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食堂故事
查看话题 >饺子与半杯啤酒
你有没有摸过人类的头盖骨?
刚从焚化炉里取出,洁白滚烫的头盖骨。
那种触感就像是一只装满了热汤的粗瓷碗。
指尖传来微微的摩擦感。明明是一件滚烫的东西,却觉得手上的热度被它不断吸走。
那是爷爷的头盖骨。
从前,我是极为讨厌吃饺子的。
小学时,周五只上半天课,中午爷爷会接我到他家,等爸爸妈妈下班以后全家人一起吃饭。后来我心中变得极其厌恶甚至是恐惧每星期这一天的到来。
包饺子与吃饺子,是周五的例行功课。
在经历过食物短缺年代的人心中,饺子可算是“吃顿好的”了。旧时居住在大院里的人们,哪家包了饺子,定是要给邻居家端去一碗。听说谁家包饺子了,院里的孩子们都去凑热闹。揪一小块面,揉搓着玩,脏了也不舍得扔,扎在筷子尖儿上,到灶火里烤一烤,烤出香气,边一点一点啃着,边眼巴巴地看着大人们手中转动的擀面杖,等着被赏一只刚出锅的饺子。
擀面杖底飞出的饺子皮落在面板上,“扑面”溅起,染了绿莹莹的菜馅儿一点白雪。
在饺子的制作过程中,一切都是愉快的。我可以获得一大块面,捏我的小刺猬、小兔子。爷爷负责和面、和馅儿、擀饺子皮,奶奶负责包饺子。
“和面讲究‘三光’:面光,手光,盆光。”这是每次和面的时候爷爷都会说的话。也是我关于烹饪技巧的最初印象来源。
爷爷将焯过水的芹菜放在老菜板上剁碎。
我并不会用“细细切碎”这种带有典型南方水乡雅致风韵的词来形容一个东北男人的行为。因为唯一能描述这种场景的只有“咣咣剁碎”。
被剁得稀碎的混合着菜板木屑的芹菜被捞起到一张纱布上,包裹起来,用力攥干水分,扔到一个巨大的搪瓷盆里,等待与肉馅混合。
牛肉馅太干,用来和馅需要微微加水。混入三分之一的猪肉馅,其中的油脂可以弥补掉牛肉的“柴”。
至于为什么要放牛肉馅,那是因为牛肉贵,贵的就是好的,给孩子要吃最好的。
为了让饺子馅“香”,爷爷会在里面加入各种他可以找到的粉状香料,甚至向其中浇入烧熟的大豆油。
奶奶则以她神乎其技的技巧,将尽可能多的馅料包在饺子皮里。
大锅烧水,加少许食盐,依次下入饺子,用漏勺背轻轻搅动,“盖盖儿煮馅,敝盖儿煮皮”,水开时点凉水下锅,三个来回后,饺子就煮好了。
饺子太多了,盛在盘子里的饺子还要在微微晾凉的时候拨到另外一个盘子里才不会粘在一起。
饺子咬开,可以倒出油来。天气冷的时候,醋碟里的素油荤油更是凝成一片。
对平日里吃饱了鸡腿,肚子里不缺油水的我来说,这种饺子实在是人间噩梦。
悄悄跟妈妈说,我不爱吃爷爷包的饺子。妈妈说,爷爷奶奶费那么大劲包的,别说不爱吃,你可以多吃点菜,少吃几个饺子。
晚饭吃过饺子,临回家的时候还要带上爷爷装好的煮过晾好的饺子。“第二天早晨用油煎一煎,省得做早餐了。”我用力点头,接过饺子,天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沉重。
每周如此,以至于后来妈妈也觉得这种饺子太油腻了。于是,妈妈提出以后周五的饺子她来包,爷爷在她下班之前把面和好就行了。
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妈妈买了手摇绞馅机,把切成段的新鲜芹菜放在里面,转一转,芹菜就碎成了均匀的丁,里面没有木屑。在这之前芹菜也不焯水了,因为现代科学告诉我们,焯水会破坏掉维生素。芹菜汁也不用挤得那么干了,因为营养会流失。
包饺子的时候,奶奶不肯歇着,没办法,我和妈妈会尽量快包多包,这样奶奶就能少包一些。
她包的太大,不精致,煮的时候还容易露馅儿。
再后来,我们提出包饺子太麻烦了,不必每周都包。
爷爷同意了。
我很开心。可是不知道爷爷开不开心。
爷爷生病之后,起初去住院,还能吃一碗牛肉面。之后每况愈下。到不再吃难消化的肉,到只能喝半碗粥,再到用吸管喝一点泡过水化开了的饼干,最后到只能用棉签沾一点水擦擦嘴唇。
其实也不过半年时间。
我明白了,原来人不是一下子死掉的,是一点一点慢慢离开的。
爷爷去世那天的上午对我说:“爷爷现在就想着,能吃两个饺子,喝半杯啤酒就好了。”
那时我才想起,他是最爱吃饺子,最爱喝两杯的。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