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8年的春天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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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天又到了,温柔的阳光打在每个路人的脸上、身上,让刚刚从羽绒服中脱身出来的人们感觉无比舒适。可是五年前的那个春天,行走在阳光下的我,拖着无力的影子,丢了魂的往返于家和学校。
我家住武陵镇,一个湘北小镇。每年3月,隆阳路旁嫩绿的香樟叶再次来临,阳明路一贯苍老的梧桐也耐不住春天的寂寞,生出一些新叶,空气中充满着馨香暧昧的味道。五年前的春天,我读高一,爱玩游戏,爱打篮球,颓废荒唐的年纪。
二
那年早春,整个家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原因大抵是父亲的病。记得父亲的胃不好,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拿出一大袋塑料袋的药,娴熟的配好各种不同的药丸胶囊数量,猛的一伸手一仰头,分两次,水也不要的吞进去。有一种叫”健朗晨“的胃药时常听母亲念起,一盒就7粒,要五六十块一盒。
我七八岁的时候,经常看到母亲一个电话后急匆匆的外出,再看到母亲时,便同时看到许多面熟的大人满头大汗的扶着烂醉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喝醉了总喜欢大声喊奶奶,“嗯妈“”嗯妈“一声声的喊,一旁的母亲则使劲按住父亲,生怕出事。
这样直到父亲的”嗯妈“声渐渐变小,至父亲完全熟睡后,疲惫的母亲才肯放心的去休息。我这时,就会好奇的跑上楼,看着凉席上的父亲,凌乱的头发,不知道是酒还是汗湿透了的衣服,伴着呼吸声一起一伏的胸腹,还有零星的一句梦呓。
那个春天之前的冬天,湖南遭遇大规模雪灾,父亲也正好是那个时间停掉货车生意,紧急住院打针的。大年初一是前一年春天去世的爷爷的农历新年,父亲春节前也出院了。
大年三十,全家人在伯伯家守岁,戴着一顶棉帽的父亲显得十分滑稽,他和我说话时,也对我生出平时难得的笑容。那晚过了12点后,父亲便早早去外公家休息了。我本以为这一次,父亲又只是身体有点小毛病,出院就会立即康复,可是。
三
寒假很快结束,我也开始了高一下学期。一天中午,我如往常回到家,发现堂屋里摆上了大圆桌,母亲在忙着饭菜,外公和许多亲戚也来了,一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些衣物,门外是叔叔的车。
也没待我多问,大人便告诉我,父亲和母亲去长沙湘雅医院开刀,开完刀就好了,我也没再多说话,埋头就把饭一口口往嘴里送,耳边一直充斥着大人们的谈话声,父亲坐在一席,不动声色。
我心想,经常请客吃饭的大圆桌搬了出来,桌子中间炖了一钵鸡,肯定是有像生日一样的大事,它们才会出现在我眼前的。又一个念头腾地冒出来,爸妈都不在家,自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上网了。事后想起来,自己竟如此糊涂。
那段时间,我时常是中午放课了就奔去网吧开台电脑,再回家,家门口的外公,捧着我初中时为响应班主任号召而买的厚厚的《西游记》,看我回来,摘掉眼镜,放下书,径直走向饭桌。
我神情恍惚,满脑子想的都是游戏,奇怪的是外公也不同以往那么侃侃而谈,不知道外公是在回想书中的师徒四人,还是另有心事。只记得是父亲做手术的那天,我刚好也在网吧,杀的正起劲时,身子突然开始的颤抖,想静下来,却越发厉害。
后来和母亲谈起,方才得知,那天的母亲在手术协议书前,看到”所有的意外均由本人承担“一栏时,也有类似的感受,”一下就觉得脚像踩在海绵上,心都像要跳出来了“母亲和我说。我想,所谓骨肉相连,应该就是这样吧。
四
开刀完后父亲再次住进四医院,我开始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但脑子里想的更多的还是,父亲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四医院的那段时间,还是母亲贴身照顾的父亲,就像当年父亲喝醉了酒一样,他躺着,她看着,要撒尿了,扶他起身,要吃饭了,垫好枕头被子在他后背。
四医院的那段日子,经常有亲戚朋友提着水果,来看望父亲。谈话间,无不是父亲的身体状况。有的临走时,还会在门口塞给母亲一张或几张粉红的钞票,一旁陪同送客的我,有时会看着母亲,那疲惫的脸色中,带着一些说不出的表情。
我忘了去过几次四医院,只是记得有一次晚上,下着雨,我在48路公交车靠右边的单座上,玻璃上起了厚厚一层雾气,厚到凝结了许多水珠,我用手指在光溜溜的窗户上写下“爸爸,加油!”,然后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大概是三月底的样子,父亲出院,母亲照旧全身心的照顾父亲,除此之外,许多只有在过年过节才看的到的叔叔、伯伯、幺幺、幺舅、舅妈竟同时出现在家中。
那是春天,本来是春天,本来是有着温柔的阳光,嫩绿的树叶,馨香暧昧的春天,可家中的大人们,卧床不起的父亲,却让我觉得越来越奇怪,甚至是压抑。
我开始每天拖着我无力的影子,往返于家和学校,午休时,陪完父亲,听父亲艰难的和我说完话,我便在同屋另一张床上休息。有一天,那时候父亲已经是处于昏迷状态了,像他三十多岁醉酒时一样,父亲带着痛苦的腔调,喊着”嗯妈“”嗯妈“,大人们安慰着他,试图让他平静,试图缓解他的疼痛,他还是一声声的喊着”嗯妈“”嗯妈“,母亲说”你就知道心痛你娘,你娘到这里。”,奶奶应声探身。
待父亲睡着,我瘫坐在床侧,还是像他三十多岁喝醉酒的情形那样。喜欢拔指甲的我,起身拿起父亲的右手,帮他拔指甲。那双手很粗糙,黝黑中带着黄,老茧和指甲的凹槽处尽是陈年的洗不掉的污垢,无力的任由我拔。有一下拔了很深,深进了肉里,母亲一下紧张起来,”莫搞疼他了!”,转瞬又发觉,强撑出笑说,“他哪里还晓得疼……”
五
在学校,那时候许多同学喜欢买《传奇故事报》之类的小报看,我翻看着,一天看到一则广告,貌似是“XX神医,治好了我的肝癌”,里面描述的情形和父亲大致相同,印象最深的是“肝腹水”,父亲的肚子早在四医院时就已经开始肿胀,我难以想象父亲的痛苦。
那张报纸被我带回家,给母亲看,带着渺茫的希望。关于那个春天,我忘记了太多,只是记得,那几周,太阳射在我脸上、身上,不是温柔,是麻木。
四月十七号晚自习上,七点多的样子,我正开着小差,突然看到班主任和我一个爷爷出现在走廊,然后班主任在门口喊我出去。紧接着,拦的士,往家里赶。的士上爷爷告诉我父亲不行了,我没说话,也没哭。
六
回家,还是在堂屋都是过年过节才看的,家里人很多,到的亲戚,圆桌子没出来,炖鸡更不用说,只是父亲反常的穿着西裤衬衫,躺在一张床上。我被大人唤去减了头发,回来后坐在父亲边上,握着他的手,八点三十多分,叔叔一个眼神不对,把手往父亲鼻子下一放,父亲走了,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
如同地震一样,大人们慌乱的在父亲周围,迅速帮父亲换上了寿衣,喧闹声,鞭炮声,奶奶的哭声,我和几个老表,被大人们叫到父亲的脚底处,跪着,烧着一张又一张钱纸,这种钱纸,我给观音菩萨烧过,给祖坟上没见过的祖宗烧过,这次,竟是在父亲的遗体前。
七
第二天白天,锣鼓喧天,道士命令着我们,跪,起,跪,磕头,捧灵位,执孝棍,我只记得我那天始终是皱着眉头,咬了一整天的牙。第三天,父亲火化,也不知为何,父亲的木棺进去之后,我唯一一次哭的像奶奶那样昏天暗地。去乡下下葬和下葬完回家的路上,大人们要我说,“爸爸,回家”,我就一直说着,手里是沉沉的、父亲火化完的骨灰盒。
八
五年后,我去上海念书,那里的春天,和武陵镇一样,还是那样,温柔的阳光,空气中飘着的馨香暧昧的味道。
九
九年后,我来到了北京。
前几天,空中的杨柳絮突然出现,开始在人眼中乱飞。
就在刚刚,我翻日历,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日子,三月十二,正是父亲走的那天。
我立马拿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她带着懊恼的语气告诉我,忙到疏忽了,我说,我也是刚刚想起来,随手一翻,才晓得就是那天。
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春天,距离2008年的那个春天,已经九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