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怪
黄风怪那时候年纪轻轻,住在灵山脚下,是一只修成人形的黄毛貂鼠。
灵山上,什么都能沾一点灵气。
黄风怪只有一个爱好,吃。
而且最爱吃芋头。
尤其是山脚下,一个书生种的芋头。
书生种芋头养活自己,经常在田间地头吟诗作赋。
黄风怪远远地看,不知道他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他全部的心思都盯着地里的芋头。
等到书生把芋头挖出来,收进了地窖,黄风怪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化归原形,摸进地窖里,享受他的盛宴。
吃得圆滚滚,躺在地窖里,觉得此生满足,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书生叫骂,又是你这个小偷,给我站住!
黄风怪心叫不好,这是被发现了,爬起来,赶紧往外跑,跑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怀抱了几个大芋头。
心想,吃的可不能丢。
跑出来,化成了人形。
奈何吃得太多,跑不快,只听着书生的叫骂越来越近,吓坏了,左右看看,见屋后面有个枯井,慌不择路,冲过去一头扎进去,却好像踩到了什么。
抬头一看,是一个俏丽的女子,怀里抱着笔墨纸砚,也是一脸惊慌。
黄风怪刚要出声,女子做了个嘘的手势,黄风怪连忙闭了嘴。
井外,书生的脚步声近了,随即又远了。
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风怪爬上来之后,拉了女子一把。
女子道了声谢谢。
黄风怪问,好巧啊,你也来偷东西么?
女子倒也配合,幸会幸会。
两个人跑到了山顶,僻静处。
黄风怪烤了芋头,递给女子,问,你叫什么?
女子说,我叫香玉,却没接黄风怪手里的芋头。
黄风怪不明白,你不饿?
香玉说,我吃过了。
黄风怪在吃芋头的时候,看到香玉在水边,照着自己的样子,给自己画像。
黄风怪这才明白,原来她偷笔墨纸砚是为了给自己画像啊。这人得有多爱美?
黄风怪走过去,看了看画上的女子,问,你画的是谁?
香玉说,我自己啊。
黄风怪摇头,这不是你啊?
香玉抬头,瞪了黄风怪一眼,这就是我。
黄风怪很坦诚,画像上的人比你好看。
香玉猛地站起来,收起画像,气呼呼地走了。
黄风怪叼着嘴里的芋头,笑了,接受自己有这么难么?
再一次见到香玉,是黄风怪在山顶上咬石头的时候。
香玉正裸着身子,幕天席地的躺在山顶,如一幅山水。
黄风怪吓坏了,看呆了。
嘴里的石头咬的嘎嘣脆。
香玉听见了,侧过头看见了黄风怪,见怪不怪,反而问,你在干嘛?
黄风怪咬着嘴里的石头说,我……我在磨牙。
磨牙?
黄风怪指了指自己的牙,不磨牙的话,牙会长得很长,最后我就吃不了东西了。
香玉听了叹了口气,上天造物这样设计,真有点过分。
黄风怪一愣,顺着香玉的话,可不?所以说,贪吃不是我的错,是我的天赋和使命。
香玉笑了。
黄风怪这才敢问,那你在干嘛?
香玉说,我在吃饭。
吃饭?
餐风饮露。
你是神仙?
我本是灵山上的一块玉石,受天地灵气,一不留神,修成了人形,有了现在的样子。玉石吃饭,自然是餐风饮露咯。
黄风怪作为哺乳动物,不理解什么是餐风饮露。
正如香玉作为无机物,无法理解什么是“吃饭”。
黄风怪想了想,问,那你是不是也不会拉屎撒尿?
香玉一块石头丢了过来,黄风怪笑着逃窜。
香玉说,我从来没有到人间的集市上看一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黄风怪心里很高兴,嘴上却说,你知道,我平时从不去人多的地方。
香玉不解,为什么?
黄风怪说,你没听过那句话吗?
什么?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香玉一愣,笑了,反正你现在已经是人形了,你可以跟人们一起打过街老鼠。
黄风怪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集市上。
香玉想买胭脂水粉,但不知道什么是钱。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黄风怪很潇洒地付了钱。
香玉不解,怎么你会有钱?这不是人间的东西么?
黄风怪一脸骄傲,我从功德箱里偷的。
香玉吃惊,这你都敢偷?
黄风怪毫不在乎,这有什么不敢?老鼠胆小,只是俗人对我们这个物种的误解。再说了,香客捐香火钱,供奉灵山,我也是灵山的一份子,花他们点钱天经地义。
香玉笑了,你说的倒挺有道理。
黄风怪哈哈大笑,活着要知道变通。
黄风怪看着香玉用买来的胭脂水粉打扮自己。
看着看着,香玉就不是香玉了,香玉是一座山,一条河流,一只好吃的芋头。
那个时候,黄风怪还不明白,一个男人看着女人打扮的时候,心里总是温柔的。
香玉打扮完,站起来,在黄风怪面前展了个身段,问他,好看么?
黄风怪看着香玉,周身无缘无故地起了妖风,只能拼命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
香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扮么?
黄风怪脱口而出,为了画像呗。
香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风怪不解。
香玉说,我想给一个人看。
黄风怪跟着香玉去了书生家里。
两个人躲在梁上。
书生手里捧着书,读一会儿,就抬头看,看着看着,时而叹息,时而笑出声来,时而又怔怔地流泪。
那是一副女人的画像,已经颇为古旧。
黄风怪仔细去看,画像上的女人,并不是香玉。
香玉轻声告诉黄风怪,那是他的妻子,几年前,染病死了。自那以后,他就对着画像,又是念诗,又是笑,又是哭,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觉得能做画像上的人真好,能死了真好。
黄风怪被香玉的话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好好活着才能吃吃喝喝?干嘛要死?
香玉看着书生,轻声说,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黄风怪问,你想做画像上的人?
香玉眼神不离书生,没说话。
不知怎地,黄风怪一时间有些伤心。
黄风怪跟着香玉,去她家里。
香玉住的洞穴,已经布置成了房子的模样。
墙壁上,满是画像,画像上,都是香玉自己。
香玉看着画像,说,我画了这么多自己,可怎么也做不了他画像上的人。
黄风怪看着满墙的画像,说,我可能有一个办法。
书生又在看画。
看得入了神。
画像上的妻子,突然活了过来。
书生呆呆地看着,妻子从画像上款步而出,走向了书生。
书生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了久别的妻子,痛哭流涕。
妻子在书生怀里,感到书生的眼泪砸进自己脖颈里,有些不知所措。
书生抱着妻子,突然疑惑了,你身上……很冷。像……像一块玉。
妻子呆住。
书生放开妻子,端详着,看进了妻子的眼神里,好像从眼神里看出了什么。
你不是我家娘子。
妻子更加不知所措。
书生妻子的样貌如雾气一般散去,化做了香玉的样子。
书生后退了几步,看着香玉,猛拍自己的脸,道歉,唐突了,我一定是思念过度,才将你误认作是我妻子了。
书生再仔细看,认了出来,你是天天来偷笔墨纸砚的女子吧?
香玉点点头。
梁上,黄风怪叼着嘴里的芋头,看到香玉被拆穿,不知怎么,竟然有些高兴。
书生请香玉坐下,坦言,你每次来偷笔墨纸砚,其实我都知道。
香玉看着书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书生说,你的心思,我也多少知道一些。
香玉的眼神里,有了期待。
书生说,但我心里只有我家娘子一个。我不能辜负她。也不想辜负你。
香玉心里难过,脱口而出,可她已经死了。
书生的眼神瞬间更黯淡了。
香玉后悔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乱的很。
良久,书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可她在这里是不会死的。
这下,香玉的眼神黯淡了。
梁上,黄风怪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
山顶上。
香玉独坐,闷闷不乐。
黄风怪走到香玉身边坐下来,劝他,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而时间对你来说,是永恒的。他只是你千万年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就像石头上爬过一只蚂蚁,石头是不会在乎蚂蚁的。
香玉摇头,正因为活得太久了,我才想在乎那只蚂蚁。蚂蚁爬过之前,我只叫存在,不叫活着。
黄风怪似懂非懂地看着香玉,满脑子回响着香玉的这句话。
香玉叹息,我可以变成他妻子的样子,但永远变不成她。
一句话到了黄风怪嘴边,黄风怪努力阻止自己说出来,但没成功,他说,你不必变成她,你应该取代她。
香玉看着黄风怪,这样好吗?
不等黄风怪回答,又问,我能吗?
黄风怪点点头,你先得学会一件事。
人间的厨房。
黄风怪和香玉躲起来,看着人间的厨子做饭。
烟雾蒸腾。
香气四溢。
黄风怪口水直流,对香玉说,有女子来灵山求姻缘,问师傅,怎么搞定喜爱的少年?
师傅给了她一联:若他情窦初开,你且宽衣解带。若他看尽繁华,你便炉边灶台。
香玉不解,那我是宽衣解带,还是炉边灶台?
黄风怪不知怎么了,心里一紧,说,你应该学会做饭。生灵,总是要吃饭的。吃饱了饭,才有希望。
香玉的眼神里冒出了光。
黄风怪眼神里却汹涌着一些伤感。
黄风怪面对着形色各异,已经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的食物,愕然地看着香玉。
香玉烟熏火燎,满脸期待地看着黄风怪。
黄风怪咽了一口口水,奋勇地吃了起来。
香玉眼神不离黄风怪,黄风怪只好猛吃。
吃完了,黄风怪对着香玉无奈地摇摇头。
香玉脸上的期待消失了,不好吃?
不,是很难吃。
香玉有些气馁,那你怎么还要吃完?
黄风怪打了个饱嗝,我这还不是为了鼓励你。
香玉握了拳,再接再厉。
黄风怪道,你加油,我先去吐一会儿。
等到一个冬天过去,黄风怪吃到胖了起来。
终于对香玉点了点头,你成功了。我也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爬不动了,老鼠爬不动,早晚会被逮到。
香玉哈哈大笑。
书生锄完草,回到家,家里已经摆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菜肴面前还端坐着一个俏丽的女子,香玉。
书生礼貌地拒绝,姑娘,你何必这样?我不值得的。
听书生这么说,香玉眼里突然开始流下眼泪,大滴大滴的眼泪砸下来,不多时,香玉脚下已经湿了一片。
书生呆住了,你别哭了,我……我吃。
香玉立马笑逐颜开,给书生大筷大筷地夹菜。
香玉高兴地抱了黄风怪,黄风怪能察觉到香玉身上的冷,她没有体温,但热情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
香玉说,谢谢你教我用这一招。
黄风怪说,女人的眼泪,对男人来说,永远是致命武器。虽然,那些眼泪只是露水。
香玉想了想,不行,我还得多准备点露水。
说罢跑了出去。
黄风怪看着香玉轻盈的背影,她已经是一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小女孩了。
哎。
香玉每天给书生做饭。
书生越吃越多。
看画像的次数越来越少。
等到书生能吃三大碗饭了。
等到书生和香玉吃饭的时候,有说有笑了。
梁上的黄风怪,也瘦了下来。
那时候黄风怪还没有读到过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
黄风怪匍匐在师傅脚下,我心里苦。
师傅就问,是吃不饱苦,还是求不得苦?
黄风怪嘴上说,吃不饱苦。心里的声音却是,求不得更苦。
师傅说,放下,放下就好了。
黄风怪忍不住叹息,要是人人都能做到,那还有什么红尘苦?谁还来求佛呢?
师傅语塞。
香玉又一次抱了黄风怪,说,我今天给他做饭,发现他妻子的画像不见了。他收了起来。
黄风怪一呆,喃喃,那真好。
香玉自言自语,我想我可以替代她了。不,我会替她照顾他。
看着香玉,黄风怪开始羡慕那只爬过石头的蚂蚁了。
黄风怪独自来到香玉的家,看着满墙的香玉画像,从天亮看到日落。
黄风怪化成黄毛貂鼠,偷吃琉璃盏里的灯油,吃得肚儿浑圆。
满足地躺在佛案上,呼呼大睡。
睡着了,眼角里还流了泪。
等黄风怪醒过来,看见师傅正看着自己。
师傅大骂,孽畜,琉璃盏都暗了,你这是吃了多少?
黄风怪眼角还有泪,我饿。
师傅叹息,吃也解决不了问题。在灵山呆着,日子久了,你会得道。何必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黄风怪打着饱嗝,师傅,我只是贪吃。贪吃不是我的错,是我的天赋和使命。不过,吃了就要认,师傅罚我吧。
师傅摇头,得了,你快溜吧。
黄风怪一呆。
师傅突然大喊,有小偷偷了灯油,快来人啊。
喊完了,对着黄风怪眨眼睛。
黄风怪给师傅叩了个头,化作一阵黄风,离开了灵山。
此时,香玉正在给书生盛第三碗米饭。
八百里黄风岭。
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
伤心的,是一只黄毛貂鼠。
黄风怪坐在山顶上,磨牙。
突然起了兴致,把自己脱光,幕天席地,餐风饮露。
小妖们疑惑,大王这是在干什么?
黄风怪看着万仞青山,说,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八十年后……
黄风怪收到了香玉的一封青鸟传书,上面只有一个字:回。
黄风怪回了灵山。
见到了香玉。
不知道是不是黄风怪的错觉,香玉清瘦了。
据说,只有走进你心里的那个人,你才能察觉到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黄风怪跟着香玉,到了书生的家。
书生躺在一个阴沉木的棺椁里,身上满是鲜花。
黄风怪其实料到了。
香玉说,这几十年,我很快活。
黄风怪没说话。
香玉接着说,我知道他会走。但……
香玉看了黄风怪一眼,但我不想再做一块石头了。
黄风怪心里一抽,疼得闭上了眼睛。
香玉说,我想做她手里的一块玉。
黄风怪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已经长大,长大了就不容易难过了。
但此时,他觉得悲从中来。
忍不住抱了香玉,抱得凶狠。
他惊讶地发现,香玉有体温了。
香玉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是他,也是我。
香玉说,他给了我体温。
黄风怪没说话,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有句话,他再也不会说出来了,我多想做那个给你体温的人呐。
香玉说,我想跟你告个别,谢谢你。
黄风怪笑了,何必客气,我们都是偷东西的人。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在黄风怪的注视下,香玉抛却了人形,化成了一块碧玉,躺进了书生的手心。
黄风怪挥手,一阵黄风凭空而起,裹挟着棺木,埋进了土里。
黄风怪在墓前站到天黑,乘风回到了黄风岭。
黄风洞中,挂满了香玉的画像。
黄风怪躺在洞中,每个角度都能看见香玉。
他吃芋头,念诗,唏嘘,又哭又笑。
他明白书生当年的相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