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似是巴特

1996年,我头一次读到了巴特的《恋人絮语》,现在想来,是它最早给了我一些小说的方向和大把词句,那种调调,很容易模仿:恋人们声泪俱下,观众却嗤嗤窃笑。我喜欢。我把它放在第一篇小说的标题下。
以及还有:我忧心如焚!和:怎不教人心烦意乱!当时我就像学狗叫一样照抄了许多“用语”,当然我是拿来用的。这种歌剧腔对一个尚不知道往何处走入黑暗的写作者来说,是让心跳三米高的跳板,而书中对恋人一词的抽出,是雅努斯般双面的隔离,一个头指向能指的丰溢,另一头则永入所指的无人之境,语文上病态的东跑西颠,在其间提供着忙碌的可能性,恋人,这个溢出无限絮语的空间,实际上一直在倒退着倾诉,在任何方向上。
巴特是一个向着四面八方的指路老人,我只取了一勺偏离。我喜欢他谈论许多东西时的离心倾向,在小说句子中,那是不确指任何不可确指之物,在节奏上,是斜行和打岔,密度上,要像手风琴一样拉伸和收起。巴特的书总给我一种手风琴的印象。一个共同的声音里包含着所有细小的声音,一句话隔山打牛讲着另一句话的意思。手在这边弹,风往那边鼓。面部表情生动而凝然,腮帮子还在负责地颤抖。
20年后,我又读了巴特的《S/Z》。相比于《恋人絮语》的有如插了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到碎纸机中的效果,这回是把巴尔扎克的《萨拉辛》拖进了造船厂。巴特的船厂经常是没什么大活儿的,他也不是什么船都修,他要借用的船壳必须清空已经使用过的部分,也就是书中通常被人们解读的东西,即使留下来也是可以回炉再炼的材料,他要的是那个壳,然后用一种与作者迵异而比翼齐飞贴身滑跑的方式开回大海,他给巴尔扎克做了一套非常不巴尔扎克的修辞内衣,从一个几乎已死去多时的文本中植出奇树,树上结着不同的异果,每一个果子本身都充满着,都可以长到无穷大,然而它们都各自停止在应是的维度里,然后巴特就像个蜘蛛,在这些果子之间结起网来,对了,我们刚才的比喻是船,船还在海上,没丢,巴特结好了网,网上全是果子,他就一网又一网地往海里撒,有时捞起一条金鱼,有时捞上一只魔瓶,有时是个渔盆,有时一无所有。我是说,你以为他在干嘛?你以为他要开船,其实他在种树,你以为他在种树,其实他在结网,你以为金鱼要开口说话,却被他一棒打翻。我是说,在眼花缭乱当中,我们得盯紧巴特,不要看他的泥丸藏在哪个碗里,你就让他变好了。
我当然还有很多本巴特没有读过,朋友推荐,我下单。我觉得只要活着,读读巴特,可以一起隐身,造句,有他撑腰,剽悍星海,细说风土,是一种快乐和幸运。钢琴开盖之后的铁骨铮铮,而音乐就隐身其中。烟草烧尽后冒出的句子,从虚空中捉到再还给绝对。这是巴特的重与轻,繁管急弦庶可以与众人欢,以陌生为己任见空白亦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