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骑王（一个黑暗的版本）
我站在夜里，风钻进肺，有点凉。一旁的自行车更凉。如能选择，它情愿躲在一个角落里，默不做声地腐烂，就像之前10年，它被我丢弃在角落里一样。这种被遗忘有一种畅快感，全世界都与己无关。也许是几个世纪，在风雨滋润下，铁锈缓慢长大、成熟和衰败，绿色植物在体内穿行，它心甘情愿被瓦解成齑粉，埋入泥土。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有一天它的原子被重新聚合，成为一个新的身体，或者随大地爆炸，在宇宙游荡。这是它的命运，它别无选择。
可惜10年太短，它还没开始腐烂，就被我从角落里提拎出来。那天，车行墙上一张宣传海报，经光的反射掉入我的视网膜，大脑中沉睡着的一堆组织对此反应激烈，最后决定让我骑车翻山越岭，去夺一个“骑王”的称号，这个称号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戴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这是神的主意，它想让我去死，就像10年前我的儿子死去一样。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偷看了我的人生剧本，试图反抗拒不服从，但是失败了。它毕竟是神。彼时，我看到神站在我身边已经102天。
我升级了自行车的变速系统和刹车系统，重新对车架喷漆，它重获新生，却绝不因此而感激我。我听着变速器咔咔的响声以及链条高速运动时顺畅的低吟，像是听了贝多芬的交响曲一般激动不已。这是我听过的最夺人魂魄的声音。
一个声音走近我。这是一种领导人的声音，周身的喧闹立马噤声。靠着这种气质，声音为主人拿下过多个订单，主人身价已经不菲。我与声音主人相识多年，曾一同骑车翻山越岭，两人联手，从未让“骑王”旁落。10年前我堕入酒精池，他踏入商海，分道扬镳。不曾想他还惦记着我。他将我架到一间公寓，泼我一头冷水后，耐心教我分辨公寓钥匙和办公室钥匙。他让我做他公司的总工程师，唯一要求是禁酒。我不听，依然去小酒馆，用酒精浸泡大脑。他依然在公寓泼我冷水后教我分辨钥匙。直到有一天，神站在了我身边，我乖乖去公司当总工程师。他舒了一口气，想着朋友在落魄时伸手拉了一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儿子的故去，妻子的离开，在我心底制造了一个黑洞。我用酒精去填满这个黑洞，试图以此达到遗忘的目的：把自己遗忘。如果连自己都不存在，痛苦就没有了作用对象，也就成为一种虚妄。可是黑洞难填。我填了五年，浑身散发着酒精的味道，一点就着，记忆依然顽固地每天将我绑架。我开始用更高级的材料填埋黑洞。我一边喝酒一遍读书，每读完一页就撕下吃掉。当我吃掉第365本书最后一页的那天，儿子走进了我的房间。
“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儿子说。
我吃了一惊，首先看到一个形体在门口移动，后来慢慢走近而变得清晰。他浑身湿透似刚从河里爬起，头发贴在额头，发里藏着泥沙，骑行服紧贴身体，勾勒出一副11岁的稚嫩身体，皮肤因长期浸泡水中而起皱发白，脸色微青，眼神空洞无物。水从身上低落在地板，似在往我心中钉一枚钉子。
我探身去抓住这个身体，摸到手，冷冰冰，探鼻息，冷冰冰，听心跳，冷冰冰，所有能够证明生命的迹象都被冰冷代替。儿子走后，留下一堆水，在地板上爬行，蜿蜒如水蛇。随后几天，儿子都要走进我的房间，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并拿出一棵水草对我说：“好吃的。”我尝了一下，果然好吃，难怪儿子脸色发青。
儿子又不见了。我继续饮酒读书。他不知怎么找到我，把我带我一间公寓，浇我冷水，教我分辨钥匙，叫我戒酒，叫我做总工程师。我只是让他折腾，他的折腾与我无关。
我不知道神在我身边站了多久。有几次我以为是自己的影子，并不理会。后来发现，这个影子是站立着，而不是平躺着。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它。它形如身穿教士服的一个人，通体黑色，只是见不到脸上的五官，一律都是黑色。这纯洁的黑色，没有一丝杂质。我想它是戴着面具，伸手要去摘。它向后退。我再伸手去抓，它倒退。我停住，假装在思考，突然扑向它，它精准地躲开。尝试了数次，它始终不容我近身。
“你是什么？”我怀疑它不是人。
它静默如谜。
如是询问数次，它皆静默如谜。
夜里熄了灯，我躺在床上静思。我肚子里装着365本书，再加上酒精的催化作用，我开始思考它的本质。它站在我身边。我在黑暗中望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身边。
因为它的缘故，我的房间要比以往亮得晚了点。它不吃不喝不睡，站在我身边。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在望着我。他过来，看着我还算清醒，没有浇我冷水，只是教我辨认钥匙。我问他：“你看到它了吗？”
“谁？你指的是谁？”他问。
我用手指着它，他循着我的手指方向望去，又转向我，一脸疑惑：“你说的是谁？”不过他很高兴我能和他交流。
交流。是的，我和他用我们都能理解的语言进行了一次简短交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建立在双方都能理解的语言之上。如果我将它认作是人之外的某样事物，那么妄图用人类的语言与它进行交流的尝试都注定是失败的。
人类语言的一大特质就在于它的混乱性。从前，人类造起巴比伦塔试图接近神，神搞乱人的语言，因交流不畅，最终无法建成巴比伦塔。
对待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应该保持沉默。我想起我的肚子里装着的维特根斯坦的这么一句话。我开始沉默对它，就像它沉默对我。
静默的时刻最接近神。首先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发芽，渐渐长大，好似从地底升腾，又如从山谷飘来，最终长成一个坚定不移的声音：“我是你的神。”该怎么形容这个声音呢？其实这不能算是声音，我不是用耳朵去听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出现的。对待这个声音，我也应该保持沉默。唯有你自己去体悟。
每个人的身边都站着一个神，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看到。他又来找我，我问他看到它了吗？他表示不解。他看不见站在身边的自己的神。这一次，我竟然答应了他的要求，去做他公司的总工程师而且不再喝酒。我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事后想想好像当时是神让我这么做的。我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选择，可我又别无选择。
如果像我一样，把大脑浸泡在酒精中十年，再吃上几百本书，也许你也能看到你的神。但看到了神却没有任何好处。
有一天，世界依然如一台机械钟一般精确地运行着，我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神站在我的影子的肚子上。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来到我身边，我跟她寒暄了几句，车内的婴儿咿咿呀呀冲着我笑。电话铃声响起，年轻的母亲此前抓着婴儿车的手去包内翻找手机并接起电话。电话应该是她的丈夫打来的。婴儿车内的孩子依然在对着世界微笑。我看到站在婴儿车旁的神打开刹车，用一种两颗恒星碰撞的精准力量，将婴儿车推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神的漆黑一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也无法阻止婴儿被卷入车轮的命运，留下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肇事司机惊魂未定。我看到副驾驶座上坐着他的神，和我的神一样，统统面无表情。而那个推着婴儿车的神已经不见了。
我一直在想，它是那种类型的神呢，是上帝，是真主，还是撒旦？当我看到婴儿殒命，我有点明白了，直到那次神领我去到一个地方，我更加明白了。
在我住的公寓旁边有一条死胡同，住户们贪图省事，每次都会打开窗户把垃圾丢下去，一包包五花八门的垃圾就在胡同里炸裂开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个小型垃圾场。好几次我从小酒馆回来，憋不住就总会去胡同内撒尿。这次，回家路过这个胡同，神径直朝胡同内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我像踩在雷区上一样蹦蹦跳跳地相跟着。神还在往里走，如果它想撒尿的话没必要走得这么里。
“那里是死胡同，走不过了。”我在神身后喊，好像在喊一个老朋友。神不理我，继续往里走。与神交流我还不熟练，于是在脑海里对神喊道：“那里是死胡同，走不过了。”
很快就遇到了那堵墙，我的目光越过墙，看到这座城市的摩天大楼在夜色里灿烂夺目。有好多次，我就站在阳台上，微风薰得我更醉，我冲动地想要去扒下城市华丽的夜之盛装，看看会是怎样一副裸体。
我不知道神究竟要干什么，难道神想要翻墙而过？对于神来说，翻墙当然是轻而易举，对我来说则显得困难重重。只见神不慌不忙，在墙上打开电梯门，电梯内的白光令我眩晕，我的惊讶程度无异于哈利波特第一次看到去往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因为尽管我从未认真观察过那堵墙，但我很清楚没有人会在墙上建一部电梯。更为诡异的是，我在电梯内明显感觉电梯正往上运行。
除非这是神的行为。幸好这几天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神的怪异行为，而不至于惊吓过度。
电梯门一打开，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传销组织，抑或是一个电信诈骗的窝点。我眼前的世界，就好像是把电梯的四堵墙拆掉，电梯的光就往四面八方逃窜，形成一个无限的光的世界。无数的神端坐在桌前工作，桌子上方的空气在发光，显示着我不认识的文字。黑色的神和白色的光纵横交错，共同制造一种密集恐惧的氛围。我走在光之上，四周望不到边，最远处的神变成了电子显微镜下排列齐整的原子。我转身往后看，发现来时的电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我的神带我到一张桌子前，桌上方发出光，显示出一幅图像。图像上的那个男人明显就是我，经酒精浸泡的大脑膨胀得与精瘦的躯体极不相称，散发着颓败。空气中显示出我所熟悉的汉字。我仔细地读，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年月日、教育和工作背景，任何鸡零狗碎的东西。这分明就是在写我的人生。当我读到最后一行，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最后一行的字写得清清楚楚：2017年5月27日北京时间下午2点38分19秒，坠入怒江溺毙。
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结局？
“开什么玩笑？你们开什么玩笑啊？”我有点慌张，在脑海中问神。
神静默如谜。
怒江！溺毙！10年前儿子就在怒江溺毙，连尸首都找不到。难道这也是我的结局吗？
我又重新读那些文字，甚至靠这些文字记起了许多往事。2017年5月27日北京时间下午2点38分19秒，坠入怒江溺毙。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结局。
神离开了我，我看不见它了，其他人身边的神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大概是神将这段记忆从我的海马体中切除了。我去胡同里找电梯，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行为惹得一旁的一位拾荒老者以为我是在耍酒疯。
我记起几天前，神领我到一家自行车行让我看到了一张宣传海报，于是我脑中的哪根神经不知怎么地搭错了，我回公司找他说要参加比赛。他很吃惊，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又说我已经是骑王了犯不着再去参加，后来还是凭着他的关系把我塞进了参赛名单。
无疑，这是神替我决定要我参加这次比赛的。比赛的赛程与我的人生剧本结合来看，这是我的人生终点之旅。凭什么让神来决定我的生死？我自己难道不可以自我决定吗？被神决定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辆自行车。我决定在比赛的当天躲在家里喝酒看电视。如果我没有参加比赛，那么我人生剧本的最后一句话也就失效了。这样我就以我人的意志打败了神。
可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失败了。我承认了神替我撰写的人生剧本，我承认我的人生将会沿着神所设计好了的轨迹前进，所以我才会选择躲避。也许这几个月我所看到的神只是我的一种幻想，我所看到的我的人生剧本也只是一场梦。压根就没有神，我很自信我是无神论者。而我的逃避体现的是一种不自信。我决定用我的意志去对抗神的意志。
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对任何的宗教都表示尊重，邪教除外。我曾多次在路上遇见朝拜者，他们风餐露宿，三步一叩首，为的就是要对他们的神表达虔诚之心。可这种表达有意义吗？他们的神真的能够看见？他们的神在哪里呢？如果我能看到我想我会立马投入其门下。后来我知道了，任何的宗教信仰都不是靠逻辑论证建立的。逻辑论证只能证明没有信仰的无神论。
站在垭口，冷风一个劲地往肺里面灌。下面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就像人体内的肠道一样堆放在那里，三三两两的车辆好似排泄物一般在肠道内缓缓运行。“爸爸，山顶太冷了，我先骑下去了。”儿子气喘吁吁地说。11岁的稚嫩的身体居然也跟着我骑上了垭口，我替他感到高兴。
儿子的车速越来越快，到了接近失控的边缘，快到让人不放心，许多次我在后面喊着让儿子慢一点，可车速依然很快。直到儿子发出恐怖的叫声，我看到儿子正在尝试用脚着地减速，但高速运动中，这根本不管用。儿子的车俯冲向护栏，撞击的冲力将他从车座上高高抛起。我眼睁睁看着愤怒的江水将儿子11岁的身体吞没。然后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飞到了蓝天白云里，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柔软，我的生命也要融化成为那片蓝。可是黄浊的江水将我抢夺下来，裹进了它的体内。这黄浊的江水，定是神在大地上撒的一泡尿。
在水里，我看到儿子正在拉着我的手，原来儿子还没有死，我听到他对我说：“爸爸，为什么你这么晚才来找我？”那一刻，我知道了，原来神的名字叫命运。
而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距离地球100亿光年的地方，有一座超级都市，在其地下1万千米的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内，当我坠入江水溺毙的那一刻，X发出了一阵欢呼：“他妈的终于结束了！我总算可以回家喝上一瓶冰镇酒精，然后搂着我的Y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了。”
不久前，宇宙第三帝国刚刚上马了一项超级工程，旨在在第三帝国与其的附属国银河帝国之间建造一个超级虫洞，经过勘察银河帝国边缘地带的一个蓝色星球挡了道，需要拆迁。麻烦的是，这颗蓝色星球具有几亿年的生命史和几百万年的文明史。X的工作就是对这颗星球的文明程度进行评估。评估标准采用帝国最严苛的十级标准测试，即自由意志评价测试。自由意志意味着道德责任，也意味着拥有自由意志个体的文明还具有发展的潜质。刚才X完成的是第4096次个体测试，而这4096个样本无一通过测试的。因此对这颗蓝色星球的拆迁工程将择日进行。
X的搭档Z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老板刚刚传递信息给我，说另外有一个红色星球也需要进行测试。我现在就把坐标发给你，你赶紧找样本测试吧！”
X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天呀，你杀了我吧！我怎么感觉我也没有了自由意志呢！”
Y说：“自由？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呀。”
可惜10年太短，它还没开始腐烂，就被我从角落里提拎出来。那天，车行墙上一张宣传海报，经光的反射掉入我的视网膜，大脑中沉睡着的一堆组织对此反应激烈，最后决定让我骑车翻山越岭，去夺一个“骑王”的称号，这个称号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戴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这是神的主意，它想让我去死，就像10年前我的儿子死去一样。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偷看了我的人生剧本，试图反抗拒不服从，但是失败了。它毕竟是神。彼时，我看到神站在我身边已经102天。
我升级了自行车的变速系统和刹车系统，重新对车架喷漆，它重获新生，却绝不因此而感激我。我听着变速器咔咔的响声以及链条高速运动时顺畅的低吟，像是听了贝多芬的交响曲一般激动不已。这是我听过的最夺人魂魄的声音。
一个声音走近我。这是一种领导人的声音，周身的喧闹立马噤声。靠着这种气质，声音为主人拿下过多个订单，主人身价已经不菲。我与声音主人相识多年，曾一同骑车翻山越岭，两人联手，从未让“骑王”旁落。10年前我堕入酒精池，他踏入商海，分道扬镳。不曾想他还惦记着我。他将我架到一间公寓，泼我一头冷水后，耐心教我分辨公寓钥匙和办公室钥匙。他让我做他公司的总工程师，唯一要求是禁酒。我不听，依然去小酒馆，用酒精浸泡大脑。他依然在公寓泼我冷水后教我分辨钥匙。直到有一天，神站在了我身边，我乖乖去公司当总工程师。他舒了一口气，想着朋友在落魄时伸手拉了一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儿子的故去，妻子的离开，在我心底制造了一个黑洞。我用酒精去填满这个黑洞，试图以此达到遗忘的目的：把自己遗忘。如果连自己都不存在，痛苦就没有了作用对象，也就成为一种虚妄。可是黑洞难填。我填了五年，浑身散发着酒精的味道，一点就着，记忆依然顽固地每天将我绑架。我开始用更高级的材料填埋黑洞。我一边喝酒一遍读书，每读完一页就撕下吃掉。当我吃掉第365本书最后一页的那天，儿子走进了我的房间。
“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儿子说。
我吃了一惊，首先看到一个形体在门口移动，后来慢慢走近而变得清晰。他浑身湿透似刚从河里爬起，头发贴在额头，发里藏着泥沙，骑行服紧贴身体，勾勒出一副11岁的稚嫩身体，皮肤因长期浸泡水中而起皱发白，脸色微青，眼神空洞无物。水从身上低落在地板，似在往我心中钉一枚钉子。
我探身去抓住这个身体，摸到手，冷冰冰，探鼻息，冷冰冰，听心跳，冷冰冰，所有能够证明生命的迹象都被冰冷代替。儿子走后，留下一堆水，在地板上爬行，蜿蜒如水蛇。随后几天，儿子都要走进我的房间，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并拿出一棵水草对我说：“好吃的。”我尝了一下，果然好吃，难怪儿子脸色发青。
儿子又不见了。我继续饮酒读书。他不知怎么找到我，把我带我一间公寓，浇我冷水，教我分辨钥匙，叫我戒酒，叫我做总工程师。我只是让他折腾，他的折腾与我无关。
我不知道神在我身边站了多久。有几次我以为是自己的影子，并不理会。后来发现，这个影子是站立着，而不是平躺着。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它。它形如身穿教士服的一个人，通体黑色，只是见不到脸上的五官，一律都是黑色。这纯洁的黑色，没有一丝杂质。我想它是戴着面具，伸手要去摘。它向后退。我再伸手去抓，它倒退。我停住，假装在思考，突然扑向它，它精准地躲开。尝试了数次，它始终不容我近身。
“你是什么？”我怀疑它不是人。
它静默如谜。
如是询问数次，它皆静默如谜。
夜里熄了灯，我躺在床上静思。我肚子里装着365本书，再加上酒精的催化作用，我开始思考它的本质。它站在我身边。我在黑暗中望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身边。
因为它的缘故，我的房间要比以往亮得晚了点。它不吃不喝不睡，站在我身边。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在望着我。他过来，看着我还算清醒，没有浇我冷水，只是教我辨认钥匙。我问他：“你看到它了吗？”
“谁？你指的是谁？”他问。
我用手指着它，他循着我的手指方向望去，又转向我，一脸疑惑：“你说的是谁？”不过他很高兴我能和他交流。
交流。是的，我和他用我们都能理解的语言进行了一次简短交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建立在双方都能理解的语言之上。如果我将它认作是人之外的某样事物，那么妄图用人类的语言与它进行交流的尝试都注定是失败的。
人类语言的一大特质就在于它的混乱性。从前，人类造起巴比伦塔试图接近神，神搞乱人的语言，因交流不畅，最终无法建成巴比伦塔。
对待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应该保持沉默。我想起我的肚子里装着的维特根斯坦的这么一句话。我开始沉默对它，就像它沉默对我。
静默的时刻最接近神。首先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发芽，渐渐长大，好似从地底升腾，又如从山谷飘来，最终长成一个坚定不移的声音：“我是你的神。”该怎么形容这个声音呢？其实这不能算是声音，我不是用耳朵去听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在脑海中出现的。对待这个声音，我也应该保持沉默。唯有你自己去体悟。
每个人的身边都站着一个神，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看到。他又来找我，我问他看到它了吗？他表示不解。他看不见站在身边的自己的神。这一次，我竟然答应了他的要求，去做他公司的总工程师而且不再喝酒。我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事后想想好像当时是神让我这么做的。我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选择，可我又别无选择。
如果像我一样，把大脑浸泡在酒精中十年，再吃上几百本书，也许你也能看到你的神。但看到了神却没有任何好处。
有一天，世界依然如一台机械钟一般精确地运行着，我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神站在我的影子的肚子上。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来到我身边，我跟她寒暄了几句，车内的婴儿咿咿呀呀冲着我笑。电话铃声响起，年轻的母亲此前抓着婴儿车的手去包内翻找手机并接起电话。电话应该是她的丈夫打来的。婴儿车内的孩子依然在对着世界微笑。我看到站在婴儿车旁的神打开刹车，用一种两颗恒星碰撞的精准力量，将婴儿车推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神的漆黑一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也无法阻止婴儿被卷入车轮的命运，留下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肇事司机惊魂未定。我看到副驾驶座上坐着他的神，和我的神一样，统统面无表情。而那个推着婴儿车的神已经不见了。
我一直在想，它是那种类型的神呢，是上帝，是真主，还是撒旦？当我看到婴儿殒命，我有点明白了，直到那次神领我去到一个地方，我更加明白了。
在我住的公寓旁边有一条死胡同，住户们贪图省事，每次都会打开窗户把垃圾丢下去，一包包五花八门的垃圾就在胡同里炸裂开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个小型垃圾场。好几次我从小酒馆回来，憋不住就总会去胡同内撒尿。这次，回家路过这个胡同，神径直朝胡同内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我像踩在雷区上一样蹦蹦跳跳地相跟着。神还在往里走，如果它想撒尿的话没必要走得这么里。
“那里是死胡同，走不过了。”我在神身后喊，好像在喊一个老朋友。神不理我，继续往里走。与神交流我还不熟练，于是在脑海里对神喊道：“那里是死胡同，走不过了。”
很快就遇到了那堵墙，我的目光越过墙，看到这座城市的摩天大楼在夜色里灿烂夺目。有好多次，我就站在阳台上，微风薰得我更醉，我冲动地想要去扒下城市华丽的夜之盛装，看看会是怎样一副裸体。
我不知道神究竟要干什么，难道神想要翻墙而过？对于神来说，翻墙当然是轻而易举，对我来说则显得困难重重。只见神不慌不忙，在墙上打开电梯门，电梯内的白光令我眩晕，我的惊讶程度无异于哈利波特第一次看到去往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因为尽管我从未认真观察过那堵墙，但我很清楚没有人会在墙上建一部电梯。更为诡异的是，我在电梯内明显感觉电梯正往上运行。
除非这是神的行为。幸好这几天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神的怪异行为，而不至于惊吓过度。
电梯门一打开，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传销组织，抑或是一个电信诈骗的窝点。我眼前的世界，就好像是把电梯的四堵墙拆掉，电梯的光就往四面八方逃窜，形成一个无限的光的世界。无数的神端坐在桌前工作，桌子上方的空气在发光，显示着我不认识的文字。黑色的神和白色的光纵横交错，共同制造一种密集恐惧的氛围。我走在光之上，四周望不到边，最远处的神变成了电子显微镜下排列齐整的原子。我转身往后看，发现来时的电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我的神带我到一张桌子前，桌上方发出光，显示出一幅图像。图像上的那个男人明显就是我，经酒精浸泡的大脑膨胀得与精瘦的躯体极不相称，散发着颓败。空气中显示出我所熟悉的汉字。我仔细地读，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年月日、教育和工作背景，任何鸡零狗碎的东西。这分明就是在写我的人生。当我读到最后一行，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最后一行的字写得清清楚楚：2017年5月27日北京时间下午2点38分19秒，坠入怒江溺毙。
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结局？
“开什么玩笑？你们开什么玩笑啊？”我有点慌张，在脑海中问神。
神静默如谜。
怒江！溺毙！10年前儿子就在怒江溺毙，连尸首都找不到。难道这也是我的结局吗？
我又重新读那些文字，甚至靠这些文字记起了许多往事。2017年5月27日北京时间下午2点38分19秒，坠入怒江溺毙。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结局。
神离开了我，我看不见它了，其他人身边的神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大概是神将这段记忆从我的海马体中切除了。我去胡同里找电梯，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行为惹得一旁的一位拾荒老者以为我是在耍酒疯。
我记起几天前，神领我到一家自行车行让我看到了一张宣传海报，于是我脑中的哪根神经不知怎么地搭错了，我回公司找他说要参加比赛。他很吃惊，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又说我已经是骑王了犯不着再去参加，后来还是凭着他的关系把我塞进了参赛名单。
无疑，这是神替我决定要我参加这次比赛的。比赛的赛程与我的人生剧本结合来看，这是我的人生终点之旅。凭什么让神来决定我的生死？我自己难道不可以自我决定吗？被神决定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辆自行车。我决定在比赛的当天躲在家里喝酒看电视。如果我没有参加比赛，那么我人生剧本的最后一句话也就失效了。这样我就以我人的意志打败了神。
可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失败了。我承认了神替我撰写的人生剧本，我承认我的人生将会沿着神所设计好了的轨迹前进，所以我才会选择躲避。也许这几个月我所看到的神只是我的一种幻想，我所看到的我的人生剧本也只是一场梦。压根就没有神，我很自信我是无神论者。而我的逃避体现的是一种不自信。我决定用我的意志去对抗神的意志。
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对任何的宗教都表示尊重，邪教除外。我曾多次在路上遇见朝拜者，他们风餐露宿，三步一叩首，为的就是要对他们的神表达虔诚之心。可这种表达有意义吗？他们的神真的能够看见？他们的神在哪里呢？如果我能看到我想我会立马投入其门下。后来我知道了，任何的宗教信仰都不是靠逻辑论证建立的。逻辑论证只能证明没有信仰的无神论。
站在垭口，冷风一个劲地往肺里面灌。下面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就像人体内的肠道一样堆放在那里，三三两两的车辆好似排泄物一般在肠道内缓缓运行。“爸爸，山顶太冷了，我先骑下去了。”儿子气喘吁吁地说。11岁的稚嫩的身体居然也跟着我骑上了垭口，我替他感到高兴。
儿子的车速越来越快，到了接近失控的边缘，快到让人不放心，许多次我在后面喊着让儿子慢一点，可车速依然很快。直到儿子发出恐怖的叫声，我看到儿子正在尝试用脚着地减速，但高速运动中，这根本不管用。儿子的车俯冲向护栏，撞击的冲力将他从车座上高高抛起。我眼睁睁看着愤怒的江水将儿子11岁的身体吞没。然后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飞到了蓝天白云里，云朵像棉花糖一样柔软，我的生命也要融化成为那片蓝。可是黄浊的江水将我抢夺下来，裹进了它的体内。这黄浊的江水，定是神在大地上撒的一泡尿。
在水里，我看到儿子正在拉着我的手，原来儿子还没有死，我听到他对我说：“爸爸，为什么你这么晚才来找我？”那一刻，我知道了，原来神的名字叫命运。
而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距离地球100亿光年的地方，有一座超级都市，在其地下1万千米的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内，当我坠入江水溺毙的那一刻，X发出了一阵欢呼：“他妈的终于结束了！我总算可以回家喝上一瓶冰镇酒精，然后搂着我的Y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了。”
不久前，宇宙第三帝国刚刚上马了一项超级工程，旨在在第三帝国与其的附属国银河帝国之间建造一个超级虫洞，经过勘察银河帝国边缘地带的一个蓝色星球挡了道，需要拆迁。麻烦的是，这颗蓝色星球具有几亿年的生命史和几百万年的文明史。X的工作就是对这颗星球的文明程度进行评估。评估标准采用帝国最严苛的十级标准测试，即自由意志评价测试。自由意志意味着道德责任，也意味着拥有自由意志个体的文明还具有发展的潜质。刚才X完成的是第4096次个体测试，而这4096个样本无一通过测试的。因此对这颗蓝色星球的拆迁工程将择日进行。
X的搭档Z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老板刚刚传递信息给我，说另外有一个红色星球也需要进行测试。我现在就把坐标发给你，你赶紧找样本测试吧！”
X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天呀，你杀了我吧！我怎么感觉我也没有了自由意志呢！”
Y说：“自由？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