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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行水上（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16603769/

上个月我陪我爸到医院去检查身体。因为每年单位例行的体检报告出来后，体检中心的医生给家里打电话说最好到附近的三甲医院再做个检查。他怀疑泌尿系统可以有点问题，最好再复查一次。他叮嘱说早晨不要吃东西。因为医院附近的停车位很紧张，早晨六点来钟我跟我爸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到了医院满坑满谷的都是人，上楼的电梯前面早已经排起了大队。我爸嫌人多，他说：“咱们挂个专家号吧？”我说：“都是专家号。”“那挂那种很贵的知名专家号呢？”我说：“我去看看吧。”我到知名专家那边看了看，这个科那天没有人坐诊。我下楼的时候我爸快要排到电梯的门口了，我们要看的那个科室在十楼。到分诊台前面我把病历以及挂号单子交给护士，护士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她跟我说：“带老人家来看病的吗？”我说是的。她问我：“老年证带了没有？”我说“有有”，在包里找到交给她看了。她说：“你们前面还有好几十个人，等会我帮你插一下队。你现在先带老人家到旁边坐一下吧！”

我带着啧有怨言的我爸在一边坐下。我爸说：“哎呀！现在医院怎么这么多人？你就是大惊小怪的。反正我也活够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八十多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死也能死得了。”我说：“你怎么那么烦人呢？等一会怎么啦。刚才那个护士不是说等会照顾你一下，让你插个队吗？你怕烦，年轻的时候怎么不努力当官？厅级干部拿证件来，往医院一放。什么都不要管，二人一间病房。做什么检查都提前通知你。”我爸听了不响。我说：“你等着，我过去看看。”他说：“我想喝水，我早晨出来就没喝水。你问问医生能不能喝水？”我分开汹涌的人流又出现在护士前面，我问她：“上午要做尿检能喝水吗？”她说：“可以喝，楼下有自动售货机。那里有水卖。”

我看看电梯前面排队的人太多了，就干脆顺着楼梯来到二楼。我在二楼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瓶水。一个老头也在那儿买水，他自言自语说：“这个东西怎么吃了钱不给我水啊？”我说你扳一下那个扳手。他说我不会用啊，然后无助的看着我。我说我来试试看，我一扳扳手，他先前投进去的钱叮里咣当的掉下来。我说你买什么饮料，他说跟你一样的。我给他重新投币，两瓶矿泉水从里面掉下来。我掏出来递给他。他说：“谢谢你小伙子——”我一指头发说：“我也小老头了，不是小伙子啦！”他对我挥挥手，然后搀起坐在墙边一个老老头子走了。

我回来的时候我爸正闭目养神，我把水递给他说：“水有点凉，你喝慢一点。这楼上楼下跑的，活累死。”这时他不忘幽我一默说：“你不好好的混，如果你当个厅级领导，这点事情还要你亲自来办？随便叫个人来不给办得停停当当的，那要到你跑上跑下的。”我拿着瓶子跟他互碰了一下：“老子不如人，儿子自然就是不如人了，现在讲阶层固化。没有厅级的爹哪来厅级儿子？咱们干部序列是按小精子排的。”我爸听了一笑，扭过脸不理我。

过了一会我听护士喊我爸的名字，我说：“来了——来了——”我赶紧挤到门口，护士过来赶门口的人：“都站在门口干什么？等我叫名字，叫到谁谁进去。都挤在门口让别人怎么进去？”这样哄过一阵以后，人各自归位了，但过了一会又围了上来。觅食的鸡一样。我都奇怪这些人为什么对与自己无关的人病情那么关心，都伸着鲁迅先生说的看客的脖子，嘴微张着，看医生问话、写病历、看B超片子、包括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一口水都看着津津有味的。医生翻看着我爸递给她的体检报告，她说：“从这个报告上看你的前列腺钙化导致了你有点肾缩小。这样吧你下去做个尿检还有B超。”我爸说：“这个报告上不是有尿检结果和B超结果吗？”她说：“你还是做一个比较好一点。”具体怎么好她也没说，她把报告与病历递给我，然后飞快的在电脑上输入化验的项目。“你先到三楼做个化验，等结果出来以后你再拿上来给我看。”然后她开始伸头喊：“下一个——”

下楼的电梯前面照样是人山人海。我爸说：“我走楼梯吧！这人太多了。”我说：“你行不行啊？”他说：“我慢慢下。”我说那行。下到三楼我把卡里充了钱，然后在尿检的地方领了个塑料杯子。我问他现在想尿尿吗？他说不想。我说：“那再喝点水等一会。想尿的时候告诉我，我领你到卫生间接点尿给他们去化验。”我爸对我摆摆手：“我自己来！”等我把塑料杯子交到化验中心后，一个医生说半个小时后你到那边的机子上打印报告单就行了。我问他怎么打印，他说你用卡划一下就行。那边有人会教你怎么使用。等我们把B超也做完了，已经快到十一点半了。但化验报告还没出来，我们就坐在打印机前面的椅子上等。这时我遇到自动售货机上那个老头。他旁边坐着一个老老头，扶着拐杖正垂头而睡。他对我笑了笑说：“你也在等化验报告？”

我说：“是的。”然后我问他：“你也在等报告吗？”他说我自己报告单拿到了，现在等的是我父亲的。我问他：“你父亲高寿呀！”他小声的说：“九十多了，不让我跟人说。怕阎王爷知道把他给领走了。”我说：“身体怎么样？”他说：“比我强，有点老龄病。现在等他的化验报告出来等会找医生开药。”他拎起旁边空椅子上的一包药给我看，说：“我自己的都开好了。”我问他：“你是什么病？”“我有糖尿病，轻微脑梗，都十好几年了。”我说：“你怎么不在家里找个人陪你来，这楼上楼下跑的。”“孩子都在国外，我老婆身体也不太好。本来她要来，她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头我还得照顾她。现在真先进了，以前拿报告还要到化验室去，现在一划报告就打出来，真科学！”我说是啊。

正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时候，老老头醒过来了，他问他儿子：“几点啦？”他儿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爸——十一点四十。”老老头说：“我都饿了，我记得以前这个医院旁边有家做肉饼的摊子，那个味道可好。等会看完病我带你吃肉饼去。给你一张大一百的随便吃！你以前小时候发烧到这儿打针，死活都不愿意来。一说打完针给你吃肉饼你就肯来了。”老头说完意犹未尽似的晃了一下脑袋，脸上漾起了笑意。他儿子没好气跟我说：“我现在要能随便吃就好了。这个是哪年黄历了，亏他还记得住。”他凑到老老头耳朵边说：“肉饼摊子没了———”“没了——怎么就没了呢？”老头很惊讶地问他。他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没了！”我爸小声跟我说：“这老老头好夹缠，那个肉饼摊子没了有二三十年了。”我拍了拍他的手，意思让他少说两句。拿了报告单我们又回到医生那里，医生开了一些药，约好了下次复查的时间。

在医院门口打车的时候我又遇到那对父子。那个儿子裤腰带上左边系了一包药，右边系了一包药，搀着颤颤巍巍的爹正在等车。这时一辆车停在他前面，他看到我示意我先上。我示意他先走。他扶着老老头上了车，然后把拐杖递进去。自己拉开前面门坐到司机旁边，然后伸出头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对他挥挥手。我爸总结道：“你呢讲出息是真没出息！你看看人家子女都在国外发展。但我一想到你还能楼上楼下跑，总算还有点孝心。像今天这样让我一个人来，我是真跑不下来了。一想到这一点连你没出息好像也能原谅了。刚才这对父子真叫老无所依了。”我说：“爸不瞒你说我有很多到国外挣大钱的机会，就是放心不下你才留下来的。”我爸说：“去去——去，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老去与死亡是人生当中无解的难题，我爸经常说如果这个世界不死人岂不是站都站不下人了。这象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当父母健在的时候我们可以躲在他们衣裾后面闪展腾挪。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我们就在站在头里，直面老去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