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岛吃什么

姑姑总是疼我的,她和姑父在塘厦做生意,手头宽裕一些,就常喊我去那玩。不过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并不想去哪里玩,姑姑却不这样想,让姑父守店面,带着我大街小巷里转,一定要给我买身衣服,她说你就要出去做事了,要穿得体面,这样别人才看得来。我听她的话,随她走,可是塘厦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衣服,最后兜兜转转回到小店旁边的一家衣服店,装修还挺豪华,起的英文名字,叫BOSS,店里的小妹一个个嘴巴甜得要命,人去了,左一句老板,右一句老板,听得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我脚上穿的是一双破破烂烂的凉鞋。姑姑跟她们很熟,说美女们嗳,莫搞这些,这是我侄伢子,就要去上班了,你们看有什么衣服适合他穿的?小妹上下打量我一番,拿来一件衬衣,一条西裤,让我去换,换好出来,往镜子里一看,活脱脱一个乡村教师,我苦笑着换回来,最后一件衣服没有买,倒是姑父见我们在店里,过来看热闹,买了几件。小妹们喜欢姑父这样的老板,五六百一件的T恤轻轻松松就买了下来。
穿的方面姑姑拿我没辙,就想办法让我多吃点好的。附近的石锅鱼,商场里的湘菜馆,以及河那边夜宵大排档的海鲜粥,都拉着我去吃一道。这下逛也逛了,吃也吃了,姑姑生怕我坐不住,要我去电影院看电影。但其实我还算坐得住的,那会卖绿豆沙的送来一个冰箱,冰箱不要钱,只是得从他那里进货。这样,除绿豆沙,姑姑还进了几样常见的冷饮,整齐码在冰箱,小店因此就多了一项副业。我挺喜欢这个副业,坐在冰箱旁看匆匆来往的人,有的停下来买瓶水或果汁,我帮忙收钱找找零,有时突然嘴馋,就起身到大厦后面的巷子口买几串烤面筋,我很喜欢吃这个东西。
住几日,终于还是要走了,最后一餐饭姑姑在住处做。一样基围虾,一样白辣椒炒鸡杂,一样马铃薯丝。说起来上回吃姑姑做的菜还是什么时候?在广东做事的这些年,多数是姑姑到我家里吃饭,她一来,不是西瓜就是李子,龙眼、荔枝这些更是不在话下。这回再吃姑姑做的菜,才恍然意识到她也是平常宁乡人的手艺,应当也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连常作白灼的基围虾都放了辣椒炒,油焦火辣的。她结婚那年,我八岁,去姑父家做客怯生生的,饭桌上吃过的菜是什么味道早已模糊,然而姑姑煮的饭记得分明,米粒白且长,有一点糯,说是优质稻,我才知道原来米饭竟然可以这样好吃,恨不得马上跑回家让奶奶来年春天一定也种优质稻。吃过饭,姑姑把我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折好放进书包,见她还要放一包干萝卜皮和一包干豆角,我不肯,她说,带着,不是去一日两日,是两年,要是哪日想吃屋里的菜了呢?
没出过国的我,对外面的生活可谓是一片茫然。以前看羊角去英国读书,她在网上看贴子,加留学生的QQ群,我很羡慕,感觉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有一种期待和向往的心情。到我出国,地方在南太平洋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小岛,期待之余,更多的是畏撤。网上信息有限,只好问在那独自工作了两年的董哥,我问,要不要带转接头,气候如何。他说你把问题总到一张纸上发过来,我得空一一答复。看来这位上司不喜欢闲聊,我于是问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辣椒?他说有。我稍微放心了些。怕海关查,东西不敢乱买,最后出发时箱子里吃的就姑姑给的几包干菜,自己买的几盒月饼和两大袋鱼尾巴,月饼是想做礼物送给董哥或当地官员,鱼尾巴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样熟食。东西带到香港,还是不放心,多问董哥一句,他说新西兰查得严格,月饼和熟食最好不要带。我于是拆两袋鱼尾巴吃完,狠心把余下的都留在了表姐家。
凌晨两点到小岛,下了飞机,董哥接我到住处,他还做了饭在等。有可乐鸡翅,砂锅猪脚,看到有猪脚,我感到很惊喜。 第二天见冰箱里菜有不少,便问他多久买一次,他说一般一个礼拜。我心想这么久都不新鲜了,以前在长沙都是一天买一天的。后面几天董哥带着熟悉岛上各处情况,才终于明白这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菜市场,超市里卖的蔬菜大多从新西兰来,像红萝卜、土豆、洋葱,本来就经放,又岛上没屠宰场,因此肉类全是进口过来的冰冻货。叶子菜有两样,包菜和白菜。包菜倒经放,但吃完一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再吃,白菜看运气,时卖时不卖,实在想了,得去岛另一边的超市,这个白菜比较脆,叶子碰一下就裂,自然不经收,烫过几次cen菜,麻烦不说,吃多几餐也腻。

一个月后,董哥调回国内。这之后我种过黄豆和大蒜,黄豆是渔船来这卸鱼船长给的一包,我做腊八豆,但无奈这里气温不够低,也不会控制发酵时间,当然整个过程是怎样我只有模模糊糊一点印象,最后这豆子起了霉,闻起来一股酸臭味,只好全部倒掉,我想接下来的不能再这么浪费,于是抓了一抓种在房子旁,没想到很快发芽,再过一段时间就开花结荚了,然而大概土不够肥,不等里面的豆子长胖,整株植物就逐渐枯萎死去。种大蒜是想用大蒜叶子炒猪肉,可这大蒜种下去,根本长不出碧绿且长的叶子,只是孱弱韭菜般大小的两根,再然后鸡来土里刨,弄死不少,我种菜的宏图大愿也就随之而去。周六集市偶尔能见到白萝卜,五六个小小的,卖三纽币,做新鲜的吃还划算,但用来晒萝卜丝或者做酸萝卜条就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不过馋起来,还是要做,晒干的萝卜丝炒带肥的腊肉最好,但岛上只有培根,吃得勉强,没有腊肉,做风吹肉也好,但是苍蝇那么多,守着守着耐心晒了些,但不是家里那个味道,往后就不再做。辣萝卜条也是光有样子,口感远没有从前乡下吃过的酸脆。如果小时候奶奶让我多干点这样的活该多好,奶奶还是把我带得娇气了。




七八个月后,国内有政府团来,我帮了些忙,那边的人也客气,问要不要带什么。我想吃的千千万,鱼尾巴,酱板鸭,鸭霸王,日思夜想,带不过来。想起早两年在雷州做实验,那时吃不饱饭,快递其实到镇上,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可每月领着几百块的补贴,要余钱置衣服买寒暑假回家的火车票,还是不敢轻易网购,到后面几个月,朋友介绍活,挣了点钱,我终于买了不少零食,有从前读大学爱吃的“鸽鸽”(一种江西素食),也有从前在长沙做事时喜欢吃的脆辣香干,是小孩子爱吃的垃圾小食,但无聊时吃着玩,日子就好过一些。这次来人,想多买几样,但都挺吃重,最后索性全部买的脆辣香干,一包200克,买了近100包。有零食吃,夜里看电视剧开心多了,只是可惜管不住自己,一晚两三包地吃,体重飙升得飞快,在雷州做实验挨饿瘦下去的肉差不多又长回来了。深刻意识到自身极差的自觉性后,后面再来政府团,我不敢再买零食,顶多买一些腐竹、豆皮之类的用来做菜。
去其他岛出过几次差,奔波劳累,尝过外岛真正食物匮乏之苦,又经历了大基地工作生活不分的一个多月,再回岛上,觉得还是一个人来得清静。借着这股珍惜的力气,还算顺利度过了淡季,然后过完在这的第二个年,有天夜里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视频,是一个人在外生火熏腊肉,口中呼出白气,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故乡的冬天来。这里夏天实在太热太长,像一个绿色牢笼。我感到害怕,第二天起来,就向人打听哪里有铁桶,我要熏腊肉了!

以前在家里,每年冬天奶奶都会熏腊肉。回忆起来好像一切并不复杂,买回来的肉一条一条抹盐,盆里放一天两天,逼出水,灶里烧锯木灰,上面的铁锅移开,架一层竹子编的折子,肉放上去,盖报纸,熏一天一夜,水分脱得差不多,肉有了好看的金黄色,然后奶奶把这些肉一条条铁丝串好,挂在灶屋烧火的上方,来了客,取一两块颜色最好的招待,吃不完的一直熏着,等父母去广东做事,就由他们带过去。
左右打听一圈,车行老板告诉我也许工程部会有铁桶。我去,对方问要来做什么?我讲有点想家,熏点腊肉解解乡愁。他会心一笑,领我到院子一侧,只见成百上千个铁桶堆在那里,他帮忙拿一个下来,说修路装过沥青要紧吗?我讲沥青不要紧,多烧烧就没了。有了桶,柴火不是难事,屋外一排椰子树,底下掉不少椰子壳,又房东每月来这边打理,枝枝蔓蔓砍下来堆在树下,我捡过来,椰树叶子是顶好的引火柴,烧起来旺,滋滋响,应该是含油脂。叶子,硬的枝,整的椰壳,一层层码好,慢慢火起来了。只是肉不能明火烤,熟了就不是腊肉的味,最好烧出炭火,均匀持续,可以熏出好看的腊肉。

写起来简单几句话,其实光烧火就摸索了三四天,起初浓烟滚滚,生怕邻居来投诉,后来是椰枝不经烧,中间得把肉挪走,临时再生一次火,耗时耗力,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中,摸清了柴火的性情,且铁桶底下有灰后,之前没有燃尽的树枝或椰壳烘得很干,再后面火力就能持续比较长的时间。有天夜里,我去看肉熏得如何,掀开报纸,见一个个椰壳红的火光明明灭灭呼吸着,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真正的大师傅了,心里很高兴。


熏了腊肉,解乡愁不说,来人客也好招待。不久后,董哥来这出差,住了二十多天,他说三十年来吃过的腊肉,没这回吃得多。我讲那一定吃腻了。结果他说没有,还夸我,说刚刚好的烟味。其实我知道自己做得并不地道,只不过他之前吃过别人从国内带来的,店里卖的那种,很咸,这样对比,自然觉得我熏得要好些。董哥来的那天,我也做了猪脚。去年还做得一般,也不会砍,现在我就知道怎么偷懒,先不着急砍碎,整的猪脚和料酒一起在高压锅压四十多分钟,拿出来在冷水下冲净,顺着骨骼的方向,轻易就能卸成小小一块,接着一块一块的猪脚下陈年卤汁里煮几滚,沾八角的香气,最后回锅下重辣爆炒,是很好的下酒菜,三只猪脚我俩几乎一餐就吃完了。但任凭我厉害,一日两餐地做,二十多天,早就黔驴技穷了,董哥看得出我的为难,中间哪怕随便炒个饭,他一句嫌弃的话也没有的。等他走的前一天,我问除了猪脚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他说没有了,你不要那么刻意。我说也不是刻意,我们家那边是这样,人回来要做好吃的,人要走了,也要做好吃的。董哥于是笑,像明白了似的,说是迎来送往吧。我点头。
董哥走后,偌大的房子又是空荡荡的了。有天傍晚跑步看见一个男孩子,和以前遇到的成双成对的快乐的中国人不一样,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寂寞,往回跑时见他坐在树下看人游泳。跑完步回来,我用超市新进的罐头竹笋炒了点腊肉,装了饭坐在桌子前,想起这个人的背影,岛上日子多难呢,我有点后悔没有请他来住处吃个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