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查看话题 >桂柳话 | 你讲土话还是官话?

写这篇日记之前我一时兴起上度娘搜索了一番,因我一直以来只知桂北(桂林、柳州等地)讲桂柳官话(隶属西南官话分支),桂南多讲白话、壮语和客家话,很想了解一下还有什么别的语言是我常识以外的。结果得到若干信息,简要摘之如下:
“人们常说:广西是语言的富矿。广西壮族自治区有汉语、壮语、勉语、布努语、拉珈语、苗语、侗语等13种少数民族语言;其中,汉语方言包括粤语(即白话)、西南官话(即桂柳话)、客家语(俗称涯话、新民话、麼个话等)、平话、桂北湘方言、闽语等6种。除了回族使用汉语外,其他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有的民族还使用几种语言。就汉语方言资源的丰富程度来说,广西无疑在全国首屈一指。”
吓!汉语方言资源丰富程度在全国首屈一指我可是头一回知道!很好奇那个“平话”是不是我的母语,即农村的土话,我们称之为“平声”。但不管广西人说着哪一门方言,最终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卷舌音,也没有后鼻音。至于L/N、F/H不分之类,已是共识。拿桂柳话来说,它虽然隶属于西南官话,出门在外如果和同乡讲起方言来,吃瓜群众常常会问“四川人?”我们会纷纷摇头。是的,它的腔调听起来有点像云贵川和湖南湖北的方言,但只有西南地区的人自己才能区分对方大约来自何地。比如,四川重庆等地儿化音的使用率非常之高,而桂柳话连卷舌音都不存在,更别提儿化音了;再比如,云南人管“去”叫“克”,这就与桂柳话一致,所以桂林老太太有时也听云南彩调,尽管口音上略有差别,但理解上并无障碍。大体上,西南各地的方言在用词,发音,语调等方面还是非常具有地方特色的,只不过,大概北方人听起来都是一个味儿。但很有意思的是,我到西南地区旅行时有一门桂林话便足矣,普通话反而只是辅助。因为一旦听到人们说起和自己家乡话颇为相似的语言,就会不自觉地在自己的方言里进行因地制宜的调整,进而努力去进入他们的语境,从而达到一种全新的交流体验,那种感觉简直有趣至极。
这是语言的魅力所在。
上学时经常听老师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广人讲普通话”,那时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们自然不能全然理解这话语里旁人对两广人口音的调侃,直到后来我下意识地学了标准普通话,并且走遍了全国各地,才知我们的方言里原来带着这么多独特的发音趣味,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且爱且恨。而广西方言在网络上通行无阻的著名案例非“蓝瘦,香菇”莫属,这属于桂南的壮普口音。据桂南的朋友说,广西人所讲的白话与广东人的粤语听起来十分相似,实际却有诸多不同。正统的广东人则认为,那至多算是广东话里的土话,算不得官话(即正宗粤语)。这就很有意思,为什么我们总是提到土话和官话?
我生在农村,讲地道的土话。土话,自然要土一些,从字面上理解便不如官话大气,通常为农村或偏远地区方言的统称。我所讲的土话和一里地外的隔壁村子口音也是不尽相同的,交流自然没有障碍,但各个村子之间的口音都存在着些许分别。儿时我最崇拜父亲,他总是能够在交谈中通过对方的口音迅速识别他人来自何处,十拿九稳,几乎从不出错。小学时我的同学们全部来自附近的三两个村子,对于口音的分辨几乎没有悬念。到了初中,完蛋了,班上忽然聚集了小镇周围十里八乡的学生,甚至有邻镇来的,忽然听到一个新鲜的口音,以一种完全陌生的腔调和发音在讲同一个词语,仿佛猜谜语一般,既新奇又刺激。我的语言天赋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被激发的,乃至后来学英文和日语也一并继承了这种猎奇的心态,总是很快进入新的语言环境,适应力超群。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方言。每一种方言都有它独特的生命力与无与伦比的魅力。
说到官话,那便是与土话对应的了。听上去它比土话略高级些,是官人们说的话,自然就是城里人的方言了。但小镇上、县城里和市区的官话又各有不同,无论发音还是腔调,都有些许微妙的区别。桂林市辖12县,各个县城的官话也不尽相同,耳朵尖的人只要听得对方开口便知他来自何处,想装城里人并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儿。尤其在我小的时候,常常不懂为何有人偏爱学城里人说话,原来大家默认城里的官话是一门更高级的语言,那么毋庸置疑,普通话便是最高级的了。那年头,谁一开口便说普通话,不是高级,便是装逼。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小学时每逢与同学们看完电影一起在镇上赶集,看到喜欢的东西大家互相推搡着让对方上前询价,原来是因为有人不会讲官话。而我因为有两个姑姑住在城里,暑假常常要在城里住一段时间,所以每次被推到最前面的人,总是我。
那些关于方言的有趣的记忆其实还有许多,比如课堂上老师乡音满满的普通话授课,诸如“一百(bó)年”、“北(bé)方”等。我的高三班主任,因为发不出后鼻音(发不出卷舌音是所有老师的共同特点),每次预备铃响后他喊的那一声“上(sàn)课”,成为了往后我们对他的唯一称呼。既没有卷舌音,也没有后鼻音,仅仅一个“上”字念起来,简直酸爽。
桂柳话说起来硬邦邦的,却也有人能听出优柔婉转来。我之所以觉得它硬,一是因为它不似四川话充斥着儿化音的乖巧,也不如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二是因为它的日常用语里粗话颇多,几乎句句充斥着各类器官和问候祖宗的词头,不熟悉的人乍听之下大概要大吃一惊,心想这南蛮之地的刁民果然刁蛮,连话也不能好好说嘛。
恰恰相反,在我们的方言里,关系越亲密的人,用词越粗鄙。但这些粗鄙的词汇本身并不代表其原始含义,反而代表着一种极致的修饰,比如我们说“今天好卵热哦”,好卵=很,非常,它只是某个程度副词;熟人之间互相说“你个三八货”,并不是骂人,反而像是在说你疯疯癫癫,没个正形儿,十分幽默之类;“夜屎佬”则是调侃一个人喜欢多管闲事,所以笑闹间大家会说这人喜欢“wō夜屎”;再比如,越不生分的人,互相打招呼的方式也非常令人乍舌,因为他们总是以“草你妈了个逼”或者“屌你妈”开头…北方人听来简直要怀疑这俩人是世仇,心理素质不好的估摸着有可能当街倒地。吵架就不用说了,脏字如机关枪枪膛里的子弹突突地扫向对方,就连劝架的人不例外。
你瞧,多市井,多生动。
然而,在普通话广泛普及的今天,很多孩子已经逐渐忘了自己的方言。他们从小上双语幼儿园,讲着口音浓重的非标准普通话,自幼开始接触西洋语言,家长甚至以孩子是否会讲普通话为荣,哪怕孩子只是稚嫩地模仿他人自动将方言转化成蹩脚的普通话,他们不仅疏于引导,并且依然为此津津乐道。我不知这其中的乐趣何在。甚至,我有隐约的担忧。
我的亲戚里,同代兄弟姐妹中已有七八个孩子,其中半数以上父母都以他们的普通话为引导让孩子的母语渐渐变成高级的“普通话”,然而,在我听来却更像是笑话。如今回到家乡,坐在城里的巴士上,听着老中青三代不同程度各具特色的桂普话,实在叫人好笑又唏嘘。老头老太太们明明一辈子也不会讲普通话,为了跟孙辈更好地沟通与相处,七老八十竟也学起“普通话”来,真不知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一种退步……
普及普通话固然重要,但方言的传承和延续同样不容小觑。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化传承之所以在国际舞台上熠熠生辉,正因为许许多多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们千百年来始终讲着不同的语言,甚至使用着不同的文字,才得以使不同的文化有所保存,有所延续。但若百年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起你会讲土话还是官话,每个人开口都在讲普通话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大概会缺少许多趣味吧。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