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我们家的人不提爱。这不是我们生活里的字眼。
爸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娶了我妈,他这一辈子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这是我二十年以来听见他所说过最深情的话。
我妈四十出头,岁月还没有在她身上旁敲侧击,她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我是在十八岁之后才再次挽她的手的,中间十数年我一直觉得男孩子长大了挽妈妈的手是一件害羞的事。后来我比她高了,我重新挽她的手去陪她逛街。许多人说我们看起来像姐弟,当然这有些玩笑了,但她真的看起来很年轻。听到这里她会很开心又不好意思地笑,眼角的皱纹都很少。
但她自己觉得自己老了。可能是我太早熟,也可能因为农村人认老都很早。我常陪她买衣服,早些年我觉得她审美土,而现在她买衣服已经是谨慎了。我会帮她挑衣服,但她看了直皱眉又摆手,“不行不行这个样式是年轻人穿的。”她开始给自己买那些深色的,没有纹饰也没有款式可言的低价衣服。和她走路时看到街上那些比她年长的女性化着妆,穿着时髦的服装,我有一点心疼。我想一个女人认老是件很不甘心的事情。
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陪她去染发。她只敢染了一点棕色,然后对着理发店的大镜子开心地笑了。那时候是我们一家人都在广东,她跟爸爸在陶瓷厂打工。过年回家的时候她说村里人可能会说闲话,但是那时的她不怕啊。这次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她说她想把头发剪短,说短一点好打理。我不让。我知道老人都会把头发剪短,而妈有一头好看的长发。我带她去拉头发,去修她久不打理的刘海,我想说妈你还很年轻呢。
她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和现在很像了。爸小的时候调皮,成人了也不稳重。差人说了媒,他也不懂得礼数,妈说爸曾把给姥姥姥爷的礼物一箩筐扔在地坝里,也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就去和朋友通宵打牌了。每每说到这妈都要笑,还说当时家里不让嫁,觉得他靠不住。但她觉得爸人不坏,就嫁了过来。爸听到这个还不服气呢,他说他还给姥姥姥爷说过爱嫁不嫁的话。
她好像天生属于这个家,一过来婆媳之间就相处得十分自然。早些年奶奶和婶婶常吵架,而妈也常在中间调和。如果说我后来性格里还有些优点的话,全都是她用一天一天的日子教进我心里的。平日里种种地,打理家务。爸还是不踏实,但她已经把家里安顿得十分坦然。
我们家的变故是从我三四岁开始的。我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一直有这个画面,也不知道是记忆还是幻象。爸那时是货车司机,爷爷应朋友之请,让他的儿子跟爸学车。一次送货时徒弟开着车,出了事故,据说货车沿山坡滚落了数百米。父亲爬到公路上,客车司机把他带了回来。他下车的时候浑身不堪细看,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上院里有一段坡,他是一点一点出现在我眼里的。
徒弟没能回来。对方不会轻饶,爷爷是出了名仗义的人,家里应了对方的要求,也欠下了许多债。爸妈决定出门打工,还债。
起初他们没带我出去,公共汽车路过姥姥家门口,父亲把我从车窗递到外婆手里,当时我只拽住了那袋果冻,没有哭。我一度觉得他们到大城市过好日子了,因为每年他们回来都会带上许多我不曾见过的吃食与玩具。那时候我想念他们,很大一部分只是期待这些新奇玩意儿而已。
后来我要上小学了,随他们去了广东。那与我想的大城市不一样,那里不如村里的家。破败的砖房是好几家人合租的,用木板和纸壳隔成小房间。“家具”全是自己用木板钉的,我去了之后,新置了一台脸盆大小的电视机。那时真不觉得艰苦,太小了吧,不懂。不过那时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小的塑料瓶一毛钱一个,大的两毛。出门的时候把水龙头打开一点点,回来的时候可以滴满一桶,水表也不会转。淘米水可以洗脸,然后装在厕所的桶里。晚上不时用脚踢柜子,老鼠就不敢猖狂。夏天到商场或者银行去写作业,会有空调……
我记忆里母亲的不完美只在这时才有。她带我逃票。她教我上火车时假装和爸妈走散了,一边哭一边跑检票的人就不会拦。乘警查票时就躲在座位下面。她教我躲警察。民工是要办暂住证的,但是要缴费。于是就不办了,平日里查证的来了,就躲在柜子里,怎么敲也不开门。她常揣走厂里的打磨石,是她所负责的机器上的零件。现在想来大概是某种比较贵的金属,那时每一颗拿到废品厂可以卖好几块钱。她支持爸偷厂里黄铜,帮他把从厂里揣回来的线缆将塑料和金属割开,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去很远的废品站,我卖捡回来的塑料瓶,他们卖铜和塑料,回去时往往天都没亮,因为要赶回去上班。
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小贼。于是我也偷同学的文具。同学说自己的东西被偷了,老师开家长会,我爸坐在我旁边。我一直没有承认,我知道老师肯定查不出来的。后来老师说到,意思是让外地民工多管教自己孩子之类。回去的时候爸揽着我的肩,他根本没去想我可能会偷东西。第二天我把偷来的东西全都砸碎埋进了花园里。
后来债还尽了,爸一天也不想再给人打工了。一家人回到村里,种一些地,爸也做一点小生意。
开了一家小饭馆,卖包子和面条。每天早上三点起,开始发面,然后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买菜,洗堆积如山的碗。专门提供边角料的肉商找上门来,妈不要。她坚持去买肉摊上新鲜的好肉,于是无数个早上我们都是吃自家的包子。生意十分红火,假期我也是店里的全时伙计。就像按职业给人起外号,周边的生意人叫爸爸就叫“包子”,我感到羞耻。更有一次我城里的同学恰好到我家来吃早饭,这让我十分难为情。
我说妈别人那么叫爸,你不觉得没面子吗?她说家里男人什么面子,女人就是什么面子。
这份工作实在太苦,三年之后,爸先扛不住了。爸早就说不做了,妈觉得生意红火收入也稳定,劝了他一段时间。后来看到爸常犯腰疼,也就不劝了。爸总是三心二意,也没有一件事做得长久,总是容易厌倦。我常跟妈一起批判他,说爸没有一点做大事的样子,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感觉自己已经超过了那个永远管着自己的男人。爸只是附和或者沉默。
到后来我是真的比他更成熟了,他做事还是像以前那样,不顾情理。我学到了妈的细腻和沉稳。
一年春节,在亲戚家。弟弟不小心将车钥匙锁在了车里。爸也许也是心情不好吧,竟在大年初一当着所有客人的面大发雷霆,甚至砸了车。妈气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我陪她坐了很久。
我说,你这样跟了我爸一辈子觉得委屈不。
她说,没想过。
今天是她42岁生日了,她正坐在爸的病床边。爸的腰疾重了,不得不做手术。我说你也睡一会儿吧,他有事会叫你的。
她说怕他睡着了,她得盯着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