三千分,有什么办法呢?一心一意是豪赌,天长地久也是,在“期限”这个游戏里,她输了。
苏丽珍就是千变万化的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