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金铁主义说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 德。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
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热蚊虻;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掞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胜複,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古者剡耜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后世为诔耜鉏,斧柯而樵,桔皋而汲,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靻蹻而超千里,肩荷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揉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三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槨,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于闇,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未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 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基全也。诵先王之收《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
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而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武 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不能中权亦明矣。
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弦改调。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世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朴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 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橜策錣而御馯马也。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逮至当今之世,忍訽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矛无击,修戟无刺。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幨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
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舜执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也。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
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圆凿也,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弗听。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 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
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纵,纵则不令;刑推则虐,虐则无亲。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 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何则?目无以接物也。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也。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 之各有所施也。
禹之对以五音听治,县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谕寡人以忧者击磐,有狱讼者摇鞀。”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稾,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当此之时,于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谿壑,出百死而给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行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旋,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响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 期年而纣乃亡。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惷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言去殷而迁于周也。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 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
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迴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也。”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责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恭王惧而失体,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夺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苇,非摄夺也;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也。故礼者,实之华而伪 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涂,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事小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干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此皆达于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故苌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内之寻常而不塞。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是故圣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誳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公有争国之名,然而周人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揜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故目中有疵,不害于视,不可的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 河上之丘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擒将矣。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难,不可谓勇;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然而管仲免于累绁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故人有厚德,无间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鳣鲔,而蜂房不容鹄卵,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夫颜 喙聚,梁父之大盗也,而为齐忠臣。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而为文侯师。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威服诸侯。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湾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不能存亡接绝者何?小节伸而大略屈。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蹠距者举远。
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淮南子--氾论训注解原文翻译淮南子--氾论训注解原文翻译
夫尧、舜、汤、武,世主之隆也;齐桓、晋文,五霸之豪英也。然尧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谤,汤、武有放弑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是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责。求于一人则任以人力,自修则以道德。责人以人力,易偿也;自修以道德,难为也。难为则行高矣,易偿则求澹矣。夫夏 后氏之璜,不能无考;明月之珠,不能无颣;然而天下宝之者何也?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贤乎天下,则难矣。
夫百里奚之饭牛,伊尹之负鼎,太公之鼓刀,宁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众人见其位之卑贱,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为不肖。及其为天子三公,而立为诸侯贤相,乃始信于异众也。夫发于鼎俎之间,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绁之中,兴于牛颔之下,洗之以汤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内不惭于国家,外不愧于诸侯,符势有以内合。故未有功而知其贤者,尧之知舜;功成事立而知其贤者,市人之知舜也。为是释度数而求之于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则?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夫物之相类者,世主之所乱惑也;嫌疑肖象者,众人之所眩耀。故狠者类知而非知,愚者类仁而非仁,戆者类勇而非勇。使人之 相去也,若玉之与石,美之与恶,则论人易矣。夫乱人者,芎之与藁本也,蛇床之与糜芜也,此皆相似者。故剑工惑剑之似莫邪者,唯欧冶能名其种;玉工眩玉之似碧卢者,唯猗顿不失其情;暗主乱于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圣人能见微以知明。故蛇举首尺,而修短可知也;象见其牙,而大小可论也;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钝识矣;臾儿易牙,淄渑之水合者,尝一哈水而甘苦知矣。故圣人之论贤也,见其一行而贤不肖分矣。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刀钩;许由让天子,终不利封侯。故未尝的而不敢握火者,见其有所烧也;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见其有所害也。由此观之,见者可以论未发也,而观小节可以知大体矣。故论人之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施,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贫则观其所不取。视其更难以知其勇,动以喜乐以观其守,委以财货以论其仁,振以恐惧以知其节,则人情备矣。
古之善赏者,费少而劝众;善罚者,刑省而奸禁;善予者,用约而为德;善取者,人多而无怨。赵襄子围于晋阳,罢围而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左右曰:“晋阳之难,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围,寡人社稷危,国家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礼”,故赏一人,而天下为忠之臣者莫不终忠于其君,此赏少而劝善者众也。齐威王设大鼎于庭中,而数无盐令曰:“子之誉日闻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芜,仓廪虚,囹圄实,予以奸事我者也。”乃烹之。齐以此三十二岁道路不拾遗。此刑省奸禁者也,秦穆公出游而车败,右服失马,野人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阳,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骏马之肉,而不还饮酒者,伤人。吾恐其伤汝等。”遍饮而去之。处一年,与晋惠公为韩之战。晋师围穆公之车,梁由靡扣穆公之骖,获之。食马肉者三百余人皆出死为穆公战于车下,遂克晋,虏惠公以归。此用约而为德者也。齐桓公将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朝,有轻罪者赎以金分,讼而不胜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说,乃矫箭为矢,铸金而为刃,以伐不义而征无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无怨者也。故圣人因民之所喜而劝善,因民之所恶而禁奸,故赏一人而天下誉之,罚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赏不费,至刑不滥。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以近喻远,以小知大也。故圣人守约而治广者,此之谓也。
天下莫易于为善,而莫难于为不善也。所谓为善者,静而无为也。所谓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适情辞余,无所诱惑,循性保真,无变于己。故曰为善易。越城郭,逾险塞,奸符节,盗管金,篡弑矫诬,非人之性也,故曰为不善难。今之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于刑戮之患者,由嗜欲无厌,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县官法曰:“发墓者诛,窃盗者刑。”此 执政之所司也。夫法令网其奸邪,勒率随其踪迹,无愚夫意妇皆知为奸之无脱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胜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后,司寇之徒继踵于门,而死市之人血流于路。何则?惑于财利之得而蔽于死亡之患也。夫今陈卒设兵,两军相当,将施令曰:“斩首拜爵,而屈挠者要斩!”然而队阶之卒皆不能前遂斩首之功,而后被要斩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祸福之接,不可不审也。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或避之,适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而走,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志所欲则忘其为矣。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受与适,则罪弗累也;好憎理,则忧弗近也;喜怒节,则怨弗犯也。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巵。故人心犹是也。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孙叔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爵禄不能累也。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揜其气也。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刍,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蚘蜃,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为燐,人弗怪也。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复,知者之所独明达也。
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擎祥而为之立禁,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之。相戏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角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故以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为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已也。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于火,死而为灶;禹劳天下,死而为社;后稷作稼穑,列而为稷;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夜惊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 免而遂反,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若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为论如此,岂不勃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轴折也。楚王之佩玦而逐菟,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两玦相触,破乃逾疾。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眎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
夫鸱目大而眎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何以明之?天子处于效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当此之时,明堂太庙,悬冠解剑,缓带而寝。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君宪救国论》(三篇)
上篇
客有问于虎公曰:民国成立,迄今四年,赖大总统之力,削平内乱,捍御外侮,国以安宁,民以苏息,自兹以往,整理内政,十年或二十年,中国或可以谋富谋强,与列强并立于世界乎?
虎公曰:唯唯否否,不然!由今之道,不思所以改弦而更张之,欲为强国无望也,欲为富国无望也,欲为立宪国,亦无望也,终归于亡国而已矣!
客曰:何以故?
虎公曰:此共和之弊也!中国国民好名而不务实,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国自此无救亡之策矣!
客曰:何谓强国无望?
虎公曰:“共和国民习于平等自由之说,影响于一切政治,而以军事为最重。军事教育,绝对服从,极重阶级。德意志、日本之军队,节制谨严,故能称雄于世;而法、美等国则不然,能富而不能强。此无他,一为君主,一为共和故也。法、美既然,他共和国更不必论。故共和必无强国,已成世界之通例。然法、美有国民教育,尚有对于国家主义之义务心,可以维持而统一之,故对外虽不能强,对内犹不为乱。若中国人民,程度甚低,当君
主时代,当兵者常语曰:“食皇家饷,为皇家出力耳”。今虽去有形之皇家,代以无形之国家,彼不知国家为何物,无可指实,以维系其心。其所恃为维系者,统驭者之感情与威力有以羁制之而已。此其为力,固已至弱,况又有自由平等之说浸润灌输,以摇撼此羁制之力,时时防其涣散溃决,于是羁驭之术愈益困苦。从前南方军队,大将听命于偏裨,偏裨听命于士卒,遇事有以会议公决行之者,目者讥为共和兵。北方军队,虽无此弊,然欲其绝对服从,闻令即行,不辞艰远,亦不能也。故民国之兵,求其不为内乱足矣。不为内乱,而且能平内乱,蔑以加矣,尚何对外称强之足言乎?彼俄、日二国者,君主国也,强国也。我以一共和国处此两大国之间,左右皆敌,兵力又复如此,一遇外交谈判,绝无丝毫后援,欲国不亡,不可得也。故曰:强国无望也。
客曰:何谓富国无望?
虎公曰:法、美皆富,独谓中国不能,人不信也。然法,美所以致富者,其休养生息数十百年,无外侮内乱以扰之耳。富国之道,全恃实业,实业所最惧者,莫如军事之扰乱。金融稍一挫伤,即非数年所能恢复。我国二年以来,各方面之秩序略复旧观,唯实业现象,求如前清末年十分之五而不可得,盖无力者已遭损失,无求再兴;有力者惧其复乱,不敢轻试。以二次革命之例推之,此后国中竞争大总统之战乱,必致数年一次。战乱愈多,工
商愈困,实业不振,富从何来?墨西哥亦共和国也,变乱频仍,未闻能富,盖其程度与中国同,皆非法、美可比。故曰:富国无望也。
客曰:何谓欲为立宪国无望?
虎公曰:共和政治,必须多数人民有普通之常德常识,于是以人民为主体,而所谓大总统行政官者,乃人民所付托以治公共事业之机关耳,今日举甲,明日举乙,皆无不可,所变者治国之政策耳,无所谓安危治乱问题也。中国程度何能言此?多数人民,不知共和为何物,亦不知所谓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诸说为何义,骤与专制君主相离而入于共和,则以为此后无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其枭桀者,则以为人人可为大总统,即我亦应享此权利,选举不可得,则举兵以争之耳,二次革命其明证也。加以君主乍去,中央威信,远不如前,遍地散沙,不可收拾。无论谁为元首,欲求统一行政,国内治安,除用专制,别无他策。故共和伊始,凡昔日主张立宪者,无不反而主张专制。今总统制实行矣,虽有《约法》及各会议机关,似亦近于立宪,然而立宪者其形式,专制者其精神也。议者或又病其不能完全立宪,不知近四年中,设非政府采用专制精神,则中国欲求一日之安,不可得也。故一言以蔽之曰:中国之共和,非专制不能治也。变词言之,即曰:中国之共和,非立宪所能治也。因立宪不足以治共和,故共和决不能成立宪;盖立宪者,国家百年之大计,欲求教育、实业、军事等各事之发达,道固无逾于此。然其效非仓卒所可期。至速之期,亦必十年二十年,行之愈久,效力愈大,欧洲各国之强盛,皆以此也。然观今日之中国,举国之人,人人皆知大乱在后,不敢思索将来之事,得日过日,以求苟安,为官吏者人怀五日京兆之心,谨慎之人,循例供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贪狡者,狗偷鼠窃,以裕私囊,图为他日避乱租界之计。文人政客,间发高论,诋毁时流,而其心则正与若辈相同,己无所得,遂有忮求之心,非真志士也;为元首者,任期不过数年,久者不过连任,最久不过终身,将来继任者何人乎?其人以何方法而取此地位乎?与彼竞争者若干人,彼能安于其位否乎?其对国家之政策,与我为异为同,能继续不变乎?一概无从预测。以如此之时势,即令元首为盖世英才,欲为国家立百年大计,确定立宪政治,然俯视些前,则泄泄沓沓,谁与赞襄?后顾将来,则渺渺茫茫,谁为继续?所谓百年大计,又乌从树立耶?故不得已退而求维持现状之法,用人行政,一切皆以此旨行之,但使对内不至及身而乱,对外不至及身而亡,已为中国之贤大总统矣。即令醉心宪政者,处其地位,恐亦同此心理,同此手法,无术更进一步也。故昔之立宪党人,今皆沉默无言,不为要求宪政之举;盖亦知以立宪救共和,究非根本解决之计,无计可施,惟有委心任运,听国势之浮沉而已。当有贤大总统之时,而举国上下,全是苟安心理,即已如此,设一日元首非贤,则并维持现状而不能,且并保全一己之地位而不能,惟有分崩离析,将前此惨淡经营之成绩,一举而扫荡无遗,以终归于亡国一途而已矣,尚何百年大计之足论乎?故曰:欲为立宪国无望也。
客曰:如子所言,强国无望,富国无望,欲为立宪国亦无望,诚哉、除亡国无他途矣!然岂遂无救亡之术乎?
虎公曰:平言之,则富强、立宪之无望,皆由于共和;串言之,则富强无望,由于立宪无望,立宪无望,由于共和!今欲救亡,先去共和!何以故?盖欲求富强,先求立宪,欲求立宪,先求君主故也。
客曰:何谓欲求富强,先求立宪?
虎公曰:富强者,国家之目的也;立宪者,达此目的之方法也。不用立宪之方法,以谋富强,古之英主,固亦有之,如汉武,唐太之俦是也。然而人存则政举,人亡则政息。中国数千年中,岂无圣帝明王,然其治绩武功,今日安在哉?各国古代历史,亦岂无特出之英豪,成一时之伟业?然其不忽焉而灭者,又有几人也!惟其有人亡政息之弊,不能使一富不可复贫,一强不可复弱,故自一时论之,虽觉小有兴衰,而自其立国之始终论之,实为永不进步。欧洲各国立国之久,虽不及我中国,然亦皆千年或数百年,前此并未闻西方有许多强国者,何也?其时彼未立宪,不能为继续之强盛也。日本与我邻者千年.前此亦未闻如许之强盛者,何也?其时彼亦未立宪,不能为继续之强盛也。惟一至近年,忽有立宪政体之发明,欧洲列国行之,而列国大盛,日本行之,而日本大盛。我中国所猝遇而辄败者,皆富强之国也,又皆立宪之国也,岂不怪哉!然而不足怪也,不立宪而欲其国之富与强,固不可得,既立宪而欲其国之不富不强,亦不可得也。此言虽奇,理实至常。盖国家所最痛且最危险者,莫如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惟有宪政一立,则人存政举,人亡而政亦举,有前进,无后退,有由贫而富,由富而愈富,断无由富而反贫者也;有由弱而强,由强而愈强,断无由强而反弱者也。人亡而政不息,其效果必至于此。今之德皇非威廉第一,德相非毕士麻克也。而德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宪政为之也。今之日皇非明治天皇,日相非伊藤博文、桂太郎也,而日不因人亡而政息,乃反日盛者,宪政为之也。由此言之,宪政功用之奇而且大,可以了然矣。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以外之行动,人事有变,而法制不变;贤者不能逾法律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为恶,国家有此一定之法制以为之主体,则政府永远有善政而无恶政,病民者日见其少,利民者日见其多,国中一切事业,皆得自然发达,逐年递进,循此以至于无穷,欲国之不富不强,乌可得乎?故人莫不羡富强,而在立宪国则富强实为易事,此非大言而实至理也。虽然,富强甚易,立宪甚难,谋国者难莫难于立宪之初,易莫易于立宪之后。初立宪时,官吏狃于故习,士民惮于更张,阻力至多,进行至苦,譬之火车搁之于轨道之外,欲其移转尺寸,用力至多,费时至久,或仍无效;及幸而推入轨道,则机轮一转,瞬息千里矣。我国人无虑富强之难也,惟虑立宪之难已耳。立宪之后,自然富强,故曰:欲求富强,先求立宪者此也。
客曰:何谓欲求立宪,先求君主?
虎公曰:法、美皆为共和,亦复皆行宪政,则于中国共和国体之下,实行宪政,胡不可者?而必谓改为君主乃能立宪,此说无乃不经?然试问法、美人民有举兵以争大总统之事乎?人人知其无也。又试问何以彼无而我有乎?此人民程度不及法、美之明证也。惟其如此,故非如今日专制之共和,无术可以定乱。夫宪政者,求治之具也,乃中国将来竞争大总统之战乱,不知已于何时?后来之事,思之胆寒,方备乱之不遑,而何有于致治?故非先除此竞争元首之弊,国家永无安宁之日。计惟有易大总统为君主,使一国元首,立于绝对不可竞争之地位,庶几足以止乱。孟子言定战国之乱曰:“定于一”,予言定中国之乱亦曰:“定于一”,彼所谓一者,列国并为一统;予所谓一者,元首有一定之人也。元首有一定之人,则国内更无竞争之余地,国本既立,人心乃安。拨乱之后,始言致治,然后立宪乃可得言也。世必有疑改为君主之后,未必遂成立宪者;予以为不改君主则已,一改君主,势必迫成立宪。共和之世,人人尽怀苟安。知立宪亦不能免将来之大乱,故亦放任而不为谋;改为君主以后,全国人民又思望治,要求立宪之声,必将群起,在上者亦知所处地位,不与共和元首相同,且其君位非由帝制递禅而来,乃由共和变易而成者,非将宪政实行,无以为收拾人心之具,亦不能不应人民之要求也。且既以君主为国本,举国上下,必思安定国本之法,则除立宪又无他术。在上者为子孙万年之计,必图措之至安,若用人行政,犹恃独裁,斯皇室易为怨府,其道至危;欲求上安皇室,下慰民情之计,皆必以宪政为归。故自此而言之,非君主不能发生宪政;自彼而言之,又非宪政不能维持君主也。若谓立宪之制,君主不负责任,必非开创君主所能甘,是则终无立宪之望。不知凡为英主,必其眼光至远,魄力至大,自知以专制之主,而树功德于民,无论若何丰功伟烈,终有人亡政息之一日;不如确立宪政,使人存政举者,人亡而政亦举,所造于国家者较大也。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乃德、日二国之开创英主也。二国今日之富强,人人知为二君之赐。然二君之有大功于国家,为世界之圣君者,并非因其谋富谋强,乃因其能立宪也。以二君之英特,即不立宪,亦未必不可称雄于一时,然欲其身后之德意志、日本仍能强盛如故,此则决不可得之数矣。故二君之功,非人存政举之功,乃人亡而政亦举之功。二国之富强,乃其立宪自然之结果。若仅以富强为二君之功,是犹论其细而遗其大,论其末而遗其本也。夫以专制行专制,适以疾国;以专制行立宪,乃以利国,所谓事半而功倍者也。德、日二君,其初亦专制君主也,不负责任,亦非所甘也。乃彼即以创立宪政为其责任,挟专制之权以推行宪政,故其宪政之确立至速,其国家之进步至猛,非仅其高识毅力以必成宪政为归,且亦善利用其专制权力,有以迫促宪政之速成也。故以专制之权,成立宪之业,乃圣君英辟建立大功之极好机会。中国数千年来,政体皆为专制,以致积弱至此。设于此时有英主出,确立宪政,以与世界各国争衡,实空前绝后之大事业,中国之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也。予不云乎,难莫难于立宪之初,易莫易于立宪之后。创宪政者,如以人力扛火车,使入于轨道,其事至难,守宪政者,如以机器驱火车,使行于轨道,其事较易。故非盖世英主,不能手创宪政。各国君主不知凡几,而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二人独传,可见守宪政之君主易得,创宪政之君主难得也。然即有雄才而非处于君主之地位,亦不足以望也。故曰:欲求宪政,先求君主者,此也。
客曰:予言备矣,能简括其意以相示乎?
虎公曰:非立宪不足以救国家,非君主不足以成立宪。立宪则有一定法制,君主则有一定之元首,皆所谓定于一也。救亡之策,富强之本,皆在此矣。
中篇
客曰:子言以君主立宪救国,其理诚韪矣。然今日中国改易君主与仍旧共和,两相比较,实有事实利害问题,并有与此关连之诸问题,为子言所未及者,愿一一贡其所疑,以求解释可乎?
虎公曰:可,愿闻其说。
客曰:子言中国将来必有竞争大总统之战乱,在何时乎?
虎公曰:今中国四万万人赖以生存托命者,唯大总统一人;各国所倚以维持亚东和平及其均势之局者,亦唯大总统一人。以一人系一国之安危及各邦之动静者,无如此时;则国家命运至危极险,亦无如此时。以四万万人之福,得大总统寿考康宁,则其在位一日,中国必可苟安一日,此可断言者也。假使大总统身有不预,一二旬不能视事,斯时海内震动,乱象已成,金融恐慌,商贾停市,各地人民纷纷逃窜,各方军队纷纷动摇,各国兵舰布满海口,欧美报纸,一日数电,举国戒严,风云满天下矣。其所以致此纷扰者,则以无一定嗣位之人故也。
客曰:现在《约法》所定,金匮所藏,将来于候补三人中选举其一,元首一定,乱机或可稍泯乎?
虎公曰:未也!今中国之人,除大总统外,若尚有一人焉,信望隆于全国,势力布于全国,则海内人人皆知他日继任之大总统,必此人也。即此一人,已足以维系人心,不至于乱,一至彼时,一次投票,国已大定矣。无论《约法》定为何种,选举结果皆同,自由选举亦属此人,而他人无望也。限制三人之选举,亦属此人,而作陪之二人无望也。《约法》所定,金匮所藏,议会所举,皆其形式耳。今唯无此完全之人,故成一至窘之难题。《约法》所定办法,亦此窘题所发生之文字耳。然试一询立法者之意,何不定为自由投票,而必定为限制投票?咎者必曰:“本无一定适当之人,则几于人人可举,不以稍优者数人限制之,恐其举一非宜之人,以害国家故也。”又试一询之:“既限制矣,乃又并举三人,若云稍存选举者之自由,使有择别之余地乎?然既限制,已夺其自由矣。何为不限制一人,而限制三人也?”咎者必又曰:“本无一资格最高之人,不得已于资格稍次者择三人焉,以勉充其选。三人者资格又略相等,无从舍二而取一也。”立法者之理由,虽有千言万语,总之,实际理由仅有一焉,曰:无唯一适当之人是也。因无一人,故拟三人,名为三人,实无一人。夫人之资格势力,果能统一全国,为继任之大总统否,此事实问题,非法律所能解决者也。国中果有此人与否,尤为事实问题,非法律所能解决者也。今中国无适当之继任大总统,乃事实上无可解决之问题,而欲以法律之空文勉强解决之,如何而能有效也?将来此《约法》能否实行,及勉强实行时,其与彼时事实如何抵触窒碍之处,非予所能预知。所能预知者,但决其无效而已矣。
客曰:然则彼时乱象究竟如何?中国前途又将如何?子能预测乎?
虎公曰:乱世以兵为先。无论何种德望学识,一至彼时,均不足为资格,唯有兵权乃为资格。然使兵力仅足迫压议会之文士,而无统一全国军事之势力,则虽被选,仍无效也。诸将资格等夷,彼此不能相下,军人、游士又从而挑拨推排,以求他日之富贵,终必兵戎相见,相与角逐于中原。加以海外革党乘之,依附清皇室之宗社一派亦乘之,凡有可以利用之资格者,无不有人拥戴,以为竞争之具,其为谁何,予不欲明指其姓氏也。屈指默计,必在十派以上,有非得大总统不可者,有己身不可必得,然决不愿居谁某之下者。此联彼抗,纷扰复杂,海内鼎沸,不可终日。有野心之外国,乃乘此时纵横于各派之间,挑拨拥戴以助其乱,于是愈益扰攘不可收拾。各国又皆带甲戒严,不肯让一国之独占,远东问题,亦有破坏各国和平之价值。其时中国之一片土,仅为本国人之战场乎?抑兼为外国人之战场乎?此不可知者也。其变乱状况,或有不可思议,万非今日所能料及者,亦不可知。然其结果,不外二端:一曰各国瓜分,一曰各国代平内乱。瓜分,固为亡国,不待言也;即代平内乱,亦为亡国。何也?他国代平内乱之后,必择一可为朝鲜李王之人,以为中国君主。其人为前清皇帝乎?前清皇族中之一乎?海外革命党之魁乎?皆不可知,然皆不过傀儡。所有内政权、外交权、财权、兵权,一概掌于外人之手,所有路矿实业诸政,亦尽属于他人,国家亦已亡矣。其所以必择一可为朝鲜李王者,不仅他国取其便利于己,且非有心慕李王之人与人预约,将举国权利概以授诸外人,因以得外国之助力,先已无自取得君主之资格也。其办法必以与人联邦,外交全归人办,一以他国之名义行之,国际上已无中华国之名称。以国家实际言之,则已全亡;以国家名义言之,已亡一半,亡其对外者,而存其对内者,以欺我愚昧之国民。此其第一步也。第二步必令此甘为李王者,于取得君位之后,全仿朝鲜办法,与人立一合邦条约,将中国并入他人国内,并此君主而亦废之,此人迁居他国,仍可授以爵位虚衔,彼时即令其人反抗,亦不能也,而况本欲牺牲一国以利一身者乎?至此则中国之名称,即对于国中,亦已完全消灭,于是乃为断送干净。此其第二步也。其所以必改共和为君主者,取其自即位之始,以至亡国之终,可以一人始终办理,不必更易他人,其为亡国之机械,最为简单便利,决不采共和制度以滋纷议也。此时本国人民对于国家之存亡,以及共和、君主问题,并无发言之余地,一听客之所为。而向来号称共和主义者,全反论调,谓非君主不可。盖自辛亥以来,革党之主共和,不过为扑满地步,此后则视何者可攫权利即主张之,共和、君主,救国亡国,皆无不可,本无所谓主义也。世之书生,犹以为彼辈迷信共和,确有主义,真可谓大愚不灵者矣。故中国之共和,无论如何,终必废弃,我不自改,人必为我改之。不过由我自改,即我之所以自救,由人代改,即人之所以亡我。今人民对于国家,颇有任其自生自灭之态,则亦唯预备瓜分后,或李王卖国后,为他国之奴隶而已矣。
客曰;此言闻之,令人骇痛。子之欲改为君主者,亦欲避彼时之乱也。然大总统继任之时,有此变乱,君主继位之时,独无此变乱乎?
虎公曰:是不可以相比也。彼时未必遂无谋乱之徒,然与共和之乱大异。盖共和改选之时,国中本无定主,有野心者固乘机生心,即爱国之士,亦苦于无可维持,莫知所措。好乱者固倡乱,即不好乱者,亦不得不附乱,不附乱即无所附。此乱象之所以大也。若改为君主,则有当然嗣位之人,其维系人心不俟其即位之日,一旦有变,爱国者孰不知此为国家危险之时,则所并力以图之者,唯有拥嗣主以安然即位之一策耳,大总统之名义有竞争,君主之名义无竞争。竞争大总统,不为罪恶,竞争君主,乃为大逆,谁敢尝试此者?此即定于一之效也。共和改选之时,群起而争大总统,所以全体皆乱,君主嗣位之时。决无群起而争君主之怪事,故亦即无全体皆乱之怪事。即有乱者,不过反对君主之一部分人耳。故继任之大总统敌多,而嗣位之君主敌少。此其不同者一也。反对君主者,如醉心共和之人,或利用共和名义以作乱之人,此种人岂必嗣主即位时始有之,即初改君主时必已有之;又岂必改君主时始有之,即今日为共和时代固已有之。一自国体变更,共和之旗帜必起。嗣主即位之初,彼辈必以为最良机会,此不待言者也。然彼方之反抗力增加,此方之抵御力亦必增加。开国诸臣,其于皇室皆有利害共同之势,其精神奋发,团结必较今日有加,嗣主即位之初,功臣旧人分掌内外,势力遍于朝野,其力足以拥卫旧主者,岂不足以拥卫嗣主?小有变乱,不足平也。故继任之大总统,敌多助步;继位之君主,敌少而助多。此其不同者二也。若虑元勋旧臣不能屈事嗣主,此亦必无之事。大总统之所以有竞争者,因无一人资格、势力高出全国之上,彼此皆有比较资格、比较势力之心,故争端因之以起。若嗣位之君主,无须别有所谓资格、势力,即此血统关系,已无自发生他人比较之心。当时将相,资格虽高,不能屈于他人者,独可屈于嗣主,旧时恩德,既起其感激报称之忱,己身勋名,复增其利害共同之念,则群以事旧主者事嗣主而己矣。此有一事可以例之,前清左宗棠之平定回疆也,恃刘松山为大将,独统一军。刘松山没,继统无人,用其偏裨,则其余不肯相下,分为数军,则兵力必薄。刘锦堂为松山犹子,一无战绩之少年也,左宗棠拨之,继统其军,一军皆服。未必其聪明才力遂出诸将之上也,其天然资格,无人与之比较耳。故继任之大总统,以有比较而起竞争,继位之君主,以无比较而免竞争。比较不生,自然归一,此其不同者三也。第一次之守成,无以异乎开创,若无贤主嗣位,亦极危险。然予不云乎,君主欲立大功,无过于确立宪政,首开创者有然,半开创者亦然。而创立宪政之难,莫如最初,行之渐久,事亦渐易。嗣主即位之始,如宪政既已确立也,则其功名事业,只得求之宪政之外,如战胜敌国之类是也;如尚未确立也,则开创者行其最难,守成者行其次难,循其旧规,使之确定,亦为不世出之贤主矣。世界潮流,日趋于新,断无由新反旧之理,即国中舆论之向背,终必操诸新人。开创之主既以宪政收拾天下之人心,有嗣主之资格者,但令其平日之言论丰采,注意维新,则海内人民群以动色相慰,以为他日君临天下,必能使吾侪始终为立宪国之国民。即此已足维系人心,巩固国本。一旦嗣位,薄海人士,一则追念旧恩,藉谋酬报,一则欢迎新泽,群起讴歌,天下所归,尚何变乱之足虑乎?故继任之大总统,仍须以专制弭一时之乱,继位之君主,则能以立宪弭永久之乱,此其不同者四也。有此四者,故君主嗣位之时,决无如大总统继任时之变乱也。
下篇
客曰;子言以君主立宪救国,于君主之利害,既详言之矣,至言立宪,则应研究之问题亦甚多。自前清末年,以至民国,国中未尝不行立宪,而弊端百出,为世所诟病者,其故何欤?
虎公曰:前清立宪之权,操于清室,然清室之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以召革命之实祸而已。前清光绪季年,皇室危机已著,排满革命之言,充满全国,及立宪党崛起,发挥主义,实际进行,适大总统方掌军机,知清室自救之方,无过于立宪者,即以此为其最大方针,隐然为全国立宪党之魁,挟毅力以实行,虽仅有造端,而海内思望郅治。最初立宪党之势力,远不及革命党,及立宪有望,人心遂复思慕和平,冀此事之成立。革命党之势力,因此一落千丈。使清室真能立宪,则辛亥革命之事,可以断其必无;盖立宪则皇族政治无自发生故也,乃天祸中国,大总统之计划未行,而朝局以变,漳滨归隐之后,立宪党失主持之中坚,而与宪政极端反对之皇族政治以生,一面悬立宪之假名,为消极之对付;一面与皇族以实柄,为积极之进行,二者皆所以创造革命也。皇族怙权弄法,贿赂公行,凡其所为,无一不与宪政相反,人民请开国会,无效也,人民请废皇族内阁,无效也。立宪党政策不行,失信用于全国,于是革命党代之而起,滔滔进行,所至无阻。当时识者早已知之,立宪党由盛而衰,革命党由衰而盛,即清皇室存亡之所由分也。果也,武昌一呼,全国响应,军队为其主力,而各省咨议局议员和之,议员中以立宪党为多,至此亦不能不赞成革命矣!清室直至此时,始去皇族内阁,颁布《十九信条》,亦既晚矣,不可及矣!故终清之世,并未成立宪法,更无宪政利弊之可言,仅设资政院咨议局等以为之基,然以皇族所为,无异命之为革命之机关。西儒有言:“假立宪,必成真革命”,清室乃欲以假立宪欺民,焉得而不颠仆?大总统当时奏对,即言“不立宪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果哉此言,不求其中而竟中也!至今顽固之徒,或曾附和皇族之徒,或曾附和皇族之徒,有谓前清之亡,亡于立宪者,是欲以皇族之罪加于立宪党,立宪党不任受也。故谓皇族不愿立宪,致酿革命之祸,则可耳;谓立宪不便皇族,致酿革命之祸,则其理何自而通乎?故予谓清室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召革命之实祸而已。
客曰:清室之事则然矣,民国元、二年中有《约法》、有内阁,有议会,似亦实行宪政,然国会之力万能,政府动皆违法,叫嚣纷扰,举国骚然,此种宪政,设令长存,国家亦岂有不亡之理?今子犹谈宪政,国人已觉闻此名词而生戒惧,是亦不可以已乎?
虎公曰:民国立宪之权,操于民党,民党之所谓立宪,亦非立宪也,不过借立宪之手法,以达革命之目的而已。予于民国元、二年中,每遇革命党人,与之论政,亦多谓非用专制不能统一者,是明知中国程度决不能行极端之民权,乃所议《约法》辄与相反,是明知之而故违之也。果何故欤?且即以初次《约法》而论,其施行于南京政府时代者,尚在情理之中,因参议院将移北方,乃临时加入内阁等制,及种种限制政府条文。及至后来,国会即据此以束缚政府之一切行动,又何故欤?岂真心醉共和,欲行程度极高之宪政乎?非也,不过欲以此削减政府之权力,使之不能统一全国,以为彼等革命之预备耳。合前后而观之,自南京政府取消之日起,以至湖口起事之日止,一切行为,皆此目的耳。不知者谓此为彼等立宪之宗旨,其知者谓此为彼等革命之手法。人并未欲立宪,而但欲革命,而我乃以立宪诬之,并以此诬宪政,不亦冤乎!若云里面虽为革命手法,表面仍为立宪宗旨,究竟不能不谓为立宪,且不能不谓立宪之足以酿乱;不知此又非立宪之咎,而共和之咎也!设非共和,何能借口民权,定成此种《约法》;又何能以一国《约法》,全由民党任意而成?更何能即借《约法》以预备革命,为竞争大总统之地乎?议者不咎根本之共和,而咎枝叶之宪政,是不知本之论也。予尝谓中国之共和,非专制不可,由此以谈,尚何宪法、约法之足言乎?议初次《约法》者,亦非不知此义,不过知之而故为之耳。故予谓民党所谓立宪,亦非立宪也,不过借立宪之手法,以达革命之目的而已,其功用与清室之立宪正同,所异者清室为他人预备革自己之命,民党为自己预备革他人之命而已。
客曰:然则子所谓立宪,不与前清及民国同乎?
虎公曰:然!予以为他日之君主立宪,有二要义焉:一曰正当,所以矫民国之弊也;二曰诚实,所以矫前清之弊也。
客曰:所谓正当者何也?
虎公曰:“民国初次《约法》,即使民党非为革命预备,而以理想定,此亦不可以实行。故将来改为君主,所宜取法者,唯世界各君主国耳。以世界君主国宪政派别而论,可以为代表者三:一曰英国,二曰普鲁士,三曰日本国。英国为世界立宪之母国,宪政基础,立之将近千年,人民程度至高,世界无与为比。国会成立,其年至远,无论何等重大事件,皆随时由国会以普通法律定之,故至今无特别宪法,且有并无法律而以习惯行之者,故学者谓英之宪法为不成文宪法。国会权力,几于万能,君主特一虚名之代表,名为君主,实则共和,以虚君共和之名词施之实为至安。国为君主,而宪法全由国会议成,此世界所无者也。至于普鲁士,则因人民革命以求立宪,君主乃召集议会,提出宪法草案,使议决之,故其宪法之成,成于君主与国会,民权远不及英矣。至于日本,则为钦定宪法,未经国会承认,据宪法以开国会,民权更不及普矣。以中国程度而论,决不能取法英国。非仅我国为然,世界君主国,未有敢效英者也。我国改为君主以后,其宪法宜取法普、日之间。日本君主,二千余年一姓相承,故称万世一系皇室,历史甲于全球。且其立宪之成,半由于人民之要求,半由于皇室
之远识,故能以钦定宪法行之,此非他国君主所能仿效者。中国承革命共和之后,民智大开,过于当时之日本,而君主之资格又不及其久远,若用钦定之法,未必能餍人民之心,故宜采普鲁士之法,略变通之,由君主提出,由议会承认议决,成立宪法之手续,以此为最适宜。至于宪法之内容,如紧急命令权、非常财政处分权之类,则可采法日本。君主既有大权,又无蔑视民权之弊,施之今日中国,实为至宜。故予欲舍英国而取普、日之间,盖以此为最正当也。
客曰:将来宪法之内容,可以预议乎?
虎公曰:其详未可骤论。普、日宪法具在,亦更无容缕述。一言以蔽之,不仅非民国初次《约法》,且非前清《十九信条》而已。夫人民权利、国会权限等普通条件,为各国所同,有当然载入中国宪法者,皆不必论,唯略取其当论者论之。以民国初宪《约法》而论,参议院之权甚重,而大总统之权甚轻,内阁更无论矣。大总统除接受外国大使、公使并颁给勋章荣典外,几无事不须参议院之同意,如宣战、媾和、缔结条约、制定官制官规之类是也。最奇者,任命国务员及外交大使、公使,亦须同意。此虽法、美及英皆所不及,断非将来君主宪法所能采用者也。以前清《十九信条》而论,宜非共和《约法》之比矣。然清室当可用立宪以弭革命之时,则吝不肯与,及革命既起,又急无所择,将不必与、不可与之权利而并与之,如宪法起草由资政院,宪法改正属于国会,总理大臣由国会公举,海陆军之对内使用应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此外不得调遣,国际条约经国会议决追认,官制官规以法律定之之类皆是也。其程度殆已追及英国,且又过之。此本为资政院所要求,不过彼时国民革命心理之表证,凡此等类,皆未
能行于今日之中国,亦非将来君主宪法所能采用者也。民国初次《约法》及前清《十九信条》,其内容既多不能采用,则所采用者乃以普鲁士、日本两宪法合参而酌取之,以求合于我国程度。而成立宪法之手续,则取法普鲁士而略变通之,以求合于我国时势。盖宪政但能实行,即程度稍低,亦可为富强之国,普、日即以此种宪法而强,是其明证,无取乎高谈法理也。中国能如普、日,亦已足矣,此予之所谓正当也。
客曰:子所谓正当既闻之矣,所谓诚实者何也?
虎公曰:治国所最忌者莫如欺民。人民分之则愚,合之则智,不可以欺者也。前清不肯以权利与民,而又不敢不言立宪,故以假立宪欺之,遂遭革命之祸。前车之鉴,至为显然。盖中国此时人民程度本不甚高,与以适宜之权利,并不至遂嫌其少,唯行之以欺,则必失败。他日君主立宪,人民之权利,国会之权限,所得几何,非今日所能预定。然有一至要之言曰:宁可少与,不可欺民。盖人民他日若嫌权利之少,不过进而要求加多,政府察其
程度果进,不妨稍与之,免成反抗之祸。若以为尚未可与,则亦必以正当理由宣告国中,苟能诚心为国家计,断无不为人民所谅者。故少与权利,尚不足为祸害。若夫视作具文,并无实行之意,则人民以为欺己,即怨毒之所由生,无论以何种敷衍之手法及强大之压力济之,终必溃裂。故诚实为立宪最重要之义。诚实之法亦甚简单,即如议决法律,议决预算,乃国会必有之权,既令其议决矣。若又行政自行政,法律自法律,财政自财政,预算自预算,彼此不顾,两不相关,此万万不可者也。若因所议法律、预
算本多理想,难于实行,则莫如说明窒碍之理由,令其复议,甚至解散议会,再召集而议决之,皆无不可。若视为无关事实,任其议多议少,是则有蔑视议会之心,断不可也。若曰各国本有实行法律、预算之道,中国本无实行法律、预算之道,则万万无此情理。各国立宪之初,亦不知经几何波折,而后终竟实行。故能行与否,视有诚心实力贯之否耳!法律、预算其一端也,政府命令亦其一端也。此外各事,大皆类此,总求议会所决,政府所颁,有一字即有一字之效力,乃为宪政实行。然此言事之甚易,行之甚难。故予谓难莫难于立宪之初,即指此类而言。然欲树宪政,终非经过此途不能到达,若畏难而中阻,必致革命之祸。人民虽愚,终不
可欺。故曰;宁可少与,不可欺民。此予之所谓诚实者也。
客曰:正当则国安,诚实则民信,前清与民国之弊皆可扫除矣。以此而行君主立宪,中国之福也,予虽愚蒙,敢不从教。
于是虎公之言既竟,客乃欣然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