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零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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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说起来也有这么多年了,对幺零幺的映像就残留些许零碎的片段,那厚实的蜡黄身子骨,张嘴笑起来的满口嫩白老牙,深邃又明亮的大眼,多年未见,倒有了些许念想。我现在的状态,照他的话说:“你个丫头片子,你懂个啥子哟,整天读书人样子乱想乱看着儿,倒不如帮你老妈子干活数钱来的实在。”随后他便会豪气的挺起壮实的腰杆,伸出粗糙又结实的大手用力拍响他藏在裤兜前的大腰包,昂首瞪眼的指着说道:“诺~这就是实在!”
第一次见到幺零幺的时候,是我母亲刚进入服装市场的那年,那时候北方的棉花雪白蓬松,多地盛产,母亲看着周遭乡亲都从北方赚足了养老钱一个个大张旗鼓的放消息返乡,母亲羡慕得也想用北方的棉花来编制自己的梦。
记得小的时候,外公在镇上小有名气的开了家皮鞋店,母亲也就跟着外公学了点生意经,后来文革,外公被抄了家底,母亲就被安排到蜡烛厂去上了班。虽说今年母亲已经四十大几,可她傲气的骨子里还是想着要让自个儿当老板。于是乎,倔强的母亲便带着我和我那才刚满三岁的老妹儿,壮着胆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从隔江的小镇闯到了满地梦想的大北方。
七月初的北方没有南方那么燥热,母亲随意的在火车站附近租下了一间残旧的老房子便跑去了提前打听好的服装批发市场,在来之前母亲托人联系到了这里的管理员,送了些自己腌制的腊肠腊肉来疏通关系,想占个好位置的店面。这里的管理员是出了名的“软肠子”,软肠子个不高,长得一副正宗村干部的样子,稍许偏瘦,我看他那肠子估计也不怎么软,也就那双精贵的小手软得实在,你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姓阮的“软肠子”只要见了人家的好处,立马嘴软,手软,浑身软,活一团软帊的泥巴,任你怎么捏,怎么踩,只要别给他见了光,它怎么也不会变硬了来砸你。
那天软肠子笑意满面的带着母亲来看门面,母亲穿着放置在衣柜许久的红色棉绸连衣裙,带着我和老妹儿,自信满满的跟在软肠子的后面。服装市场是新建的,但总感觉有股怪骚味儿,听人说以前的老市场四周都是水泥沙子糊的毛胚墙,厕所都在市场外面,有些个店老板怕跑了生意,便在自己的门店里偷偷藏了个尿壶,要是下身忍不住了,随手挂上自家闲置的床单,厕所区域顺手便划了出来。
我母亲的店面是选在市场最长的一条主干道上,记得软肠子刚把我们领进大门的时候,便看到三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在抬一个深绿色的编制大货袋,他们昂头嚎着嗓子,粗实又有节奏的喊道:“一二,嘿哟!”眼前四壁,深褐色的肌肤,额头青筋四起,汗水肆溢,深色的长腿大裤衩让我忘记踩着的地板砖,忘记头顶上衔接着的彩色灯带,忘记刚推开新式玻璃大门,我害羞的别过头去,好像犯错一般边走边偷眯着眼睛。抖动的脸颊让我紧闭着嘴唇。看他们上货,像有瘾般。我一直偷瞄着那从未见过的亘黄的后背,如黄土地般,润泽光亮,里面的养分似乎可以滋润万物。我看着带头最高大的汉子,他团结着旁边的两个壮汉,把剩余的货包依次装上拉车,当我越是走进,我越是害怕,我小心翼翼的汲取着滚烫的空气,汗水的咸味儿混合着黄土地的滋润,那个可以尝出来,看出来,闻出来的味道让那年十五岁的我不禁在想,这,就是北方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在这群扛包北方男人之中,最壮实的头儿,便是幺零幺。
(貳)
我的母亲姓蒋,名春花,这蒋字不好认,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大家都叫她春儿,可自从到了北方开始做生意卖裤子之后,四周的同行便拿她的名字开始说笑,生意好的时候大家叫她大将,生意冷清之际,斜对面卖男士夹克衫的老肖便嬉笑着叫她小将,母亲每每听到人家这样称呼她的时候便会扣紧胸前的小包豪气的应声说道:“大将在袋子里,今儿个不想出来。”那老肖也就随之一笑继续整理自家的夹克衫。
在我家店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开的女士内衣店,那年穿有型内衣刚新潮起来。这对精明的夫妻倒是聪明的抓准了商机,丈夫刘一伟先带着她那整天唠叨不停的媳妇儿胡小芳跑去沿海一带了解些市场行情,再联系了几个靠谱的进货商把内地卖剩了的小褂子引进到店里,刚一来这生意绝对热腾啊,扛包的幺零幺几乎天天都要来忙一趟。
那天我去给母亲送午饭,正好瞅见上次那几个壮汉在拖一个两米左右的大纸箱子,他们依旧穿着那条深赭色的大脚裤,卷着磨烂的裤边,前倾着身子一同把那几百斤的大箱子拖到了胡小芳的内衣店门前,老肖瞅见幺零幺来咯,急忙放下手里在打包的夹克衫,跑了上去,用力一拍幺零幺的后背大声喊道:
“你个幺零幺,啥时候给我家送货来啊,都等老半天咯!”
幺零幺转过身来,眯着眼,张口一笑,“怎么?老肖想我啦,来来来,抱一个。”说完就伸出那壮实的胳膊肘去抱老肖。
老肖随手一挥道:“走你的,给我送了货再抱。”
和幺零幺一同扛货的两个伙伴见状,扇风打趣到:“你俩偷偷到一边抱去,免得被幺零幺老婆瞅见咯,不然今晚有他好受的。”随之一片哄笑,幺零幺用那灰扑扑的大手笑着挠了挠脑袋,看来,这幺零幺的老婆才是最大。
不说笑,幺零幺整出送货单朝内衣店的老板娘喊了声:“小芳,你货到了。”
“诶,好。”
胡小芳扎着一根小编,踏着快步,便急匆的出来收货。
“我这总算盼来了,这货都等了半个月了才给我送到,好多老板都等着要呢,这多少钱?”
胡老板接过幺零幺的货单,瞅了一眼,惊讶的喊道:“九十块!幺零幺你这在讹诈呢!”
幺零幺用手摸了一把油腻的脸,说:“你这货有这么重,都是从内地运来的,你说能不贵吗,再说啦,这钱也不是我收,我就只有五块钱的扛包费,这单我都是要交上去的,你若是嫌贵啦,就找托运部去,我只负责扛包。”
“可你这单子也能作假啊,这货又不是你们老板来送,我咋知道这重量合得上列。”
“你不信自己去买个秤,要是少了你半斤,我下次扛包就不收你钱!”
“幺零幺也不识几个大字,他要有那造假的技术还来给你扛包啊。”老肖搭了把幺零幺的肩,昂着下巴,和了句。
这胡小芳看着单子也没辙,碎碎念念的一边说着,一边从钱袋里拿了一摞子零钱仔细数了起来。
幺零幺见状,连安慰说到:“小芳,你看你生意这么好,随随便便就把本钱买出来了是不,干嘛这么心疼这几个子儿啊。”
胡小芳摇头叹了口气:“哎,你是不知道,我这生意好了,别人就看不下去喽,都学我卖起了内衣,这不摆明是抢我买卖嘛!”
“没事,你那小褂子卖不出了自己穿,你家老公进来的货肯定也爱看,嘿嘿。”
幺零幺这句话倒是逗乐了胡小芳,她伸腿用力踩了一脚幺零幺的麻布鞋,说道:“瞧你这说话说得,我告你老婆去。”
“她知道我说话不着边,不怕。”这幺零幺就像是大蒜头儿,傻乐子儿,不怕你说也不怕你笑,就怕没人陪他捣腾。
收完钱,幺零幺细细的把票子摞好放进裤口袋里,招呼着两个弟兄:“来,卸货咯!一起,一,二,三!”
口令一下,百来公斤的大箱子轰的一声摊下了拉板车。幺零幺停住了,另外两个跟着扛包的也傻眼了,胡小芳瞪大的眼睛,惊呼了吼声:“幺零幺!”那火焰仿佛立马要把他给吞了似的。幺零幺没说话,咽了口口水,看着崩开的纸箱里散落出了百来件各色的内衣,一下子扎了舌。
胡小芳急忙蹲下整理一件件散落的包装,看着站在身旁一动不动的幺零幺,立马顺手拿起一件大红色的内衣褂子对着幺零幺脸上就是一扔,叫到:“快给我整货啊!看你干的好事。”
一团铺面而来的火红色云雾正中头部的幺零幺,顺手接住滑落的胸罩,回过神来,慌忙蹲下身子拉着同伙一起捡拾散落四周的内衣。那双粗糙的大手在那团七彩的棉花里显得格外不同,老肖看着这幕苦笑不得:“你这幺零幺,咋干的事啊,诶哟!你看你这傻样。”
老肖摇了摇头,拖出店里的藤椅,坐到店门口,看热闹似的瞅着幺零幺拣内衣。幺零幺像生怕弄疼了那一件件小衣服似的,厚实的手指,夹着它们一件件摞起来,这么轻的货估计搬得他有些不适应,幺零幺一直埋着头,听着胡小芳在耳边嘀咕,耳后跟突然灼上来一股热流。
老肖瞅见了,问了句:“幺零幺,你没事吧!”
这幺零幺不做声,继续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整着货,老肖发觉不对劲,起身拽起幺零幺的衣服,扭头瞅了一眼幺零幺的脸,瞬间,老肖摸着肚子笑茬了气似的,支吾着喊道:
“你个幺零幺竟然脸红成这样,我到还第一次瞅见。诶哟,啊哈哈!”
老肖的笑声把周遭的老板都吸引了出来,看这幺零幺结实的大个穿着破烂的暗色衣服缩成一团,在这结了花似的瓷砖地上采着一朵朵红的粉的小褂子,这画面引得大伙拍手大笑了起来。
胡小芳看着幺零幺那羞样,脾气倒是消了不少:“你刚才还说我卖不出去了自个儿穿,现在看到这内衣褂子咋就脸红成这样了,亏你还是个五十岁的汉子呢,难怪你老婆降得住你。”
幺零幺整理完散落的内衣,慢慢的直起身子,汗流浃背的他手里还拿着一开始扔他脸上的那件红色内衣褂子,他憋着那张涨红的老脸,露出那口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白皙的大牙。支支吾吾的笑着说道: “小芳,这件内衣褂子卖给我吧,我想给我媳妇儿穿穿。嘿嘿”
话音刚落,又是引得大家一声哄笑,幺零幺就纳闷了,果断抬起头,伸手拍他那鼓鼓的裤口袋。
“这有钱,哥我就要买这件咯!”
胡小芳用手揉了揉了笑花的眼说:“你老婆那么胖,你确定她能穿?”
幺零幺这下杠上了,自信满满的喊了句:“能!以前的小段布她都围得起,何况这小褂子呢。”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啊。”看热闹的邻里有人应了句。
“我媳妇只是肚子壮了,她那奶包又没大!”
周遭又是一阵哄笑。
“你捏过,你知道!”
看来幺零幺是一眼就相上了这间红通的内衣,就像刚讨的媳妇似的怎么也不撒手。给胡小芳付了钱,欢喜的拿了回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