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的背影与风景的内在
弗里德里希通过旅人的背影,揭示风景的内在。经由背影,外在的景观,实现了内在的转化。 背影所展现的,不仅仅是“流浪者之歌”,而是在面对之中,开一条自在之路。
背影之人,总像在表达着什么,他的脸总转过去不容人窥探。背影之姿有三种不同的原因:一为对世事的厌恶,二为遁入自我的世界,三为对彼世的想望……背影的妙处,在于它保有谜样的色彩。不确定的薄纱一旦完全揭开,喻意也便随之消逝了。(巴尼《背影》)

1
弗里德里希《海边僧侣》(Caspar David Friedrich,The Monk by the Sea,1808)的复制品,已在我对面的墙上挂了半年。
我看画的时候,将自己移情于僧侣。跟背影的人一起凝视着不加控制的虚空,甚至被吸入其中。
因为背影的存在,远方消隐的风景显现出更复杂的吸引力。混沌空间让时间消失了。凝视的重点是“凝固”。当你投身于某种伟岸,完全投身于变幻的自然,就不再感受到自己的悲戚。
仿佛光临世界尽头。祈祷者沉浸于孤独。
在混沌的浪中,文明与盘算,欢乐与担忧的种种,一切都不曾发生。
崇高之风景,十分有益于杀死日常生活中过剩的多愁善感。在这样的情境中,只能向着黑暗伸出双手,抓一把虚空。

2
与《海边僧侣》相提并论的,是南宋梁楷所画的《泽畔行吟图》。
大都会博物馆的导读里说:“此幅小景,是中国绘画史上最令人迷惘困惑的画作之一,它挑战着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反映出一切现实存在都只是幻象的本来无一物的禅宗理念。”
《泽畔行吟图》包含了隐匿的彼岸,以及线索(芦苇、远山)。画中的主人公,却没有被这一神秘景象所吸引,而是潇洒地踱着步,往右侧画外走去。
《海边僧侣》表现的是面对黑暗的吸引力,让观众也一遍一遍进入黑暗的玄妙之中。《泽畔行吟图》画中,潇洒的旅人,对于虚幻似乎了然于胸。
两者对比,也许可以延伸出“拯救与逍遥”。拯救者必须“进入”和“面对”才能完成,而逍遥者则老练地一笑而过。
3
混沌的风景外化了难以描摹的内在世界。内与外,相互映衬,构成一幅作品。
弗里德里希曾经概述自己的创作法:闭上你的肉眼,以便用灵魂之眼瞥见一幅画面。然后再将黑暗中的画面与白日中的场景重叠。
而中国人的说法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这背影在宣告:求于内,远胜于诉诸外。各式各样的背影描绘,无论洒脱、沉迷,还是拒绝,都与观众划清了界限。
有意无意之中,形成“结界”。
转过去的身影:一方面,拒绝被观看、揣测,另一方面又释放出吸引力的信号——引导观众的目光跳过背影的肩膀,去往画面的内部,直至深邃的远方。

4
《吕根岛上的白垩岩》(1818年)是弗里德里希在新婚蜜月期绘画的作品。
即便在幸福的岁月,这冷静、疏离的气质,仍跃然纸上。
俯身的老者似乎遗失了物品。无法触及掉落悬崖下的物品。
这幅画的角度让我感到恐惧。我会一次次“共情”那个俯身的男人,看到自己东西掉落,然后消失于波涛之中。
当然,每个观众都体会到不同版本的空无。我看到了疏离感。《吕根岛上的白垩岩》到达了世界尽头。
之后,我在波士顿的哈佛美术馆,看到过蒙克描绘的一对背影。
很明显,蒙克受到弗里德里希的影响。
蒙克的画,将背影忧郁的部分明晰化。透露出更强烈的自我毁灭的欲望。《吕根岛上的白垩岩》表现来自深渊的诱惑性力量。而蒙克的背影则转换并纯化了一种恐惧。
《吕根岛上的白垩岩》具有直白而巧妙的戏剧性。隐藏着看似平常,却让人跌入恐惧的坑。蒙克则更抽象,更枯瘦,也更绝望。

5
在时间线索中,大卫弗里德里希,与英国的透纳( William Turner,1775-1851)大体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晨曦中的十九世纪。
两位画家都试图通过外在的风景——尤其通过大海,抵达汹涌而诡异的内在。
透纳进入风暴。他甚至会把自己捆在桅杆上,进入大海。他歌颂所有不确定性的变化,烟、雾和火。
而弗里德里希站在远处。在尽头,拒绝转身,拒绝被看见。
透纳是乐观主义的,明亮的,行动的。
而属于旧世界的弗里德里希,是反思的、细腻的、静观的。
透纳的画面铺张、即兴,尽情施展着色彩的变奏。弗里德里希精心考量着色彩与构图的含义,可以一眼看到“思虑过重”。
这就是所谓1800年代,现代性曙光的两面。一个高歌,一个低吟。
一个正面,以及沉思一个背影。

6
当我看到挂在柏林的《凝望月亮》(1830–35)。联想到贝克特。贝克特的访谈印证了我的念想。贝克特说:是的,Man and Woman Contemplating the Moon 就是《等待戈多》的灵感来源。
在柏林,挂在《凝望月亮》另一侧的《海上月升》(Moonrise Over the Sea (1822) )。同样在表现等待与迎接的意思,船的到来——死亡的征兆。弗里德里希一再表现帆船,以及人生的各阶段,直到——终极的出发。
通过等待的意蕴,弗里德里希的背影,最启发后世的,是“主体缺席”的象征主义想象。
因为主体缺席,而生成了弥漫其中的不确定性。
包括《雾海上的旅人》(1818)这样的作品。看似体现了稳定性和秩序感。岩石顶端的旅人,面向缥缈的云海。变化的世界,正在旅人的眼中呈现。站在巅峰之上如此稳固,在我看来,也是缺少主体的。
德霍尔巴赫《自然体系》写过:“回归自然!她将……从你的心里驱散那些撕裂你的焦虑……分离你与所爱的人的仇恨。”
我看这幅画,充满了不稳定感,那是擦过肩膀的,有可能“撕裂你的焦虑”,当然那里也存在着慰藉。
背对观众的主角,他所面对的,表达的,是不确定性的全部。
人类最重要的信息是通过面孔传达的。人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识别信息,以及各种微妙的信号。背影,巧妙地逃脱了正面描写,挖出一个空洞。
当画家放弃了对脸的描绘,势必回归到抽象的抒发——哲思的场景,或者表现超越性普遍特征。
因此,这幅作品的主角不是背影主人公,而是“缺席”的神秘本身。

7
弗里德里希让观众反思,我也在重新考虑浪漫主义的本意。
他的作品,不仅刻画自然对象的存在,而且还进入其中。在自然与人——“我与你”的直接面对关系中,找到平静,获得启蒙。
我与画中的背影,双重凝视,凝视背影,又不用担心惊扰到画中人。我又在其中,又逃脱其外。
通过自我投射,获得智性的快乐。
这些作品在20世纪获得更多共鸣,因为他们持续释放着信号。因为当代人,在梦里看到自己的背影。
卡夫卡写道:
“我坐在疗养院的花园里
一张长长的桌子前
在梦里,
我确确实实看见了我的背影”
人们太骄傲了,将客观对象工具化,无形中扼杀了精神在神秘中的上升。当代的问题是需要建立直观,爱永远是意志(will),是超越性的。
我们也不需要轻浮地寻一个回归自然的借口,而是通过艺术媒介作为中介,建立人与自然之间彼此凝视的关系。

8
在喜欢的电影里,海边凝视的背影,与弗里德里希的背影押韵。
斯特里普扮演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为了寻求自由而在波涛汹涌地波旁堤上极目远眺,或者她在做出某种超脱的姿态,逃避被接近,她嫁给了大海。
《纯真年代》中米歇尔·菲佛扮演的艾伦,面向大海的金色闪光,不曾转过头来。她沉浸于一个金色的世界,在某个时刻没有回过头来。
他们都是自由而具有吸引力的。我看到宗教般沉迷的狂喜,或自我放逐,或者“自在”。
在真实的旅途中,在爬山或去海边时的,我也在追随一个背影,或者一个背影的幻觉。
通过虚幻或真实的旅行,面对变化的天空,穿过时间的乌云。

9
群峰一片
沉寂,
树梢微风
敛迹。
林中栖鸟
缄默,
稍待你也
安息。
——歌德《浪游者的夜歌(二)》
通过旅人的背影,揭示风景的内在。经由背影,外在的景观,得以实现内在的转化。
背影所展现的,不仅仅是“流浪者之歌”,而是在面对之中,寻一条自在之路。如同石涛所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
而作为观众,我就是背影本身,一个看着背影的背影。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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