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全集》书摘

第一部分 关于美 “后来，那女刺客的头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莲花那样，在树端逐渐枯萎。” “这个季节的天像北冰洋一样地蓝。这正是画家的季节。” “这是真正的鹅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发着茉莉花的香气。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浓。……有人说，长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在水渍下面，身体变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说像是磨砂玻璃。”——《万寿寺》 “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感到时光在身上流动，受到这种启迪之后，自己也想像风中的芦花，水里的浮萍一样流动。但是我把这种流动深藏在心底，不让它表现出来。” “红拂躺在李靖怀里，在一团漆黑之中，她雪白的身体越伸越长，好像一条正在流淌的牛奶河。” “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 “那对乳房像一对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这对兔子上当然没有耳朵）”——《红拂夜奔》 “阿兰的画外音（很低沉）：我们这里有很多雨，烟雨蒙蒙，冷冰冰的。所以，我的身体总被水汽保卫。到处都是这种软绵绵，弥散着的水。这世界上如果还有雨以外的东西，就是我了……仿佛在天地之间，我是唯一的肉体。有时候，我真想融化在这雨里。” “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在她手边，有一爿残破的镜子，有时候，她拿起来照照自己。在震惊于自己的丑陋之余，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到了此时，她已经毫无剩余，被完全地占有了。”——《东宫·西宫》 “陈清扬说，在章风山她骑在我身上一上一下，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忽然觉得非常寂寞，非常孤独。” “我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黄金时代》 “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夜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伟大。我就想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慢慢的寒夜。”——《三十而立》 “这给了我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想法，就是天空是从烟筒里冒出来的。但我不是达利，不能把烟筒里冒出的天空画在画布上。” “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也不是空空荡荡。爱，恨，厌倦，执著，等等，像一把把张开的小伞，一样都没失去，都附着在我身上。我看着太阳，我是一团蒲公英。以后这些东西就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散了。回到中国以后，我想道，这是蒲公英飘散的地方。我从这里出发寻找神器，最后也要回到这个地方。” “……她才起了养活我的念头。其实我根本不用她养活，但这一点无关紧要；实际上我也没有没她养活过，这一点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我和她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就由这一句话固定了。”——《革命时期的爱情》 “傍晚时分院里静极了。傍晚时分往往是阴天，云彩的颜色有点黄。黑暗凝集在古老的窗棂上，附着在暗色的树皮上。在院里看天空，就像在水塘的水底，隔着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 “自从我割断了对女人的单恋，寂寞就真正归我所有。寂寞纯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现在我却受不了寂寞了，因为它不再是过去那个样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惨烈如白昼。” “我赶紧哄她几句：算了，我不讲哪些无聊故事了。 她说：和故事无关。你得爱我！ ……她在这个铺盖卷里宣布说，她现在很幸福，可以听我讲李先生和大嫂的故事了。” “走进了寂寞里，你就变成了黑夜里的巨灵神。”——《我的阴阳两界》 “所谓创造力，其实出于死亡的本能”——《未来世界》 “知道你！你是寂寞，是乡愁，是忧郁的老大哥……” “我现在在日记里坦白我的卑鄙思想，而这本日记除非我死了，她绝看不到。在表面上，我是个善良、坦白、责任心强的人。其实不是的，我很卑鄙。昨天晚上我前妻在我这里睡。等她睡了之后，我爬起来看她的裸体。她的裸体绝美，作为一个学美术的人，对女人的身体不会大惊小怪，我再说一遍，她的裸体绝美。她真正具有危险性。只要她睡着，我看到她的裸体，就会勃起，欲念丛生，但她永远看不到。我不相信有什么男人能够抵挡她的魅力，哪怕他是数盲。所以她一定能把我送出国去。我一定要让她做到这一点，而且我自己还不肯得数盲症。这是因为我恨透了她——她把我撇下，去嫁了个数盲——但是恨透了首先是因为我爱她爱得要死。这一点她也永远休想知道。”（这段话把我哭得死去活来） “除了告诉她这些，我还要告诉她，在小木屋的地板下面，有个木箱子，里面有点贵重的东西。有一套雕刻的工具，钢制的小刀等等。” “当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时，后者受鞭刑，鞭子就会打到前者心上。”——《2010》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接到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这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萌萌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假如你真正爱过书的话，你就会明白，一本在你手里待过很长时间的好书就像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样，永远不会忘记。” “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的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绿毛水怪》 “‘我是兴坪刘三姐，长得好像大妖怪。哥哥见了刘三姐，今后再也不会来，阿牛哥，阿牛哥……’刘三姐忽然泣不成声了。”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十分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鱼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歌仙》 “一轮满月升起来，又大又圆，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显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树，好像黑纸剪成。西边添上一抹微光中的云，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鱼。”——《夜行记》 “那女人白天和夜晚是两个人；白天是夜叉，夜里似龙女。白天是胀起脖子的眼镜蛇，晚上是最温顺的波斯猫。”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绿荫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受到一股冷意从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见她时，这个女孩在槐树下捡槐蚕的情景。女孩把活槐蚕揣在怀里，那种冰凉蠕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种青苔的气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绿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软又舒适。他们在绿荫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松，很愉快，他感觉她贴体的触觉，嗅觉和遥远的听觉、视觉逐渐分开。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远的地方。当冰凉如东的感觉深入内心的时候，王安知道自己在爱了。…… 王安按到女孩在一片绿荫之中。他终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带一点肉欲地说，他爱她，他对她充满了绿色的爱。” “女孩说，山谷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之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就如王安老婆被铁链锁住脖子时。然后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干，又滑又凉。”——《舅舅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