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春
一切自愿都是被迫
如同死人脸上僵硬的微笑
——献给兵藤玲子
时隔五年,我再次回到X镇,这里已然失去了曾经居于弱者的自尊,一切都可耻地现代化了。再也没有因交通落后而不得不亲密来往的遭遇,人们谈论着社会,大声笑着,看似很快乐,但他们并不知道,有一个女人来了,她早已从人们尖涩的嗓音里辨别出了寂寞的成分,但她缄默不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
她是一个陌生女人。
X镇善于遗忘,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女人,则从未被记忆。但她却并不抱以遗忘,像一切女人一样,对任何事物都抱有深深的同情,一种巨大的母性支配着她。对于苦难的摧残,她从不有所怨言,她与苦难相安无事,好像苦难并未作用在她身上,而她,也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在X镇生活的几年里,她把自己孤寡冷淡的天性压抑到了极致,她几乎不与人交流,对别人的话语,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只是不紧不慢地翻动着书页,有时也一个人安静地喷洒着园子里花草,但总是沉默的。回忆起这个画面,多年后,她曾面无表情地告诉我:
他们不配进入我的生活。
X镇四季如春,但她无法承受一成不变,她热爱动荡,被禁忌的东西常被动荡所必须,唯一是脆弱的,没有可能性。春,究竟是一场药。有的人因它而生,有的人因它而死。她是后一种人,她常常望着窗外风轻摇动的柳树,在春天,她告诉我:
不祥之兆。
那时候她还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情人,他们房子的旁边,是一所卖白事用品的小白楼,里面尽是些花圈纸钱,有时候她晚上睡得害怕了,就紧紧抱着他,要他告诉她:什么都没有。然而他并没有如她所愿,每次都是翻过身子把她压在身下,她狠命掐着他的大腿,他还是没有告诉她,在他的抚弄中,她感到快乐,甚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健康,变得洁白而丰满,但在他做完以后熟睡之际,我还是能看到她冲着小白楼的方向,忧郁地注视着中间一棵病残的老槐树,自言自语:
到底有没有。
与他不过一场游戏,她的一时兴趣。终究要消失,一个陌生女人是任何一个男人的灾难,谁也无法克服这场灾难,她从不直视一个人的眼睛,但当她的目光从远处移落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上,他便到了弥留之际。她疯狂的激情是一把尖刻的匕首,因为她善良,所以她从来理性,就像一条被驯化了的狗,有一种善解人意的规矩。他不得不走。临走前一天,她把他叫到她的跟前,他默默走来,天色已是傍晚,他的肤色镀金一般的坚硬,眉宇间有种幼稚的夸张,他舍不得离开这个陌生女人,他看着她的眼睛,虔诚而肃穆,如同一个婴儿在直视他的母亲。她仍旧没去看他,看他寂寞的样子,再也无法沾染的体温,她心在疼,撕裂成碎末,风干。他说他想最后再抱抱她,就抱一下。她说,没有任何意义。他说至少以后想起的时候,还会想到最后拥抱的时刻,她的娇羞的样子。她突然冷笑了一下又迅速收回,然后对他说:
你只是一个玩具。
我没有兴趣和一个玩具拥抱告别。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出言不逊,作为一个情人,他很温顺,他没有愤怒,也没有企图攻击她的冷淡,他只是淡淡笑着,然后用一种近乎静止的声音告诉她:
有的,什么都有的。
回到X镇的第一夜,我一个人睡在从前的老房子里,寂静的窗户盛满星星,同五年前的没有两样,深蓝色的天空涂染着半透明的白晕,月亮藏匿在云层里不以展示,我随意躺在床上,随意抽烟,偶尔起身随意趁着月光写作,却在瞬间失去意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跪在地上,是一个儿童的背影,梦的背景夹杂着其他女人们的吵闹声,然而她却只是一个人静静跪着,似乎在用老旧的工具修补一个玩具,不曾停过。一个饱含少女般羞涩的男人,永远在窗边偷偷窥视她淡紫色裸体的眼睛,神色忧伤。她说这个世界早已丧尽廉耻,而关于那个孤独的背影,她说,埋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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