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 - 《魔都奇谭》

张羽那天晚上是在敖家祠堂里睡的。79号台风“敖闻”正在登陆,本想登记完这一片拆迁的面积,就趁台风来之前赶紧回去,没成想,还没测量完敖家祠堂,才五六点钟,天已经像是涂了墨汁一般,乌漆漆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祠堂外,风声里,呜咉呜咉掺杂着什么的嘶叫一样。张羽刚想试试看能不能出门,哐当,祠堂的牌匾竟也被忽来的风吹掉了。这风,带着点儿妖异似的,模模糊糊中看见卷了牌匾向海里去了。
不敢再冒险回去,张羽只得作罢。祠堂早已废弃,顶上的青瓦哗啦啦响,却一片也没被吹走。这一片的拆迁登记,走访半年了,早听说敖家的老祠堂,动不得,拆什么也不能拆这个。祠堂里的石刻上写,这祠从明成祖永乐年间到现在,七百多年了,敖家的族人每想翻新,总会出各种状况,七百多年里,没能修缮一次。表里内里虽显旧,却又从没有一丝损毁。今天,匾却没了。
张羽心中发凉,摸索着打开手机上的手电,一点点往贡案边挪。脚下不住被翘起的石砖绊倒,跌跌撞撞终于摸到贡案,抢着逃命般钻到了贡案底下。那贡案是赤红的云母石垒起来的,往上一靠,本应只觉透凉,在这暗异光色里,张羽却觉得莫名心安。
贡案好像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声音,终于安定了一瞬间,张羽大喘了口气。忽的想起来,到现在午饭还没顾上吃,村民们又百般刁难,该算的,不该算的面积,全要硬逼着算上,实在不知道要是真按他们要求的面积算,回去该怎么跟领导交代。好容易借口先量祠堂,逃过去,又遇上这作妖的天气。刚想打电话给敖琼,手机硬是没一格信号,发射塔也被台风吹断了吧。敖琼在家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养的那些龙斑鲤鱼,放在阳台上见见光,不知道敖琼记没记得收进来。敖家村眼瞧着是要马上拆了,敖琼爸爸是村长,更有理由逼着敖琼分手了:一边儿是守着这么一片寸土寸金的陆家嘴的最后一片保留地,一边儿是守着崇明岛上的农场的穷小子,如何般配?除非那些龙斑鲤鱼能一个个跳进黄浦江,顺着入海口到东海里变成龙,否则,万万无可能。
烦心事儿要把脑袋挤爆了,张羽不能再去想了,再想下去,不用这台风,自己就有先把自己给结果了的心思了。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了,为了这块要拆的破地方,熬了有半年了,满上海都盯着的一块地,方方面面又要做婊子拿最高的收益,又要立牌坊赚足民心口碑,被拆的想方设法指着多赔点儿,没拆的一个个就差变乌眼鸡了。可着全中国也找不到牵扯利益这么大的一片地了,夹在中间,工作如何做?满意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偏偏又一个个都是不能得罪的,张羽这一条小鲤鱼,哪怕是龙斑鲤鱼,又怎么能怎么敢不把翻江倒海又覆雨的龙王们伺候好了。
唉,睡吧,睡吧,一睡解千愁。这“敖闻”要是能把敖家村全给毁了才好呢,我张羽大不了也在这祠堂里赔进一条命去,反正这偌大的上海滩,也没我一寸立足之地,要是打翻你们一个个的如意金算盘,也值了。敖琼爸爸那个一肚子坏水儿的糟老头,也再不用想着拆散我和敖琼了,一阵风全吹了,真干净。
这样一想,祠堂外的风雨声,便再没入耳,张羽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透过窗往外看,天已经大亮了。蜷缩在贡案下一晚上,太过劳累,睡的太沉,张羽竟连姿势都没换一个,骨头都要绷断了。伸展筋骨,头猛地磕到贡案顶上,尖锐的石角,磕破了头皮,血顺着往下流。滴答,滴答,滴到青石板上,原本看上去光滑的表面,竟有一片小小凹槽,血往里头渗,显出一口小鼎的形状来,张羽顾不得头痛,倒吸一口凉气,联想起种种,敖家村,敖氏祠堂,东海之滨,这莫不就是毛仙姑的法物宝鼎?
敖家村一直便有传说,说是明成祖时有那叫张羽的书生,自幼苦读寒窗,到了该科举入仕的年龄,却厌烦繁文缛节,嫌弃儒教八股,屡试不中,只落得个落魄秀才,索性离经叛道,四海游学。在石佛寺里偶遇东海龙王的三公主,却被龙王硬生生拆散,靠着毛仙姑给的法物宝鼎,煮了那东海,龙王才只得依了他们姻缘。
到敖家村测绘的第一天,张羽就觉得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儿怪怪的。后来听村里老人们讲起,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这名字,刚好与传说里煮了东海的张羽一样,敖家村又世代姓敖,自诩祖上与东海龙族有渊源,代代守在这东海边儿。村里老人们甚至私下里在传,煮了东海的张羽又回来了,这次要拆了这村子。
对这些,张羽原本是不当回事儿的,只是再到后来,遇到敖琼,一眼定了钟情,敖琼爸爸又拼了老命反对,这才细细一想,当年东海龙王的三公主也叫琼莲,有一“琼”字,暗暗心惊,莫不是冥冥中真有定数?只是能解眼下这诸般困境的毛仙姑的宝鼎,又在哪儿呢?
那渗血的鼎一点点从青石里浮起,张羽颤着手,捧起了鼎,鼎下似乎是烧过留下的黑痕,现掺了血,越发乌黢黢的。心中暗喜,竟是有这般大的机缘,有了这宝物,莫提一个敖琼爸爸,还有那些难缠的一个个眼里要冒出钱的村民,可恨的将自己视若棋子的上峰,就连这敖家村拆迁,又何愁不能分它一大杯羹!
张羽狂喜,龇着牙钻出贡案,对着龙王像,一拜再拜,念念有声:“一谢毛仙姑,赐我宝鼎;二谢龙王爷,赏我良缘。张羽必定实心筹谋,有法物相助,以后世人当不提浦东,不提陆家嘴,只提敖家村!”
张羽小心地把这宝物放进上衣口袋里,走出祠堂。陆家嘴刚刚从台风的暗夜里苏醒过来,一切复又显得生机勃勃。海平面上一点点往上爬的红日映着他的脸,多日的操劳,也不显得憔悴了。嘴角轻轻往上撇,露出一点轻浮来,张羽对着刚刚翻新过的外滩,他心心念念而不可得的,眼神儿里充满了带有挑战意味的占有欲,气概非凡的说了句:“上海,现在,我们来拼一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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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造一场幻梦。
作品集:戚何@豆瓣,https://dwz.cn/uFpSQMw0
发表有长篇小说《内部调查日记》,入选豆瓣阅读社会派推理比赛关注名单,中篇小说《白夜无明》、《销骨》、《我的最后一周》,短篇小说《穿心》、《二十五点钟》、《在他乡》、《煮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