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记得有一次和妈散步,她说我要是男孩就好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我爱瞎闯荡,心肠也硬,自然要是男孩她能放心得多。
读到过一些关于亲人的文章,那么深情。我爷爷奶奶去得早,父母在我眼里也是没有什么性格的人,“脾气不好”大概便能概括了。毕业之后我很少正经工作过,常常找了各种借口和他们拿钱去四处游荡,我将这种叛逆归咎于他们脾气不好,小时候对我打骂太多。
我想是不是我忘性太大了,我以前问过一次我妈她是否孤独,但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回答来着。她读书太少,又比较内向些,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当她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她真的是个粗人,在电脑上打牌或者看电视剧看到她不能理解的事的时候,总是要骂脏话骂得很难听。她还老是爱干一些傻事,我读大学的那会家境困难,她便开始了买马,她买得小,但时间久了她也输急了眼,幸而让她买中了一次,算是扳回来了,便就此打住了。或许不是我忘性大,除了以前管我学习现在催我结婚,所有她投寄在我身上的期许,除此之外,她自己的呢,她们那一代人习惯了不说我们也就不问,她独立的人格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我没有试图理解过她,就好像我也从来没有试图让她理解我一样。我成年以后便去异地求学,之后也就一直没有再回家生活,我们之间好像已经形成了默契,她怕打扰我生活,每到周末才给我发发微信。我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即使这样,每个月的生活费她也没少打,是她和我爸的退休金加起来的一半有多。但我心底还是有些怪她,我是一个才华有限却渴望搞艺术的人,我于是怪她太普通了,以至于我的成长经历太过平凡,她没有离过婚没有搬过家,一辈子在一个濒临倒闭的工厂里上班下班,没有什么爱好,晚上我被逼迫着在书房里复习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看看电视打发着时间。这几年,我常常换了城市生活,她和我爸便很开心地在来我那住上一段日子。我才发现她其实挺喜欢旅行的。但她不舍得花钱,她知道我生活能力差,她得帮我。我就像费里尼的《浪荡儿》,浪荡着生活,我没有梦想只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有一年我在等红绿灯的巴士上,看见一个老嬉皮样子的男人,在给旁边的小车擦车窗,再讨要几个零钱。一直以来我很害怕被逼迫着去讨生活,对于我不能够脚踏实地地生活她几乎操碎了心,“无能为力”究竟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我妈是成都人,大概是刚成年的时候跟着外公就搬到了现在的城市。她有时候和我讲起她记忆中的成都,但她其实记得也不多,说来说去都是杜甫草堂方圆里的事。我小时候常和同学吹牛,我为它撒谎,说我是在那出生。我的故事比我本人早上路了一个世纪。正如苏珊桑塔格的《中国旅行计划》,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供血充沛的胚胎外膜。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我终于去了成都。可是到现在,我也还是没有带我妈回去过。以前过年或是什么契机我家和我妈几个兄弟家聚餐,总是要筹划起一起回成都看看的事;去年她还又和我提起说以前的一个同事突然回厂里来探望她,那个同事现在在成都生活还邀请她去,她很是欢喜。我想我大概是不会带着我妈去成都的,我不喜欢那里。
我就是这样心肠硬的孽子。对于这件事,她就像上当受了骗胸口闷痛却不愿意承认。她和我说她后来其实挺后悔的,小时候非逼着我考学。是啊,我自以为读了书,有了自己的思想,她和我爸都不懂得我。每周一两次的通话也没有什么可说,以前我们还常因为政治观点彼此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争论,她试图用她那非常旧派的爱国情怀感染我,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慢慢也就不想再反驳她;再不然她就格外关注我所生活的城市或者国家的新闻,天气预报也不放过,她常常问我“你那边要下雨了噢?”或者是很激动地告诉我“我昨天看新闻说你那里的博物馆排名世界第六,这么厉害噢!”这一类我也不知道的事情,我说,“是吧?是这样啊?”
有时我也感到内疚的,听人常说属猪的人都过得比较幸福,但她这一生也没有享过福,外婆去得早,几年后外公另娶,也就没再管过她和她两个弟弟。嫁给我爸,虽然我爸脾气臭,但很是顾家的,她也有过很多的埋怨,说我一定要找个脾气好的男人,不过一路吵吵闹闹走过来也算是安稳了。直到我这样混世的孽子,来让她受磨折。印象里她在我面前痛哭过两次。第一次是许多年前,那时我还在就读寄宿高中。某个周末的午后,她来探望我。天气酷热,我如往常拿凉水冲头。对女孩子每个月的那事我从来不特别忌讳什么,可是她一面责骂一面气得泪眼婆娑。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妇女,泪水承载的爱满腹委屈地指责我什么也不懂。我感到害怕却又不无赌气地想,我,她,还有我爸,我们何不就承认所有人之间就只有搞砸的感情关系,但还是坚持着。她和我爸常常为各样的小事吵架,却又不想要没有彼此的生活。记忆中他们最厉害的那次争吵,到差点离婚的境地。很悲惨的,但却高兴没有分开。我想我是不懂得情感的,对于我妈,我索取着她的付出却一面拒绝着她的情感。
另外一次,至今每每想起也不能好过。那时我在上海工作,租住在一幢老房子顶楼的阁楼间里。她来和我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她第一次到那么大的城市,感觉一切都新奇有趣。她到处去逛,也不记得是在哪个偏僻地方的鱼市她都去到了,还买了鳕鱼回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煮。每到周末她便爱去人民广场的相亲大会看看,回来还总是愤愤地说他们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还瞧不上外地人。但我知道她是很觉得上海了不起的,她常常和我说,真希望我再去上海工作,她一定要再好好逛逛,要上去东方明珠塔看看。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房间里看电影。她问了我些什么,我常常和她说话不耐烦的。她没说什么,默默下了楼。我听得哭声才跟下去,她在用拳头捶着自己脑袋,悔恨、诅咒着自己这样的人活一次没有什么意思。我彻底慌了神,也跟着哭嚷起来,一面劝慰了几句,她慢慢平静了下来。我这个人因为没有心肝,所以忘性那么大吧,但这件事我总是会想起来。我听过很多情人之间的争吵,以前的错误总是要一再地来个秋后算账。那么我妈,她究竟怎样隐忍呢,才这样不和我计较。我没有爱过人,我不能想象该是怎样的大爱,她也有被我气得好几天不想和我说话过,然后还是透支着自己的心力来护我周全。她不爱说话。
有人说,大爱无声,光靠喊出来的那叫做爱。
昨天,我跟我妈说,我想买双新鞋子,问她要不要赞助我。我完全不记得今天是母亲节。我是她的孽障,由她做母亲的第一天起,她便没有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