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拍部电影
到底，故事该安插在怎样的良辰美景下，才不会辜负了有心人。
也曾向时间索取“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可奈何春光太匆匆，随乱红飞花去，揉进了有情人的诗赋里，我便也趁机做了回君子，不来叨扰四月天的一汀烟雨。煎一壶青梅酒，雨巷里的丁香姑娘也收起了油纸伞，闲暇的人也爱赏一池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花开终不及柳眉梨涡，芙蓉也该羞了，那一夏的光景也只好留在了艳阳天里。而我在寒冬里讨要的“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的洁白，是云隙里漏下的鹅毛，冰封的大地上，这儿一片白茫，那儿一片荒凉。孤鹰在九天之上盘桓，一声寥唳敲响了古老的铜钟。忽而发现，这片洁白的背后需要一场忍冬，只好作罢。
那么，周而复始的季节里，只剩一个秋了。
一阕一阕的记忆里，那一树一树的秋色，一山一山的落晖，似时光有意而为之，成就了画家的金题玉躞，笔墨丹青落在纸上便是景。绣娘在飞针走线，“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也得亏了这秋。然而，过路的人也就成了诗人。
如此，也不贪这“残剩”之名。好吧，这的的确确是属于秋天的故事。
我叫赵禾，是一名电影放映员，而我所在的放映队里有五个人。
队长刘君，一头雄赳赳的精简短发搭配一张憨厚老实的脸，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恩威并重的领导面相。停好自行车的他刚从镇上取来影片和汽油，没错，又来活了。
“明洋，钢子，把设备放到平板车上先。”说话的是伍淑华，和我一样，是电影放映员，长得也算标致，兢兢业业，每次播完电影后都是第一时间把片子倒好，好让完璧归赵。
“诶，好了。”应声的是明洋，和钢子都是队里负责拉车的，虽数不出一身的腱子肉，倒也结实，只是给长年累月的风霜落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我与他们共事三五载，兴许还会剪几段流光度些场春去秋来，可他们并非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有些时候，我会故作深沉地想:这造化弄人，也不知给我写了多少段故事，可结局也都不免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桥边芍药随了断井残垣，芳草萋萋伴着旧乡故里，只是苦了流年，来记住故事里的人。那我呢？应是又走进了一堆路人里，再去找一位久别重逢的人。
兴许故事里的角儿，只是镜花水月，那些无关痛痒的路人才有对你最为耐心而长久的陪伴。
队长在前边带路，我们尾随着。放电影的庄子叫南柯村，这村子倒也偏僻，不经人谈起。我们携着设备颠簸了好几里路，淌过鹅卵石铺就着的溪流，在蜿蜒的山路上兜了好些个圈，顺着那条幽幽曲径方得遇上村口旁的一丛竹子，只见一根麻绳将刻着村名的木板系在竹子上，凑近细看，木板下方刻着四行小字：“南山寺楼远钟声，柯叶送秋木笛尘，一觞杜康伴月冷，梦里东菊怅客身。”
思不得是谁手落笔，竟也不被当作“淫词艳句”而焚烧掉，想必来的路上定是错过了与亭下君子共把茶瓯，道说行闻；亦或是临溪而渔的老翁早早地收起了鱼竿，抖落帽檐上的纷纷落花，一蓑烟雨任平生去罢。反正小径通幽，尽数苍凉。1972年的秋，在这更早之前，便已是敛去了这世间的才情。
“小禾，快点跟上来，进村了。”淑华姐在前边叫喊着。
我一时入了神，忘作回应便小跑着跟了进去。村子里头斜阳残照，滑落下来的阳光宛若绫罗绸缎，随手一裁，也可做锦绣罗裙。地上的草也是稀疏，被过往的风摇动着，摇去了这一夏的绿。村子里头大概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并非整齐排列，反倒像是散落的烟花，星星点点。整个村庄都被染了秋色的山头包围着，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梦呓喃喃。细听，原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是左邻右里的家长里短，还有那位翻越山头，背着藤编筐归来的女孩的脚步声。
应是孩童怕生，看见陌生人来了便各自回家，还不忘奔走相告:“放电影的人来了，看电了。”
“电影是啥啊?”一声银铃。
“我也不知道。”阵阵银铃。
我往淑华姐身边靠近了些，问道：“电影是啥啊？”
“艺术，一切艺术都服务于共产主义。”
“对。”我也只能这样说
村长应声出来，打眼一看，约摸三十出头。他朝我们这边走来，道歉般说：“真不好意思了，我正在布置放电影的场地，忘了出来接你们了，真不好意思。”边道歉边鞠躬。
队长应和着，也说了些场面话。我们各自打了招呼，便随村长一同去看布置的场地。
村长说，看电影的地方是叶大夫屋前那片空地，眼前躲不过的是一棵粗壮的树，盘虬卧龙的根若隐若现地蔓延着，我觉得它应是在寻找零落的叶子。挂银幕用的竿子准备好了，座位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好，我们五人坐的椅子是有靠背的，上边还用红布条系了个蝴蝶结，以示欢迎。听说，红布条和蝴蝶结都是出自叶大夫孙女的巧手。闻此，队长含笑道谢着。
我们来到叶大夫的屋后，把银幕四角固定在竿子上，顶上是连接扩音器的喇叭，然后再把其他设备安置好。完事后，村民们都端来了茶水吃食，并邀我们晚上到家里去用餐。
云端还挂着落霞，山腰的树舞着它的红，山麓的草摇头晃脑。偶尔飘来倦鸟归巢的叫声，夹杂着药材的清香。村长带着我们去稍作休息，并一同用了晚饭。于是落霞与孤鹜便齐齐飞走了，留下这秋水共长天，是透亮的黑。
这也便说，电影要开始了。
入夜的秋有些微凉，人们出来也多添了一件衣服。黄发垂髫，弱冠豆蔻，而立,不惑,知天命之人都按照原先规定的位置坐好，静等电影的播放。些许个小孩会在放映的灯光刚打起来时，摆弄各式各样的造型，等淑华姐说要放电影了，又都乖乖回到原位，可爱带了些乖顺。
电影结束后，我们被安排在叶大夫家住宿一晚，待明天用了早饭方才回去。我们将设备收拾好后，夜色更浓了，飕飕凉风往我胸口里钻，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叶大夫家有两间空房，我与队长住一间，钢子和刘洋一间，淑华姐与叶大夫的女儿住上一晚。待我们见了面，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各自回房睡了。
我是位贪景之人，于是选了有窗户的房间，即便是桑枢瓮牖，也要赏那漏进来的一席白月光。其实准确说来，这间房子是刘洋和钢子挑剩的，我只不过是硬着嘴皮子说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却未曾想，我用一身的清高换了一夜的清冷。队长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因为他受不了钢子的鼻鼾声，怕自己是在梦中卧轨自杀了。我躺在床上，这房子虽是破旧，但也是经一双巧手拾掇过的。我盯着那席白月光发呆，想一位披着霞光的女孩。
晚饭中旬，我去叶大夫的屋前检查一下设备，然后看到了一个秋千架上的女孩，她便是叶大夫的孙女，无秋，这是我今夜方得知的名字。听叶大夫说，无秋身世如浮萍，是在秋日里出生，捡回来的时候还未满月，不哭不叫，原是个哑吧，于是便取了无秋这名字，望是今生今世再无秋风萧萧，无悲声鸣鸣。可要我道便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今朝。”秋怎知悲秋，只是迁客骚人多了罢。
无秋穿着白色衬衣，灰蓝色裤子，站在秋千架上，自得一番清新脱俗。宛若这洒落的光，这游丝的风都只因这似水的女孩变得柔情，我想冥冥中会有段柔情的故事。可在这念头出现的下一秒，无秋与我四目相对，然后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便往屋里跑，到门口时回首，她手里拿了个青果子。
秋千架还在晃动，一旁是藤编筐和散落的几支蒲苇。
我有些怀疑，我刚才的样子应该会被批斗吧。直至知道她是个哑巴，我便放心了许多。可现在的我又不禁颤抖了，我只想讨一席白月光，谁知上帝慷慨，给了我一个月寒宫。然而身旁的队长紧紧地裹着棉被，我想，他应该会在我的梦里卧轨自杀。为何我身边躺的不是杜甫一般的人物？我只需他庇我一人就好。
这漫漫长夜，我从一个少女想到一个老头。
这秋风萧瑟，我昏昏迷迷地昏迷过去了。
我是在队长的推搡中睁开了半双眼，只觉得喉咙干裂的厉害，身体像是被灼烧一般，可又觉得分外地冷。我告诉队长我可能发烧了，他大手一伸，一摊，便道:“是发烧了，你今天就别和我们一同赶回去了，我和叶大夫说一声，你好好在这休息，病好再回去。”
“谢谢队长，我向你保证，我昨晚做的都是些魑魅魍魉的梦，和你无关。”
“别说了，好好歇着啊，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那些牛鬼蛇神。”顺道帮我盖好了被子。我心想，你昨晚怎没这般觉悟呢?
队长将我的病情告诉了叶大夫，在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我便要做两三天的药罐子了。随后，无秋将早饭端进来给我，我的脸有些发烫，这烧应是好不了了，于是我恬不知耻的认为红颜果真是祸水。可我依旧口不对心地道一声：“多谢无秋姑娘。”
她只是微笑，便转身出门。
队长和小伙伴们在离开之前一同来探望我这病人，钢子进门便笑话我，“现在你的脸色就像是白月光。”
刘洋接过话茬：“他昨晚定是上天幽会嫦娥了。”两人相互一笑。
“你俩就别再这儿说风凉话了，小禾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再回来工作，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淑华姐还是那样一本正经，我以点头，微笑作回应。
“那行，我们也不打扰你了，记住把被子盖好，注意保暖。”队长这句话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马后炮般地断定，“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本着感恩之心在床上休息了一个上午，直至无秋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飘进了些烟火味。无秋来到我床前，我本想来个鲤鱼打挺逗她一笑，可只觉浑身无力，只好作罢。我未待她将进食的手势做完便已知要开饭了。
“我已闻到味了，走，这饥肠辘辘的，着实受不了。”我也把右手放在肚子上揉了两三圈。我刚要起身，无秋便递来一件外套，然后她将影子与光亮一同带出了这陋室。我也只好将德馨暂且归还这陋室，“弃暗投明”去。
“刚才在床上病殃殃的，也未来得及多谢叶大夫，现在更是饭来张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言语一番，便更为肯定我的确是将德馨毫无保留地归还陋室，这般虚伪。
“好啦，来，小禾你烧还未退，要吃些清淡的，这是无秋给你熬得眉豆粥。”叶大夫说道间，无秋递来一碗。
她是笑着的，是露齿的笑。她虽没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却依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是秋天里的姑娘。
“多谢无秋姑娘。”我一口气把粥喝完，“还想要一碗。”
无秋接过碗，她是笑着的，是露齿的笑。这次，眼窝子更深了。
饭后我也有主动地表达劳动最为光荣的思想，可一边是叶大夫让我好好休息，一边是无秋早已身体力行地阐述劳动最光荣。我也只好安安心心的当个病人。
为了不辜负这秋日，我搬了张凳子坐在门旁边，将脚底板晾在太阳底下。我顺手拈来那些泛黄的蒲苇，便胡乱编织。头顶的一方天是高远干净的，带了些透明的蓝。远处飘来的云有些调皮，爱藏住飞鸟的痕迹，让它们来回扑腾，好寻些乐趣。我猜它在到来这里之前，怕是不敢如此放肆。我知道风在撩拨层林尽染的山坡，山麓的草地上有欢腾的孩子，玩累了便原地打盹，这秋日里的高阳不会炙烤他们。再靠近些，是老夫老妻在回忆斑驳往昔，与围坐在一旁的少男少女讲道风花雪月。
嘘，农田里忙活的人还在午休呢，别吵醒了他们。
我静静地看着无秋，看她在倒腾簸箕里的药材，数她额前滑落下来的青丝。她稍稍抬了头，这潋滟秋光便都住进了她的眼睛里。难怪她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是在暗送秋波，我喜欢这样的自作多情。
无秋很安静，我有时竟会自私地认为，上帝夺了她的言语，是为了让她成为最好的倾听者。或许在某一天，她会遇上一个男孩，会看到他的羞涩，然后听他说:“无秋，那个……这个……给你，粥很好喝。”
我递给无秋一个花环，只见她半张着嘴。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着头回到房间里。房间的那扇窗问这秋天要了些景，景色里有个女孩头戴花环，我的眼睛便问她要了“眉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她的笑容里有个男孩不胜欢喜。
兴许是喝了药，我只觉眼皮有些重，便在床上小憩一会，醒来便已是黄昏。无秋站在窗外，待她将进食的手势做完后，我露齿，点头，然后披上外套。我的陋室里，有她的影子与光亮。晚饭期间， 无秋端给我一碗眉豆粥。
“无秋，再给我一碗。”
无秋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叶大夫便对我的病情好些询问，然后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烧是退了，可听你有些咳嗽，你多留一两天，再喝两副药便好了。”
“好，麻烦叶大夫。”
“别叶大夫长，叶大夫短的了，你和无秋一般大，叫我奶奶吧。”她总是这般慈眉善目。在这里，我深刻地感受到医者父母心。
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一天的时间便也过去了，山头还布着霞光万道，山脚的孩童归家了，疾步如飞下的习习凉风是纯真善良的他们留给这无言的山来解闷的。而纯真善良的我，靠无言的无秋近 了些。她在收拾簸箕上的药材。
“无秋，我来帮你。”她与我相视一笑。
“你可记得，昨日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在那荡着秋千，我本想与你打声招呼，可你一见我便跑了，害得我还以为自己是枭蛇鬼怪之徒呢。”她两个眼珠子左右滚动，后嫣然一笑。
“咱俩赶快把药材收好，然后去荡秋千？”她点点头，上齿轻轻咬着下唇。
将药材放置屋里后，我们便小跑着出门，记忆中那是童年时的动作。无秋站在秋千架上，两手握着牛绳，我告知她一声便开始推。
“昨日我见你时便想起一首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我来回推着秋千，无秋双手握紧了些牛绳，稍稍扬着脸，我知她眉心一舒，合眼一笑。
我一直以为，那空谷幽兰是听着足音方才暗香浮动。就像这黄昏，应是遇见了无秋，它才会这样安静。也是遇见了无秋，我才不会孤寂。要是白居易独坐黄昏时也遇见个红粉知己，恐再无“紫薇花对紫微郎”了吧。我开始同情一位名垂青史的诗人，这般念想，也好抚慰我那颗壮志未酬的心。
“我想做导演，我有喜欢的故事，但我不能拍我喜欢的。”我转头看着无秋，眼睛里有些干涩，“你能了解吗，无秋？”
她忽地站起来，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拽了拽衣角，露齿一笑，便在我跟前舒展双手，转了一圈。而后定下来，轻轻拍下脸颊，做了喜怒哀乐四个表情，随后面对着我坐下，耸肩笑着。我的眼眶开始泛红。于是乎，我责怪了这晚风。
也怪这晚风，吹落了朱霞烂漫。幽蓝的天又开始摆弄繁星皎月，好好地装饰我那扇破窗子。窗外的蟋蟀谱着曲，窗里的幸运儿睡在了一个温柔乡。后来我才知觉，所谓花好月圆之夜也真无需良辰美景伴佳人，做一个露水情缘的梦便也足矣。
我是在一梭一梭的机杼声中舒展了懒腰的，我一个鲤鱼打挺便瞧见窗外是昨日午饭后般的场景，我开始怀疑我的窗子定是受了某位画家的青睐，而我一直都享受着他的阴魂不散。
我出了房门，便见无秋坐在织布机前。我蹦蹦跳跳的过去，反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我不知自己是在傻笑着，还是在笑着自己的傻。反正一见无秋，我便只爱嘴角上扬。
“这么好看的布，可有我的份？”我打趣道，只见无秋一个劲地摇头晃脑，也不忘抿嘴一笑。
“呵，我也只是给你捧个场，要是真的要了，我岂不是成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蛀米虫，我也是有几分骨气的。”我眨着眼睛，吐了吐舌头。无秋朝我投了个眼色，我便像那在山麓嬉戏打闹的孩童，虽享着这秋日里的云淡风轻，却也就着阳光下渗出的汗滴。
“无秋，你有读过《九张机》吗？”她摇摇头。
“那我给你背一小段？”她点点头。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情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响，闲窗影里，独看多时。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纷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文知识阿谁诗？织就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 从头到尾，将心萦系， 穿过一条丝。”我随口一背，却也不忍泛了些泪光。此时此刻，兴许是眼前模糊，与我隔着一层水雾的无秋牙关紧咬，颦双眉，含羞眼，脸上不知招徕了何处的杨花，细看，点点是相思泪。
我便忆起昨晚梦里的一些断章，无秋时而笑语桑田，时而泪眼窗前，时而门前去去复去去，时而陌上行行重行行，时而欲盼绣线解相思，时而又恐相思伤鹧鸪。不怕鸿雁徘徊路，怎忍遥寄双泪珠。
后来，我不知眼泪是落了还是蒸发了，眼里只见无秋朝我一笑，她停下手里的活，右手在空气中挥了两三下，左手在肚子上揉了两三圈。我知道她在问我是否饿了。
“嗯嗯，饿了。”我也是厚脸皮惯了，以病为由，养尊处优。
无秋拉着我的袖口，我便随她去灶台旁。她掀起锅盖，捂了捂盛着饭菜的碗，然后低着头，咬着下嘴唇。
“没事，凉了也能吃。”
无秋看了我一眼，把锅盖盖上，便蹲在灶前，我知她是要生火把饭菜温热。
“这是你给我留的吗？”无秋低着头往灶口送柴火，脸上是青涩的笑。
“那你和奶奶都吃了吗？奶奶可又出诊了？”无秋点着头，并向我递了根树藤。这树藤生的倒是奇怪，根下是连枝的，然后由两条分支相互缠绕。
“你看，这连理枝，这树藤子也是长情啊。”说道间我便把树藤送进灶口，转头便见无秋眼底多了几分落寞。她盯着这灶口里的熊熊火焰，不再往里送柴火。
“饭菜也该热了。”我猜想这一声言语兴许能扰了无秋的伤感。只见她绾起额前的碎发，夹起灶口里那些未烧完的柴火放进灶口下方的灰土里。那根树藤是最起先拿出来的，它的根下成了木炭，缠绵的部分也有些焦黑，但未曾断开。无秋拿着那名副其实的连理枝，对着我傻笑。
“我刚刚只是在检验它的长情。”
我也有我的长情，譬如在晴空朗月下数星星，因为数不完才觉得有趣，然后将这一晚的光亮都放进了梦里，酣睡。譬如在某个有风的黄昏，走一径开着野菊花的小路，去寻找头顶那片云的故乡。譬如待飞鸟觅食而未归还之际，好好地听林子里的婆娑声，然后猜地上铺的是第几层落叶。譬如打开房间里的窗，探头，看那些过来的人，让自己成为他们的过往。譬如送一场秋风，送一场秋雨，再告别一个秋天里的姑娘，不是我对离别长情，只是长情总爱牵扯离人。
“无秋，你数过星星吗？你知道头顶的那片云来自哪里吗？林子里的落叶又落了，重逢的人又该久别了。”我和无秋就坐在门前的那棵大树下。
“其实是月亮害怕孤独，所以找来了让我们数不完的星星，好整宿整宿地伴着它。其实云也不知道它从哪儿飘来，只是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地，就告诉风，好让它停在那里。我喜欢数这是第几层落叶，可我不喜欢倒数离别。”我爬到树杆上，顺便拉了无秋一把。
无秋微微晃动双腿，就像树微微晃动它的叶子，顺道摇落了我们的影子。后来我知道，我没有根，我寻不了我的影子，只能任由它在冰凉的地上躺着。幸好，还有无秋的影子伴着。
也不知天已昏地也暗，山川早已吞没了金丹，随后便用它母亲般的温柔与巧手，升起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天边残存的落晖是那样努力，让山坡摇着一树一树的红。或者说是山坡钟情于留不住的黄昏，所以它拼了命的把自己的一片丹心刻着在飘着的云朵上。但是，都逃不过不识相的夜。
待叶大夫回来，我们就一起用了晚饭。无秋手脚还是比我麻利，所以我只好留下来伴着奶奶话桑麻。后来伴着一俩个哈欠，我们就都回房歇息了。
应是在灯火有些微晃的时候，我撑开了那双并不想入睡的眼睛，然后起身坐在床上。我透过窗子看见无秋坐在竹椅上，仰着头，头顶是布着星星的夜空。
我猜想，她是在当一个陪伴者。
这个夜晚很安静，没有虫鸣，也无风啸。睡梦里的人，轻轻呼吸，微弱的灯火也就晃动了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想过，无言的力量竟会是这样大。我偷偷地把这个夜晚放进我的回忆里，去占据那些徒增忧伤的位置。
就像是深夜里亮起的煤油灯，占据那些夜不能寐的人的孤独。就像是破晓时分天边迸出的一星点光亮，占据了那些还在梦里挣扎的时间。就像是山巅之上布着的烈烈朝晖，占据了那些千回百转，上下求索的慌乱。忽而发现，“占据”一词并没有攻城略地，生灵涂炭这般的血腥气。
所以在日中之际，我心安理得地占据着属于黑夜的被窝。我以前从未发现自己对时间这么宽容过。
当我还在思索宽容是不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时，无秋敲门后推门而入，然后我们便一起出去用了午饭，一起收拾了碗筷，一起拨弄好了药材，一起向日子讨了些闲暇。我俩静坐在门前，门前的草悠悠闲闲。
我在这满目的风土人情中，寄去了我的遨游，有些晃晃荡荡的梦想就注定了要在这晃晃荡荡的时间里扬铃打鼓，好攫取陪伴者的关注。
“无秋，你是不是经常背着藤编筐去翻越那座山。”我双手箍着右膝，半眯着眼睛去迎接那被落叶扇动的风。
无秋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腮，点点头，眨巴着的眼睛扫落了秋叶。
“哪里一定长着好看的蒲苇。”
无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红脸似开莲。她的笑容告诉我，哪里一定藏着好看的故事。于是乎，她牵起了我的衣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少男少女继续着他们的两小无猜。老夫老妻依旧“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地讲道他们的故事，那个故事叫“一生”。如果有一天，山麓的孩子不再欢腾了，我会认为他们是在不务正业。如果有一天，林子里的风歇了，我会认为那是伯牙绝弦。当然，这里没有那一天，因为头顶的天空永远是那样高远干净的。
我和无秋踏着满山的落叶，披着叶隙间不急不忙飘落的阳光，越过了山丘。我随手摘了两三片秋叶，揣在兜里。
有人说，山的那边还是山。
我脚底的那片土地，以一马平川之势蔓延成千里之遥，那些染着点秋色的蒲苇在风里时而张扬，时而含蓄，仿佛是在和自己捉迷藏，像极了我那不安分的梦想，但却是多了份自在，少了份自扰。原来山的那边可以不是山。
“无秋，我想给你拍部电影。故事我都想好了，要不要听。”我俩席地而坐。
无秋定定地看着我，“从前有一村子，里边有个姑娘，她叫无秋，遇见她之后，我想给她拍部电影，电影的故事是……”我故意拉长了尾音，她还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一个倾听者。“那个故事就是，从前有一村子，里边有个姑娘，她叫无秋，遇见她之后，我想给她拍部电影，电影的故事是”我故意加快了语速。
“你还想听啊，不用这么捧场吧。”无秋低头一笑，我便替她发出爽朗的声音。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它的无边无涯，我喜欢它的遐方绝域，我喜欢对着它说话，毫无顾忌。”我笑看着无秋，“我们来呐喊吧，没有声音的呐喊。”无秋便立即站起来，用双手做了个喇叭样的形状，我也与她一般。然后我俩便气沉丹田，将那一股子气都推到胸腔，由心而发地“呐喊”。那是我听过的最有力量的声音，然后飘到了它想去的地方。我与无秋相对，兴许是“呐喊”一时半刻收不住了，便由了那张开的嘴巴在笑容里欢腾，朝着这晴空，沐着这清风。
后来，我们带着轻盈的脚步，走进那一丛又一丛的蒲苇里。我用食指与拇指围成一个长方形，“我的表演艺术家，无秋同志，看镜头。”
无秋转身，顺了顺衣服，捋了捋头发，捧着脸傻笑着。
“我要给你拍部电影，请成全我那玩笑般的认真，好吗？”我撅着嘴笑，我知道她说了好。
“那是个男孩，他寻着一女孩的脚步声，来到了一个村子。”无秋稍稍扬着头，盈盈秋水，莞尔而笑，双手背后而缓缓地向后踱，地上的枯草有了它的声音。
“男孩被村子里的阳光给吸引住了，于是乎，他抖落了一心的风尘，准备好了去盛这万缕金光。也在这时，他看到了山麓的那头有个女孩背着藤编筐，手里握着几根蒲苇，如那缠绵于烂漫山花的蝴蝶，欢脱着。”无秋随手采了几支蒲苇，手舞足蹈起来。这下，更像是只蝴蝶了。不用去关注是否有衣袂飘飘，流风回雪之姿，那怕是动作有些僵硬，也无妨她的顾盼生辉。那就是秋天的味道，不必言语。
“他朝她走来，心里头有些莫名的紧张与欢喜。”无秋定了定，只给我留了个侧脸，睥睨清扬，娇花照水，散落的发丝听了风儿的话。“还未来得及打声招呼，女孩就背着他离去，低下一头的娇羞。”无秋背着我在前边走着，右手轻拂着脖子。“女孩绕到了离她最近的那棵树背后，微微探着头，丹唇外朗，明眸善睐。”无秋转身，拿着手里的蒲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颏。
“男孩迎了上去，带着他从未有过的勇气，或者说是肆无忌惮。男孩说，‘你好，我叫赵禾。’女孩还是在笑着，没有言语。男孩摸了摸脑袋，舌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我可以把你手中的蒲苇编成一个花环。’女孩便递给了他。”
无秋也就递给我手里的蒲苇，我也只好将那固定好的食指与拇指重新活动起来。
蒲苇依旧荡着，乐着。
“不一会，男孩交予女孩一花环，女孩便转身戴上，还轻轻地按了按。”我看和头戴花环的无秋，傻傻地说一声：“好看。”无秋的眼睛分外明亮。
“男孩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感，女孩牵着他的衣袖翻越了那座山丘，他们的眼前是一大片被风摇曳着的蒲苇。那些悠悠荡荡，飘飘忽忽的蒲苇絮在他们的脸上不安分地来去，所以他们也就不安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蒲苇丛中嬉戏打闹，你追我赶。那是男孩遗忘已久的童年时光了。”
无秋扒开前方的蒲苇，回眸一笑，便跑了起来，我在后边跟着。那时候我想，就这么跑着吧，看看时光会不会真的天荒地老。
我和无秋在前方的一小块空地停了下来，我将蒲苇放倒，铺垫出一大块平地。我俩还没等到天荒地老就跑累了，便躺了下来。看看那高远干净的天，偶尔有一两只飞鸟过境。
“男孩和女孩也都跑累了，他们也挑了一块地躺下。男孩对女孩说了好多心里话。比如说他喜欢数星星，不是因为数不完才觉得有趣，只是他在寻找一双熟悉的眼睛。比如说他喜欢寻找云的故乡，其实他也知道云不知何处来，但却知往何处走，哪里一定有高远干净的天。再比如说，他喜欢猜着秋天的树是第几次落的叶，他其实是想听秋的声音。那并不是悲泣，哪怕‘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看了看身旁的无秋，她扬着嘴角。“我言秋日胜今朝”我独自喃喃。
“女孩安静地听着男孩言语，安静地成为一个陪伴者。后来，男孩对女孩说，‘我会吹口哨，我胡乱给你响几声。’女孩笑着点头。”
我掏出口袋里的叶子，“无秋，要不我也给你吹一首。”无秋闭上了双眼，安静地成为一个倾听者。
听说过曲终人散一词，所以我尽量铆足了劲，鼓足了气，不停歇地吹下去。
我还是没有等来天荒地老。只是渐渐地，斜阳残照。“无秋，该回家了。”无秋睁开了眼睛，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草屑。她没有走，只是摘下头上的花环，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后来呢，那个男孩要回家了，他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与女孩告了别，然后就往来时的路跑去。算他还有些良心吧”，我思索了一下，“不对，他自私，所以他回头对那女孩说了一句。”我重新摆弄好了“镜头”，转过身面对无秋，“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无秋低头轻抚着花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这片蒲苇。
“他小子倒好，就这么一说就拍屁股走人了。只是苦了那个女孩，剩下的日子都是在等，在盼。”
无秋看向“镜头”，静静地在黄昏里头笑了，不带任何离别的忧伤。
“难怪都说夕阳无限好，现在我懂了。”
深夜凉如水，我盖着棉被睡在了云窗月帐下，安安稳稳地等着鸡鸣。
“禾，起床了，队长叫我来接你，又来活了，咱还得赶下家呢。”明洋一大早就端着碗粥，站 在我床前悉悉索索地喝起来。
“好。”我安安稳稳地等到了。
我洗漱一番，便与奶奶道了谢，道了别。寻思着怎么不见无秋，奶奶便说：“无秋去采草药了，得要好一会才回来，还是别耽误了时间。”
“那您等一下告知她一声。”奶奶点点头。
互道珍重后，我和明洋一起下山，回城里。
这一路上，我依然不见亭下君子，溪头老翁。可我总觉得，我在南柯村里的一行一闻，一来一去都是与他们最好的相遇与告别。
准确来说，我和无秋的相遇应该是从那条系了蝴蝶结的布开始的。所以那天电影结束后，我偷偷的留下了那块布，然后用它来告别。
昨晚，无秋与奶奶在早早地就睡了。也不知是西楼勾月，还是庭院梧桐作祟，我在辗转反侧间想给无秋写点什么。可我并无纸笔，思量间便想起了那块布和烧焦了的“连理枝”。我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前，在布条上写着“短亭长亭续千里，冁然遣作九张机。”
我仰着头，头顶是布着星星的夜空。
山雾缭绕的小径还是荒凉，如果你回头往后看，那只有一片荒凉地。杂乱无章的退了色的草在退了色的秋风里杂乱无章地舞着，灰蒙的天伴着枯黄的草。我想，大概是我将这世间最光亮的，最饱含色彩的都放进了心里罢。
如果你问我心里面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有一个叫无秋的女孩，带着这秋天里的光亮，放下了藤编筐，悠悠地荡着秋千。她笑着，与我初遇她时那般。她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伴着那些在风里不安分的蒲苇。”
“禾，快点跟上。”明洋在前边叫喊着。我应声，然后悄悄地转头。
“无秋。”
也曾向时间索取“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可奈何春光太匆匆，随乱红飞花去，揉进了有情人的诗赋里，我便也趁机做了回君子，不来叨扰四月天的一汀烟雨。煎一壶青梅酒，雨巷里的丁香姑娘也收起了油纸伞，闲暇的人也爱赏一池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花开终不及柳眉梨涡，芙蓉也该羞了，那一夏的光景也只好留在了艳阳天里。而我在寒冬里讨要的“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的洁白，是云隙里漏下的鹅毛，冰封的大地上，这儿一片白茫，那儿一片荒凉。孤鹰在九天之上盘桓，一声寥唳敲响了古老的铜钟。忽而发现，这片洁白的背后需要一场忍冬，只好作罢。
那么，周而复始的季节里，只剩一个秋了。
一阕一阕的记忆里，那一树一树的秋色，一山一山的落晖，似时光有意而为之，成就了画家的金题玉躞，笔墨丹青落在纸上便是景。绣娘在飞针走线，“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也得亏了这秋。然而，过路的人也就成了诗人。
如此，也不贪这“残剩”之名。好吧，这的的确确是属于秋天的故事。
我叫赵禾，是一名电影放映员，而我所在的放映队里有五个人。
队长刘君，一头雄赳赳的精简短发搭配一张憨厚老实的脸，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恩威并重的领导面相。停好自行车的他刚从镇上取来影片和汽油，没错，又来活了。
“明洋，钢子，把设备放到平板车上先。”说话的是伍淑华，和我一样，是电影放映员，长得也算标致，兢兢业业，每次播完电影后都是第一时间把片子倒好，好让完璧归赵。
“诶，好了。”应声的是明洋，和钢子都是队里负责拉车的，虽数不出一身的腱子肉，倒也结实，只是给长年累月的风霜落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我与他们共事三五载，兴许还会剪几段流光度些场春去秋来，可他们并非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有些时候，我会故作深沉地想:这造化弄人，也不知给我写了多少段故事，可结局也都不免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桥边芍药随了断井残垣，芳草萋萋伴着旧乡故里，只是苦了流年，来记住故事里的人。那我呢？应是又走进了一堆路人里，再去找一位久别重逢的人。
兴许故事里的角儿，只是镜花水月，那些无关痛痒的路人才有对你最为耐心而长久的陪伴。
队长在前边带路，我们尾随着。放电影的庄子叫南柯村，这村子倒也偏僻，不经人谈起。我们携着设备颠簸了好几里路，淌过鹅卵石铺就着的溪流，在蜿蜒的山路上兜了好些个圈，顺着那条幽幽曲径方得遇上村口旁的一丛竹子，只见一根麻绳将刻着村名的木板系在竹子上，凑近细看，木板下方刻着四行小字：“南山寺楼远钟声，柯叶送秋木笛尘，一觞杜康伴月冷，梦里东菊怅客身。”
思不得是谁手落笔，竟也不被当作“淫词艳句”而焚烧掉，想必来的路上定是错过了与亭下君子共把茶瓯，道说行闻；亦或是临溪而渔的老翁早早地收起了鱼竿，抖落帽檐上的纷纷落花，一蓑烟雨任平生去罢。反正小径通幽，尽数苍凉。1972年的秋，在这更早之前，便已是敛去了这世间的才情。
“小禾，快点跟上来，进村了。”淑华姐在前边叫喊着。
我一时入了神，忘作回应便小跑着跟了进去。村子里头斜阳残照，滑落下来的阳光宛若绫罗绸缎，随手一裁，也可做锦绣罗裙。地上的草也是稀疏，被过往的风摇动着，摇去了这一夏的绿。村子里头大概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并非整齐排列，反倒像是散落的烟花，星星点点。整个村庄都被染了秋色的山头包围着，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梦呓喃喃。细听，原是孩子的欢声笑语，是左邻右里的家长里短，还有那位翻越山头，背着藤编筐归来的女孩的脚步声。
应是孩童怕生，看见陌生人来了便各自回家，还不忘奔走相告:“放电影的人来了，看电了。”
“电影是啥啊?”一声银铃。
“我也不知道。”阵阵银铃。
我往淑华姐身边靠近了些，问道：“电影是啥啊？”
“艺术，一切艺术都服务于共产主义。”
“对。”我也只能这样说
村长应声出来，打眼一看，约摸三十出头。他朝我们这边走来，道歉般说：“真不好意思了，我正在布置放电影的场地，忘了出来接你们了，真不好意思。”边道歉边鞠躬。
队长应和着，也说了些场面话。我们各自打了招呼，便随村长一同去看布置的场地。
村长说，看电影的地方是叶大夫屋前那片空地，眼前躲不过的是一棵粗壮的树，盘虬卧龙的根若隐若现地蔓延着，我觉得它应是在寻找零落的叶子。挂银幕用的竿子准备好了，座位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好，我们五人坐的椅子是有靠背的，上边还用红布条系了个蝴蝶结，以示欢迎。听说，红布条和蝴蝶结都是出自叶大夫孙女的巧手。闻此，队长含笑道谢着。
我们来到叶大夫的屋后，把银幕四角固定在竿子上，顶上是连接扩音器的喇叭，然后再把其他设备安置好。完事后，村民们都端来了茶水吃食，并邀我们晚上到家里去用餐。
云端还挂着落霞，山腰的树舞着它的红，山麓的草摇头晃脑。偶尔飘来倦鸟归巢的叫声，夹杂着药材的清香。村长带着我们去稍作休息，并一同用了晚饭。于是落霞与孤鹜便齐齐飞走了，留下这秋水共长天，是透亮的黑。
这也便说，电影要开始了。
入夜的秋有些微凉，人们出来也多添了一件衣服。黄发垂髫，弱冠豆蔻，而立,不惑,知天命之人都按照原先规定的位置坐好，静等电影的播放。些许个小孩会在放映的灯光刚打起来时，摆弄各式各样的造型，等淑华姐说要放电影了，又都乖乖回到原位，可爱带了些乖顺。
电影结束后，我们被安排在叶大夫家住宿一晚，待明天用了早饭方才回去。我们将设备收拾好后，夜色更浓了，飕飕凉风往我胸口里钻，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叶大夫家有两间空房，我与队长住一间，钢子和刘洋一间，淑华姐与叶大夫的女儿住上一晚。待我们见了面，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各自回房睡了。
我是位贪景之人，于是选了有窗户的房间，即便是桑枢瓮牖，也要赏那漏进来的一席白月光。其实准确说来，这间房子是刘洋和钢子挑剩的，我只不过是硬着嘴皮子说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却未曾想，我用一身的清高换了一夜的清冷。队长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因为他受不了钢子的鼻鼾声，怕自己是在梦中卧轨自杀了。我躺在床上，这房子虽是破旧，但也是经一双巧手拾掇过的。我盯着那席白月光发呆，想一位披着霞光的女孩。
晚饭中旬，我去叶大夫的屋前检查一下设备，然后看到了一个秋千架上的女孩，她便是叶大夫的孙女，无秋，这是我今夜方得知的名字。听叶大夫说，无秋身世如浮萍，是在秋日里出生，捡回来的时候还未满月，不哭不叫，原是个哑吧，于是便取了无秋这名字，望是今生今世再无秋风萧萧，无悲声鸣鸣。可要我道便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今朝。”秋怎知悲秋，只是迁客骚人多了罢。
无秋穿着白色衬衣，灰蓝色裤子，站在秋千架上，自得一番清新脱俗。宛若这洒落的光，这游丝的风都只因这似水的女孩变得柔情，我想冥冥中会有段柔情的故事。可在这念头出现的下一秒，无秋与我四目相对，然后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便往屋里跑，到门口时回首，她手里拿了个青果子。
秋千架还在晃动，一旁是藤编筐和散落的几支蒲苇。
我有些怀疑，我刚才的样子应该会被批斗吧。直至知道她是个哑巴，我便放心了许多。可现在的我又不禁颤抖了，我只想讨一席白月光，谁知上帝慷慨，给了我一个月寒宫。然而身旁的队长紧紧地裹着棉被，我想，他应该会在我的梦里卧轨自杀。为何我身边躺的不是杜甫一般的人物？我只需他庇我一人就好。
这漫漫长夜，我从一个少女想到一个老头。
这秋风萧瑟，我昏昏迷迷地昏迷过去了。
我是在队长的推搡中睁开了半双眼，只觉得喉咙干裂的厉害，身体像是被灼烧一般，可又觉得分外地冷。我告诉队长我可能发烧了，他大手一伸，一摊，便道:“是发烧了，你今天就别和我们一同赶回去了，我和叶大夫说一声，你好好在这休息，病好再回去。”
“谢谢队长，我向你保证，我昨晚做的都是些魑魅魍魉的梦，和你无关。”
“别说了，好好歇着啊，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那些牛鬼蛇神。”顺道帮我盖好了被子。我心想，你昨晚怎没这般觉悟呢?
队长将我的病情告诉了叶大夫，在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我便要做两三天的药罐子了。随后，无秋将早饭端进来给我，我的脸有些发烫，这烧应是好不了了，于是我恬不知耻的认为红颜果真是祸水。可我依旧口不对心地道一声：“多谢无秋姑娘。”
她只是微笑，便转身出门。
队长和小伙伴们在离开之前一同来探望我这病人，钢子进门便笑话我，“现在你的脸色就像是白月光。”
刘洋接过话茬：“他昨晚定是上天幽会嫦娥了。”两人相互一笑。
“你俩就别再这儿说风凉话了，小禾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再回来工作，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淑华姐还是那样一本正经，我以点头，微笑作回应。
“那行，我们也不打扰你了，记住把被子盖好，注意保暖。”队长这句话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马后炮般地断定，“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本着感恩之心在床上休息了一个上午，直至无秋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飘进了些烟火味。无秋来到我床前，我本想来个鲤鱼打挺逗她一笑，可只觉浑身无力，只好作罢。我未待她将进食的手势做完便已知要开饭了。
“我已闻到味了，走，这饥肠辘辘的，着实受不了。”我也把右手放在肚子上揉了两三圈。我刚要起身，无秋便递来一件外套，然后她将影子与光亮一同带出了这陋室。我也只好将德馨暂且归还这陋室，“弃暗投明”去。
“刚才在床上病殃殃的，也未来得及多谢叶大夫，现在更是饭来张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言语一番，便更为肯定我的确是将德馨毫无保留地归还陋室，这般虚伪。
“好啦，来，小禾你烧还未退，要吃些清淡的，这是无秋给你熬得眉豆粥。”叶大夫说道间，无秋递来一碗。
她是笑着的，是露齿的笑。她虽没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却依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是秋天里的姑娘。
“多谢无秋姑娘。”我一口气把粥喝完，“还想要一碗。”
无秋接过碗，她是笑着的，是露齿的笑。这次，眼窝子更深了。
饭后我也有主动地表达劳动最为光荣的思想，可一边是叶大夫让我好好休息，一边是无秋早已身体力行地阐述劳动最光荣。我也只好安安心心的当个病人。
为了不辜负这秋日，我搬了张凳子坐在门旁边，将脚底板晾在太阳底下。我顺手拈来那些泛黄的蒲苇，便胡乱编织。头顶的一方天是高远干净的，带了些透明的蓝。远处飘来的云有些调皮，爱藏住飞鸟的痕迹，让它们来回扑腾，好寻些乐趣。我猜它在到来这里之前，怕是不敢如此放肆。我知道风在撩拨层林尽染的山坡，山麓的草地上有欢腾的孩子，玩累了便原地打盹，这秋日里的高阳不会炙烤他们。再靠近些，是老夫老妻在回忆斑驳往昔，与围坐在一旁的少男少女讲道风花雪月。
嘘，农田里忙活的人还在午休呢，别吵醒了他们。
我静静地看着无秋，看她在倒腾簸箕里的药材，数她额前滑落下来的青丝。她稍稍抬了头，这潋滟秋光便都住进了她的眼睛里。难怪她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是在暗送秋波，我喜欢这样的自作多情。
无秋很安静，我有时竟会自私地认为，上帝夺了她的言语，是为了让她成为最好的倾听者。或许在某一天，她会遇上一个男孩，会看到他的羞涩，然后听他说:“无秋，那个……这个……给你，粥很好喝。”
我递给无秋一个花环，只见她半张着嘴。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着头回到房间里。房间的那扇窗问这秋天要了些景，景色里有个女孩头戴花环，我的眼睛便问她要了“眉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她的笑容里有个男孩不胜欢喜。
兴许是喝了药，我只觉眼皮有些重，便在床上小憩一会，醒来便已是黄昏。无秋站在窗外，待她将进食的手势做完后，我露齿，点头，然后披上外套。我的陋室里，有她的影子与光亮。晚饭期间， 无秋端给我一碗眉豆粥。
“无秋，再给我一碗。”
无秋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叶大夫便对我的病情好些询问，然后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烧是退了，可听你有些咳嗽，你多留一两天，再喝两副药便好了。”
“好，麻烦叶大夫。”
“别叶大夫长，叶大夫短的了，你和无秋一般大，叫我奶奶吧。”她总是这般慈眉善目。在这里，我深刻地感受到医者父母心。
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一天的时间便也过去了，山头还布着霞光万道，山脚的孩童归家了，疾步如飞下的习习凉风是纯真善良的他们留给这无言的山来解闷的。而纯真善良的我，靠无言的无秋近 了些。她在收拾簸箕上的药材。
“无秋，我来帮你。”她与我相视一笑。
“你可记得，昨日我第一次见你，你便是在那荡着秋千，我本想与你打声招呼，可你一见我便跑了，害得我还以为自己是枭蛇鬼怪之徒呢。”她两个眼珠子左右滚动，后嫣然一笑。
“咱俩赶快把药材收好，然后去荡秋千？”她点点头，上齿轻轻咬着下唇。
将药材放置屋里后，我们便小跑着出门，记忆中那是童年时的动作。无秋站在秋千架上，两手握着牛绳，我告知她一声便开始推。
“昨日我见你时便想起一首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我来回推着秋千，无秋双手握紧了些牛绳，稍稍扬着脸，我知她眉心一舒，合眼一笑。
我一直以为，那空谷幽兰是听着足音方才暗香浮动。就像这黄昏，应是遇见了无秋，它才会这样安静。也是遇见了无秋，我才不会孤寂。要是白居易独坐黄昏时也遇见个红粉知己，恐再无“紫薇花对紫微郎”了吧。我开始同情一位名垂青史的诗人，这般念想，也好抚慰我那颗壮志未酬的心。
“我想做导演，我有喜欢的故事，但我不能拍我喜欢的。”我转头看着无秋，眼睛里有些干涩，“你能了解吗，无秋？”
她忽地站起来，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拽了拽衣角，露齿一笑，便在我跟前舒展双手，转了一圈。而后定下来，轻轻拍下脸颊，做了喜怒哀乐四个表情，随后面对着我坐下，耸肩笑着。我的眼眶开始泛红。于是乎，我责怪了这晚风。
也怪这晚风，吹落了朱霞烂漫。幽蓝的天又开始摆弄繁星皎月，好好地装饰我那扇破窗子。窗外的蟋蟀谱着曲，窗里的幸运儿睡在了一个温柔乡。后来我才知觉，所谓花好月圆之夜也真无需良辰美景伴佳人，做一个露水情缘的梦便也足矣。
我是在一梭一梭的机杼声中舒展了懒腰的，我一个鲤鱼打挺便瞧见窗外是昨日午饭后般的场景，我开始怀疑我的窗子定是受了某位画家的青睐，而我一直都享受着他的阴魂不散。
我出了房门，便见无秋坐在织布机前。我蹦蹦跳跳的过去，反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我不知自己是在傻笑着，还是在笑着自己的傻。反正一见无秋，我便只爱嘴角上扬。
“这么好看的布，可有我的份？”我打趣道，只见无秋一个劲地摇头晃脑，也不忘抿嘴一笑。
“呵，我也只是给你捧个场，要是真的要了，我岂不是成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蛀米虫，我也是有几分骨气的。”我眨着眼睛，吐了吐舌头。无秋朝我投了个眼色，我便像那在山麓嬉戏打闹的孩童，虽享着这秋日里的云淡风轻，却也就着阳光下渗出的汗滴。
“无秋，你有读过《九张机》吗？”她摇摇头。
“那我给你背一小段？”她点点头。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情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响，闲窗影里，独看多时。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纷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八张机，回文知识阿谁诗？织就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 从头到尾，将心萦系， 穿过一条丝。”我随口一背，却也不忍泛了些泪光。此时此刻，兴许是眼前模糊，与我隔着一层水雾的无秋牙关紧咬，颦双眉，含羞眼，脸上不知招徕了何处的杨花，细看，点点是相思泪。
我便忆起昨晚梦里的一些断章，无秋时而笑语桑田，时而泪眼窗前，时而门前去去复去去，时而陌上行行重行行，时而欲盼绣线解相思，时而又恐相思伤鹧鸪。不怕鸿雁徘徊路，怎忍遥寄双泪珠。
后来，我不知眼泪是落了还是蒸发了，眼里只见无秋朝我一笑，她停下手里的活，右手在空气中挥了两三下，左手在肚子上揉了两三圈。我知道她在问我是否饿了。
“嗯嗯，饿了。”我也是厚脸皮惯了，以病为由，养尊处优。
无秋拉着我的袖口，我便随她去灶台旁。她掀起锅盖，捂了捂盛着饭菜的碗，然后低着头，咬着下嘴唇。
“没事，凉了也能吃。”
无秋看了我一眼，把锅盖盖上，便蹲在灶前，我知她是要生火把饭菜温热。
“这是你给我留的吗？”无秋低着头往灶口送柴火，脸上是青涩的笑。
“那你和奶奶都吃了吗？奶奶可又出诊了？”无秋点着头，并向我递了根树藤。这树藤生的倒是奇怪，根下是连枝的，然后由两条分支相互缠绕。
“你看，这连理枝，这树藤子也是长情啊。”说道间我便把树藤送进灶口，转头便见无秋眼底多了几分落寞。她盯着这灶口里的熊熊火焰，不再往里送柴火。
“饭菜也该热了。”我猜想这一声言语兴许能扰了无秋的伤感。只见她绾起额前的碎发，夹起灶口里那些未烧完的柴火放进灶口下方的灰土里。那根树藤是最起先拿出来的，它的根下成了木炭，缠绵的部分也有些焦黑，但未曾断开。无秋拿着那名副其实的连理枝，对着我傻笑。
“我刚刚只是在检验它的长情。”
我也有我的长情，譬如在晴空朗月下数星星，因为数不完才觉得有趣，然后将这一晚的光亮都放进了梦里，酣睡。譬如在某个有风的黄昏，走一径开着野菊花的小路，去寻找头顶那片云的故乡。譬如待飞鸟觅食而未归还之际，好好地听林子里的婆娑声，然后猜地上铺的是第几层落叶。譬如打开房间里的窗，探头，看那些过来的人，让自己成为他们的过往。譬如送一场秋风，送一场秋雨，再告别一个秋天里的姑娘，不是我对离别长情，只是长情总爱牵扯离人。
“无秋，你数过星星吗？你知道头顶的那片云来自哪里吗？林子里的落叶又落了，重逢的人又该久别了。”我和无秋就坐在门前的那棵大树下。
“其实是月亮害怕孤独，所以找来了让我们数不完的星星，好整宿整宿地伴着它。其实云也不知道它从哪儿飘来，只是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地，就告诉风，好让它停在那里。我喜欢数这是第几层落叶，可我不喜欢倒数离别。”我爬到树杆上，顺便拉了无秋一把。
无秋微微晃动双腿，就像树微微晃动它的叶子，顺道摇落了我们的影子。后来我知道，我没有根，我寻不了我的影子，只能任由它在冰凉的地上躺着。幸好，还有无秋的影子伴着。
也不知天已昏地也暗，山川早已吞没了金丹，随后便用它母亲般的温柔与巧手，升起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天边残存的落晖是那样努力，让山坡摇着一树一树的红。或者说是山坡钟情于留不住的黄昏，所以它拼了命的把自己的一片丹心刻着在飘着的云朵上。但是，都逃不过不识相的夜。
待叶大夫回来，我们就一起用了晚饭。无秋手脚还是比我麻利，所以我只好留下来伴着奶奶话桑麻。后来伴着一俩个哈欠，我们就都回房歇息了。
应是在灯火有些微晃的时候，我撑开了那双并不想入睡的眼睛，然后起身坐在床上。我透过窗子看见无秋坐在竹椅上，仰着头，头顶是布着星星的夜空。
我猜想，她是在当一个陪伴者。
这个夜晚很安静，没有虫鸣，也无风啸。睡梦里的人，轻轻呼吸，微弱的灯火也就晃动了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想过，无言的力量竟会是这样大。我偷偷地把这个夜晚放进我的回忆里，去占据那些徒增忧伤的位置。
就像是深夜里亮起的煤油灯，占据那些夜不能寐的人的孤独。就像是破晓时分天边迸出的一星点光亮，占据了那些还在梦里挣扎的时间。就像是山巅之上布着的烈烈朝晖，占据了那些千回百转，上下求索的慌乱。忽而发现，“占据”一词并没有攻城略地，生灵涂炭这般的血腥气。
所以在日中之际，我心安理得地占据着属于黑夜的被窝。我以前从未发现自己对时间这么宽容过。
当我还在思索宽容是不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时，无秋敲门后推门而入，然后我们便一起出去用了午饭，一起收拾了碗筷，一起拨弄好了药材，一起向日子讨了些闲暇。我俩静坐在门前，门前的草悠悠闲闲。
我在这满目的风土人情中，寄去了我的遨游，有些晃晃荡荡的梦想就注定了要在这晃晃荡荡的时间里扬铃打鼓，好攫取陪伴者的关注。
“无秋，你是不是经常背着藤编筐去翻越那座山。”我双手箍着右膝，半眯着眼睛去迎接那被落叶扇动的风。
无秋双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腮，点点头，眨巴着的眼睛扫落了秋叶。
“哪里一定长着好看的蒲苇。”
无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红脸似开莲。她的笑容告诉我，哪里一定藏着好看的故事。于是乎，她牵起了我的衣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少男少女继续着他们的两小无猜。老夫老妻依旧“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地讲道他们的故事，那个故事叫“一生”。如果有一天，山麓的孩子不再欢腾了，我会认为他们是在不务正业。如果有一天，林子里的风歇了，我会认为那是伯牙绝弦。当然，这里没有那一天，因为头顶的天空永远是那样高远干净的。
我和无秋踏着满山的落叶，披着叶隙间不急不忙飘落的阳光，越过了山丘。我随手摘了两三片秋叶，揣在兜里。
有人说，山的那边还是山。
我脚底的那片土地，以一马平川之势蔓延成千里之遥，那些染着点秋色的蒲苇在风里时而张扬，时而含蓄，仿佛是在和自己捉迷藏，像极了我那不安分的梦想，但却是多了份自在，少了份自扰。原来山的那边可以不是山。
“无秋，我想给你拍部电影。故事我都想好了，要不要听。”我俩席地而坐。
无秋定定地看着我，“从前有一村子，里边有个姑娘，她叫无秋，遇见她之后，我想给她拍部电影，电影的故事是……”我故意拉长了尾音，她还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一个倾听者。“那个故事就是，从前有一村子，里边有个姑娘，她叫无秋，遇见她之后，我想给她拍部电影，电影的故事是”我故意加快了语速。
“你还想听啊，不用这么捧场吧。”无秋低头一笑，我便替她发出爽朗的声音。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它的无边无涯，我喜欢它的遐方绝域，我喜欢对着它说话，毫无顾忌。”我笑看着无秋，“我们来呐喊吧，没有声音的呐喊。”无秋便立即站起来，用双手做了个喇叭样的形状，我也与她一般。然后我俩便气沉丹田，将那一股子气都推到胸腔，由心而发地“呐喊”。那是我听过的最有力量的声音，然后飘到了它想去的地方。我与无秋相对，兴许是“呐喊”一时半刻收不住了，便由了那张开的嘴巴在笑容里欢腾，朝着这晴空，沐着这清风。
后来，我们带着轻盈的脚步，走进那一丛又一丛的蒲苇里。我用食指与拇指围成一个长方形，“我的表演艺术家，无秋同志，看镜头。”
无秋转身，顺了顺衣服，捋了捋头发，捧着脸傻笑着。
“我要给你拍部电影，请成全我那玩笑般的认真，好吗？”我撅着嘴笑，我知道她说了好。
“那是个男孩，他寻着一女孩的脚步声，来到了一个村子。”无秋稍稍扬着头，盈盈秋水，莞尔而笑，双手背后而缓缓地向后踱，地上的枯草有了它的声音。
“男孩被村子里的阳光给吸引住了，于是乎，他抖落了一心的风尘，准备好了去盛这万缕金光。也在这时，他看到了山麓的那头有个女孩背着藤编筐，手里握着几根蒲苇，如那缠绵于烂漫山花的蝴蝶，欢脱着。”无秋随手采了几支蒲苇，手舞足蹈起来。这下，更像是只蝴蝶了。不用去关注是否有衣袂飘飘，流风回雪之姿，那怕是动作有些僵硬，也无妨她的顾盼生辉。那就是秋天的味道，不必言语。
“他朝她走来，心里头有些莫名的紧张与欢喜。”无秋定了定，只给我留了个侧脸，睥睨清扬，娇花照水，散落的发丝听了风儿的话。“还未来得及打声招呼，女孩就背着他离去，低下一头的娇羞。”无秋背着我在前边走着，右手轻拂着脖子。“女孩绕到了离她最近的那棵树背后，微微探着头，丹唇外朗，明眸善睐。”无秋转身，拿着手里的蒲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颏。
“男孩迎了上去，带着他从未有过的勇气，或者说是肆无忌惮。男孩说，‘你好，我叫赵禾。’女孩还是在笑着，没有言语。男孩摸了摸脑袋，舌头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我可以把你手中的蒲苇编成一个花环。’女孩便递给了他。”
无秋也就递给我手里的蒲苇，我也只好将那固定好的食指与拇指重新活动起来。
蒲苇依旧荡着，乐着。
“不一会，男孩交予女孩一花环，女孩便转身戴上，还轻轻地按了按。”我看和头戴花环的无秋，傻傻地说一声：“好看。”无秋的眼睛分外明亮。
“男孩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感，女孩牵着他的衣袖翻越了那座山丘，他们的眼前是一大片被风摇曳着的蒲苇。那些悠悠荡荡，飘飘忽忽的蒲苇絮在他们的脸上不安分地来去，所以他们也就不安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蒲苇丛中嬉戏打闹，你追我赶。那是男孩遗忘已久的童年时光了。”
无秋扒开前方的蒲苇，回眸一笑，便跑了起来，我在后边跟着。那时候我想，就这么跑着吧，看看时光会不会真的天荒地老。
我和无秋在前方的一小块空地停了下来，我将蒲苇放倒，铺垫出一大块平地。我俩还没等到天荒地老就跑累了，便躺了下来。看看那高远干净的天，偶尔有一两只飞鸟过境。
“男孩和女孩也都跑累了，他们也挑了一块地躺下。男孩对女孩说了好多心里话。比如说他喜欢数星星，不是因为数不完才觉得有趣，只是他在寻找一双熟悉的眼睛。比如说他喜欢寻找云的故乡，其实他也知道云不知何处来，但却知往何处走，哪里一定有高远干净的天。再比如说，他喜欢猜着秋天的树是第几次落的叶，他其实是想听秋的声音。那并不是悲泣，哪怕‘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看了看身旁的无秋，她扬着嘴角。“我言秋日胜今朝”我独自喃喃。
“女孩安静地听着男孩言语，安静地成为一个陪伴者。后来，男孩对女孩说，‘我会吹口哨，我胡乱给你响几声。’女孩笑着点头。”
我掏出口袋里的叶子，“无秋，要不我也给你吹一首。”无秋闭上了双眼，安静地成为一个倾听者。
听说过曲终人散一词，所以我尽量铆足了劲，鼓足了气，不停歇地吹下去。
我还是没有等来天荒地老。只是渐渐地，斜阳残照。“无秋，该回家了。”无秋睁开了眼睛，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草屑。她没有走，只是摘下头上的花环，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后来呢，那个男孩要回家了，他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与女孩告了别，然后就往来时的路跑去。算他还有些良心吧”，我思索了一下，“不对，他自私，所以他回头对那女孩说了一句。”我重新摆弄好了“镜头”，转过身面对无秋，“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无秋低头轻抚着花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这片蒲苇。
“他小子倒好，就这么一说就拍屁股走人了。只是苦了那个女孩，剩下的日子都是在等，在盼。”
无秋看向“镜头”，静静地在黄昏里头笑了，不带任何离别的忧伤。
“难怪都说夕阳无限好，现在我懂了。”
深夜凉如水，我盖着棉被睡在了云窗月帐下，安安稳稳地等着鸡鸣。
“禾，起床了，队长叫我来接你，又来活了，咱还得赶下家呢。”明洋一大早就端着碗粥，站 在我床前悉悉索索地喝起来。
“好。”我安安稳稳地等到了。
我洗漱一番，便与奶奶道了谢，道了别。寻思着怎么不见无秋，奶奶便说：“无秋去采草药了，得要好一会才回来，还是别耽误了时间。”
“那您等一下告知她一声。”奶奶点点头。
互道珍重后，我和明洋一起下山，回城里。
这一路上，我依然不见亭下君子，溪头老翁。可我总觉得，我在南柯村里的一行一闻，一来一去都是与他们最好的相遇与告别。
准确来说，我和无秋的相遇应该是从那条系了蝴蝶结的布开始的。所以那天电影结束后，我偷偷的留下了那块布，然后用它来告别。
昨晚，无秋与奶奶在早早地就睡了。也不知是西楼勾月，还是庭院梧桐作祟，我在辗转反侧间想给无秋写点什么。可我并无纸笔，思量间便想起了那块布和烧焦了的“连理枝”。我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前，在布条上写着“短亭长亭续千里，冁然遣作九张机。”
我仰着头，头顶是布着星星的夜空。
山雾缭绕的小径还是荒凉，如果你回头往后看，那只有一片荒凉地。杂乱无章的退了色的草在退了色的秋风里杂乱无章地舞着，灰蒙的天伴着枯黄的草。我想，大概是我将这世间最光亮的，最饱含色彩的都放进了心里罢。
如果你问我心里面的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有一个叫无秋的女孩，带着这秋天里的光亮，放下了藤编筐，悠悠地荡着秋千。她笑着，与我初遇她时那般。她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伴着那些在风里不安分的蒲苇。”
“禾，快点跟上。”明洋在前边叫喊着。我应声，然后悄悄地转头。
“无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