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尴尬的一件事
查看话题 >你摆出一个大力士的姿势
我从小在在单位大院里长大,在那里住过的人会有一种极强烈的地球村感,我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基本是同一拨人,所有同学的父母都是同事,老头老太太每天下午在树荫下打牌喝茶聊八卦。那些八卦在每家饭桌上津津有味与米饭共同下咽消化,并搭配出色的社论见解,营造了我们大院和谐的居民氛围。
那个时候每年大院里会有个新年晚会,其中有个节目是把单位幼儿园歌舞队送上去唱歌跳舞给各位父母看。台下第一二排坐领导,点点头,小王的儿子唱歌可以,教子有方。这事在当年是大事。
我曾经在公安厅幼儿园舞蹈二队混过一段不长的日子,那段岁月里我的女性荷尔蒙到达巅峰,爱花裙爱长辫爱眉心口红一点点,尔后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慢慢消耗殆尽,以致到现在生理周期勉强维持,但不是姨妈,是大爷,想来才来。至于喜好,如果盘核桃不能证明什么的话,那么纵然拉来一车口红,我也无法高潮。
那时我走步很可以,孤逸生风,下腰不行。但下腰是很加分的,因为通过下腰可以摆出各种各样让只有一把老骨头的大人们很惊叹的姿势,比如说几个人围成一个圈,下腰后摆个花朵的形状。或者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接连着下下去,配合着春晚类型的灯效,家长就会觉得,学舞蹈还是学了点东西。
所以年纪尚小,我就知道腰力意味着很多东西。腰力不行,就在舞蹈队地位不行,地位不行,上台前给我点的眉心那一点红就没其他小朋友那么大,亮晶晶的眼影也不如其他人闪,最后结尾造型也不像仙子摆出来的。我们舞蹈老师请一个小朋友示范的时候,说,“看到没有,她动作跟仙子一样。”这个评价我一直记到现在,在那时,成了我对女性美的最高理解。
那件事发生在我发现我无法徒手下腰的那一年里,我在舞蹈队靠走步稳固的地位岌岌可危。我们排了个舞,为欢庆新年做准备,舞的最后会有一个亮相动作,大概持续三秒钟。跳的一共是十个女孩子,确定亮相动作的那天大家都很紧张,都想分到仙子一样的动作,再次一等的分到下腰之类高技术性的也可以。分动作的时候老师一个个安排,我排到了最后一个,看到她们一一领到的动作都好看,我在最后无限期待压轴动作安排,我想那时我会微笑着优雅且从容地摆出来。台下大家看了都会点头赞好,小徐的女儿。
可到我的时候,老师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之前费劲好不容易想了九个动作,想半天想不出来一个人还可以摆出什么别的姿势来了。最后说,“你就这样。”她把两个手臂弯起来,举出拳头。
“大力士你知道吧,你就摆大力士的动作。”
那天晚上回家,天空漂着细雨,有一丝凉意,我妈推着单车走在前面,我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离新年晚会越来越近,舞蹈队每天晚上都必须排练了。我仍会在舞蹈前段走步走得孤逸生风。而离结尾越近,我就越紧张,怎么办,要变成大力士了。我多么害怕举起我两个拳头,那时肌肉仿佛会胀破我的袖子,在仙女堆里现出原形来。
于是我开始偷偷变化我的姿势,我把拳头换成了张开的双手,姿势也就从大力士换成了一个类似缴械投降的样子。但我这人胆小如鼠,做的时候盯着老师,看到她眼神在扫别人,我就把手张着,快扫到我时立马握紧双拳。我害怕老师尖利地问我你怎么把动作改了。那就得说我不喜欢大力士的动作而喜欢仙子一些的动作,但要在众人面前承认这个,对我是很大的羞耻。
到了新年晚会那一天,台下黑压压全坐满了各位父母,头油味与瓜子味混合,缠绕,上升至天花板,被喜庆得有些血腥的灯效催化,让人有一些些晕眩。我早已记不清其他细节,而那样的晕眩感却仍然清晰刻骨。那天我决意在台上仍要摆出张开双手的姿势。我虽胆小如鼠,但极会撒谎,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应对老师的尖利地质问,“是吗,我没有注意,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或者一下台直接去找老师,“对不起,我刚刚好紧张动作摆错了。”恩,第二个显得比较真诚,还是用第二个。
于是在最后亮相的那三秒钟里,我鼓足勇气以缴械投降的姿势忐忑而骄傲地直立在舞台上,优雅的微笑着。大人们秃顶的脑袋开始移动并互相交流,同时雷鸣般的鼓掌响起。满足感将我淹没,这不仅是因为别人的掌声,更是由于我的机智与灵活成功避免了一个艺术领域的遗憾。
到后台时大家都朝等待的老师扑过去,兴奋地七嘴八舌。我混在里面,详装很难过的样子对她说我结尾的亮相动作一紧张摆错了,老师笑眯眯地说,是吗,我没注意到啊。然后把头转向正努力引起她注意并对她嗲声嗲气说话的一个小朋友身上,其他人叽叽喳喳的话掩盖了我的存在。我突然感到有些失望,这就完了?尖利地质问和我精心设计的回答呢,这就没有了吗。
那天我们全家都来了,在路上每人把我赞美了个遍。我却有一些疲乏与莫名的生气,最后我问我妈,我结尾亮相的动作你喜欢吗,
她说,什么结尾亮相的动作。我爸在一旁插话,是不是那个你绕圈的。
不是,绕圈是中间绕的。
噢,我们不记得了,都跳得好,都跳得好。
他们走在前面,仍是下着细雨的初春,带着凉意的晕眩感向我袭来。我记起喜庆得有些血腥的灯效,空调的热气和噪音卷着头油味升起。回忆起来,那个最后缴械投降的三秒亮相,像一场粘稠空虚的午睡时的梦,像一次高潮过后粘稠空虚的瞬间。
那时我还无法知道,就像艾略特式的反讽,这世上绝大东西倒塌的时候,不是轰然作响,而是唏嘘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