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

阿媛是家里独女,长的白净,这点遗传了他的父亲,以老一辈人讲,孩子她爸生下来跟个“瓷娃娃”一样,这娃一看就是亲生的。阿媛的父母是包办婚姻,在90年代初,自由恋爱的风气还没有扩散到小山村,外出务工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吸收了新鲜空气也没逃出封建婚姻的法则。阿媛听婆婆讲,当年爷爷是看上阿媛母亲的个子高,能为家庭带来生产劳动力。想起来也真讽刺,爷爷是村里村外有名的文化人,能写大字标语的教书匠,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也只有如此般的见识,要逼迫儿子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婆婆说当年阿媛她爸就差一哭二闹三上吊,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还以绝食去威逼自己的父亲,最终也无果。 其实在旧时代,很多家庭都正面面对包办婚姻,或者说这就是一种社会风气,他们提倡先搭伙过日子、生孩子,再谈感情。爱情也好,亲情也罢,一辈子也没动过什么歪心思,上能养老,下能吃饱。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再回到土里,归为尘埃。其实阿媛很羡慕老一辈,他们见的少,知道的不多,除了体验生活百态,也没有太多的欲望,过的朴实又幸福,特别是从一而终的感情。可是时代更替,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更何况是没有任何保持期的感情,自然逃脱不掉过期的命运。阿媛的父母就是包办婚姻当中不幸,作为不幸的产物,她依旧自愿生活在旧时代,这根深蒂固的倔强,来自她的爷爷,这个一辈子要强的老头,跨过了十年革命大批斗,在阿媛四岁的时候得食道癌去世。虽然年龄小,但记忆清晰,生病那两年,父亲带着爷爷四处去求医,后来寻觅到一个老中医能妙手回春,治愈过癌症。那个时候就如同奔命,多方辗转去拜访他,记忆当中还要去坐船,飘飘荡荡的小船,爷爷把打湿的手放到阿媛脸上,阿媛笑,天真烂漫的她还不懂疾病和生死,只知温饱和打闹。后来他们找到老中医,从他那里得到一偏方,把蜈蚣、壁虎一类的动植物晒干,再碾碎成粉服用。不知道是听说有人治愈后的心理作用,还是这些毒物真的以毒攻毒在消灭癌细胞,爷爷在回到家后的一段时间里病情有了很大起色。每天能吃能睡还带着阿媛去放牛,拄着铁杖牵着牛,在稻田边看她撒欢,那是在夏天,绿茵茵的景色夹渣着飞虫时而的挑衅,偶尔也跟来往的邻居拉拉家常,这就是一个正常老头的晚年生活。但是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老中医失联了,爷爷整个人都变了,像丢了魂一样,同样失联的还有他的信心,都说癌症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战胜它的勇气都没有,此时的爷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鼓不起来。不时地还会说一些丧心话,中午午休,阿媛调皮了,在他身上上蹿下跳,爷爷很严肃的问阿媛,“阿媛啊,爷爷就要死了怎么办”。阿媛笑,说爷爷怎么可能会死,然后继续缠着爷爷摇扇子。虽然年龄轻到不懂生死,但是小猫小狗死了会被埋进土里,什么是死了,阿媛不懂,也不会去想,只知道小猫小狗没再见到过,就长在了土里。她喜欢爷爷,所以爷爷会一直在身边,不会死。 有一天深夜,家里来了很多人,阿媛在二楼角落的房间里,看见一波一波的人往爷爷的房间里走,见过的,没见过的,哭声一片。他躺在那张午休的床上很久了,以至于快忘记上一次教她写字、带她放牛是什么时候了。门板上白粉笔写的“ABCD、大小你好“怎么都模糊了。还有那些抽查她认字所做的字牌,那根铁杖,怎么都落灰了。阿媛不安的瞪着眼睛,不停地咽着口水,她似乎在探寻大人们的世界,试探着迈出一只脚,东张西望,深怕被注意,深怕有人回头发现这个踏寻新世界的小孩。那个夜晚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漫长的夜,很多人来了又走,就连听说因贪污受贿被调查关押的大姨夫,也被警车带了回来。拉锯的警报声像是在宣告,急促又响亮。在后来不断成长岁月中,每每回忆,阿媛渐渐知道,那晚的宣告叫作”死亡“,一种长在土里再也不会见面的死亡。 几天后爷爷出殡,阿媛第一次披麻戴孝,尽管她不明白事理,还是乖乖的披着白色的麻布,跟着父亲跪在堰塘堤坝上,不断的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有拍着爸爸肩膀的,有抱起她的,一片唢呐嘣嚓声混杂着哭声,没有了绿荫的景色和飞虫的挑衅,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莫名其妙又是那么哀痛,人们到底是怎么了,父亲是怎么了。傍晚一直跪着,从堰塘堤坝到堂屋门前,一排两排三排,阿媛跟着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跪的整整齐齐。屋前桌子上放着爷爷的照片,旁边坐着一个老者振振有词,屋后门掩着,隐约闪烁着烛光,她跪在最后一排透过缝隙偷看老者,他是爷爷的朋友吗?为什么他要坐在爷爷身边,而自己和哥哥姐姐都要跪着,他在不停的说着什么,阿媛揪着表哥衣服问,表哥转过身来让她乖,不要闹,她默默的缩回了脑袋,低着头,玩着地上的泥巴抠着手,三番五次的差点睡着。快天亮的时候,阿媛被父亲带到了一楼的天井下,让她一直待着,没有人叫她不准上楼。又和前几天那个漫长的夜晚一样,她同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木板楼层接缝处,有一群喊着口号正抬着木盒子转进厨房的人。后来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发生了什么,父亲什么时候把她从天井下领上来,她都忘记了,对于童年爷爷的往事,也就停留在那群口号声里了。 长大后的阿媛回忆起这些往事,通过厨房的大门,径直走出去就是宗室坟岭了,哪里葬着世代逝去的老者,他们埋在了哪里,长进了土里,都不曾见过。爷爷也是如此,在坟岭的最高处,再也不曾见到过,除了在梦里。有时候也在想,在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阿媛没有听到爷爷临终的遗言,没有面对面看一眼被死亡深拽的脸,如果有,会不会让她在以后的生活中看待生死有不同感悟,会不会更加地珍惜生活,会不会更加地坚强,分离也罢,生死也罢,会不会更加豁达。 出于爱和保护,家里人不曾让幼小的心灵直面这场死亡。现在的阿媛也不能说完全参详了这件事,明白他们一片苦心,毕竟人生几十年,她才经历了多少,做怎样的选择都还尚早。但是她知道,人一旦半只脚踏进土里,这一生再谈什么珍惜都是无缘。所以所有的回忆过去和缅怀曾经,都是在告诫自己珍惜当下和拥抱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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