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dda与现代病
周日又去看了个戏,Hedda Gabler,来自伦敦的National Theatre Live电影转播。
看完了很失望。剧本我多年前读过,读时的感觉和看戏时完全不同。看完戏回家又找出来重读,发现台词被改过,因为是时装戏,许多不符合当代人习惯的句子和用词被删掉了。原剧作括号中的对表情举止的描述自然是完全不遵守,改为当代人的做派,举手投足少了很多限制。本制作里,谨小慎微的学究、教授候选人(Hedda丈夫)的做派完全是个典型的研究生,随便把脚翘到沙发上;法官像是《纸牌屋》里走出来的政客,或者《绝命毒师》里的黑老大,能够随便用手掐住Hedda的脖子,用番茄汁慢慢浇她的脸;至于Hedda本人,可能类似纽约的波西米亚艺术家?或者华尔街金领的不工作的老婆?(不了解纽约的艺术家和华尔街金领老婆们,瞎说的,说错了请见谅!)总之是无所事事,歇斯底里。
易卜生的场景描述里详细地写了每个人的衣着:下午装,晚装... 然而在当代舞台上,Hedda蓬头垢面只穿睡衣!剧本里,从头到尾,Hedda都只是用语言在操纵他人心理,动作则非常克制(很多动作的细节原作都在括号里标出),就连语言的使用也非常分场合和对象,能够充分感到社会习俗对她的束缚和压制,Hedda首先是个受害者,矛盾有一个发酵过程。而当代舞台上,角色们从一开始就是歇斯底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什么力量在限制Hedda,她只是无中生有地恶,一切不顺遂其意的她都要毁灭。
中场休息时插播了演职员对为什么要上演时装戏的辩护。其中扮演法官的演员说,如果使用十九世纪末的装束和布景,只会让人觉得这是在演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而他对历史不感兴趣(【靠!】)他只想表达当代人的生存状况。几乎所有的时装戏都有这个理由,就是为了突出时代相关性,我觉得这点他们全都成功做到了,但是这种“时代相关性”到底有多重要多深刻,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而且我也不认为古装戏就缺乏时代相关性,伯格曼的《第七封印》穿着中世纪的衣服,却几乎有永恒的时代相关性。
这戏在从前被当做一个女性主义的作品,跟我一起看戏的朋友说,根本看不出女性主义在哪里——这应该是因为,在本制作的当代转化下,人物的举止和心理都已经把当年女性主义的背景彻底取消了。在十九世纪末,一个中上阶层的女性,生命力旺盛,却不能工作,受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的吸引,正在心灵慢慢贴近时,却被这个人强奸,随后草草答应了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学究的求婚,想到至少今后物质上无忧可以过点有意思的社交生活,却又碰上经济问题前景未卜,生活完全没有目标和意义,生命力要有所出口,只剩下报复和毁灭。换到当代,一个中上阶层的女性,如果感到无聊为什么不去工作呢?既没那么容易被强奸,被强奸后也有各种渠道惩罚施害者,也用不着急着嫁人,不满意现有婚姻可以离婚,都不用“出走”这种形式。这个Hedda和易卜生的Hedda,唯一的相通之处就是嫉妒了,她们的克制力和恨既不是同样原因也不是同样等级。
但易卜生写的并不只是女性主义主题,他所描写的还有更深一层的、可能永远无解的人性的黑暗。Hedda和《玩偶之家》中娜拉的情况颇有类似,剧情设置也很接近,在女主角的对面,都有一个阶层比她低但能自力更生的女性,成为女主角羡慕或嫉妒的对象。但《玩偶之家》只涉及一个社会问题,Hedda却涉及人的内在追问,无法满足的欲望,和无法成就的意义。
所以,即便是当代时装戏,我觉得也不必只穿睡衣蓬头垢面的,用不着举止放肆夸张动不动尖叫,这点妖魔化削弱了作品黑暗的力量。我的一个男性朋友,世代科学名门出身,本人近乎一个文艺复兴人:职业科学家,业余写作哲学论文,会写很好的诗、作曲、做木雕和木工(打家具)。其女友是个医生,真诚、严肃、凡事认真负责、而工作之外也精神追求不懈,与他不仅是生活伙伴也是精神挚友。两人有两个孩子而没有结婚,因为女友希望保持身份的独立。在共同生活了十七年后,女友突然带着孩子搬家到另一个城市,“她说爱上了一个卡车司机”,朋友对我说。搬家并不是为了卡车司机,而是因为在那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但并非只有那个城市才有工作,更多是因为她坚持与朋友分居。“卡车司机只是个偶然的机遇,一个由头,使她能借力摆脱过去的生活”,事实上,几个月后,卡车司机就从她生活中消失了。“我能看到她自己很受折磨,包括内疚,很可能她受的折磨比我还厉害。但她坚持那种没有目标的热情”,朋友说。此事到现在又过了七年,这七年中,朋友每两周一次坐火车去和家人团聚,他们其实仍然像一家人一样,女友和他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但她因为一时冲动而拆了一个家,表面上没有任何所获,而且也不肯回头。这个故事写出来,我相信豆瓣上有一大拨人会臭骂那女人做,但我理解她。人身上那种黑暗的力量永远存在,在最正直、最理性甚至最忙碌的人那里也不能避免,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那来自人本身的无根、生命本身的虚无,所以无药可治。黑暗在理性的光亮里才显得更黑暗,对此我们也只能保持敬畏,祈祷自己不要跌入深渊。
然而现代病使得一些深刻的主题变得无意义,黑暗的力量只有在严肃压抑的条件下偶然爆发才有震撼力,随时的发泄只是歇斯底里。当人可以为所欲为时,谈论自由便不再有意义。
题外话:
1. 很少出现将电影剧本作为独立的文学作品阅读的情况,(至少普通人不会这样做),似乎除了莎剧,也很少出现依照同一剧本不断重拍电影的情况。但舞台戏剧的领域有点像古典音乐领域,经典剧本会被不断重排,而人们看完一场经典剧本的新演绎后,评论的都是演绎,而不会去评价剧本,(可能这就是所谓经典的意思吧)。
2. 我时常感觉莫扎特的黑暗之力(dark forces)比瓦格纳的更黑暗。莫扎特,一个启蒙时代对理性充满信仰的人,音乐有严整的结构,大片的纯净美好间短暂的转调却令人陡然惊悚,好似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猛然一推,于深渊边失足,但很快又有一根绳子将你拽回,终究临渊未落,但那黑暗的阴影却再也不能抹去。
3. 跟我一块看戏的朋友刷刷刷,文章在这儿:https://www.douban.com/note/61533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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