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都在夏天
1.
我想起来那年夏天,电视上在播《三毛流浪记》, 爸爸送我去老师那里学画。爸爸接我回来的时候,电视机上已经在播《足球小将》了。我记得头上呼呼的吊扇,勺子挖起的西瓜,铺在地板上的凉席。窗外的夏天,很温暖很明亮。一切都很慢。老师家的院子里树枝压的很低,树叶很绿,树荫下有裸露着的土地。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经常穿着三大空的白背心,手里提溜着一把蒲扇,来回走动指导着我们这群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老师让我描牡丹,描字帖。后来爷爷生日,我画了两幅牡丹,一幅贴在了家里电视机后面的墙上,另一幅写上字送给爷爷当生日礼物。那个暑假的夏日,空气里都是静谧的味道,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世界上只有家里那个小小的卧室,从不停转的电扇,电视上后来在播《中华小当家》,没有烦恼,没有未来,只有爸妈。只是二十多个夏天中很平凡的一个,想不到的时候我以为我忘了。可是偶尔想起来,一切却都历历在目,每分每秒都被刻在了心上,刻在了记忆里。我甚至可以回想起来电视里三毛衣服的颜色,大空翼射进去的球,小当家扯下蒙住臂章的布的坚毅的表情,记得书桌上乱糟糟摆放的每件物件和剩下的西瓜,耳边还听得到妈妈从冰箱里拿出支雪糕递给我,催我去上课的声音。墙上的牡丹已经破成两半,爷爷的生日礼物后来被贴在一个木质的画像上,遮住了画像上吹竹箫的女人,画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遗失了。那个夏天那么鲜活的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可以看到它鲜亮的开始,也记得它略显破败的结局。一切都很静,很热,时间好像被封在了琥珀里,永久的过去了,却又仿佛永远的存在着。还是那间卧室,头顶的电扇,不曾关掉的电视,爸爸骑车载我走过的那条从家通向老师家的路。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变。
2.
记忆中的暑假有很多时间在爷爷家度过。爷爷会去家附近的商店批发一堆雪糕放在冰箱里。爷爷最喜欢买的一种雪糕是天冰的,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名字,只记得是奶油味道,上一半是橘黄色,下一半是奶白色,黄色包装纸,包装上好像还印了一个笑着的外国婴儿,售价似乎是一块钱。我好喜欢那个雪糕,只要想起记忆中的这个雪糕,就会想起爷爷。可是这么多年我都再没见过它,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停产了。爷爷家有张藤椅,我最喜欢坐,可是只要爷爷在家,我就一定会让爷爷坐,自己坐在旁边的木沙发或者小椅子上。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的电视机上总会摆放着当天最新的电视报。整整两大版,排满了每个频道的节目。每次在爷爷家,我一定会仔细研究那份报纸,用心记住每个台播放动画片的时间,一个也不会耽误看。后来爷爷走了,我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电视报,而现在,也几乎不怎么看电视了。可是我记得爷爷很爱看电视,更爱在深夜看足球,看世界杯。有天晚上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半夜三点多,爷爷起床去客厅里看足球转播,时不时会传来一两声欢呼或者大声的惋惜。我睡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那是不是梦里的声音。不记得哪一年了,只记得还是一个暑假,正值奥运会,我和爷爷在看跳水比赛。爷爷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小椅子上,紧挨着爷爷。电视上在直播对熊倪的采访,爷爷开心的笑着在和我讲解,我完全忘记他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很认真的在听,电视上熊倪接受采访的那一幕我却意外的记的很清楚,记的他的表情,回答问题的语速,和头发上滴落的水珠。爷爷家高高的天花板上那只绿色风扇不停的在转,整个客厅都很凉快。空调还没有普及的那些年,从来也不会觉得天气炎热的不能忍受。院子里石榴树的叶子随着夏季的微风轻轻摇摆着,葡萄藤顺着木桩爬上来缠绕在一起,推开院子的红色木门走进来,头顶就是一片绿荫。墙头上偶尔会有只白猫跳上跳下,又跳到我们的屋顶上,后来有一年,它做了妈妈,再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3.
有一年,暑假作业还没有写完,午睡醒来,电视上又再重播《还珠格格》。当时正播到香妃入宫,皇上在宝月楼和香妃生气,紫薇和小燕子怒气冲冲的闯进来,被更加怒气冲冲的皇阿玛扇了一个耳光。妈妈把电视关掉说都已经看了多少遍了快去写作业。后来有一天又打开电视,结果已经播到香妃被老佛爷赐死了。可能是更久之前的一年暑假,我们全家都在大姨家吃晚饭。吃饭前,我们一群孩子在看《蓝精灵》,表哥坚持要看《圣斗士星矢》,吃完饭,所有人坐在沙发上聊着天,电视开着,在播不知道当时已经是第几遍重播的《还珠格格》了,我很确信,当时播到小燕子被棋社扣押的部分,全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还记得大姨当时笑的很好看夸小燕子演的好。那个夜晚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泛着柔和的橘黄色,就像大姨家客厅洒下的灯光和木质的墙壁装潢。那些年哥哥们还没有上大学,没有结婚,家里还是只有我们五个表兄弟姐妹,好像一辈子都只会这样,大人们不会变老,我们也不会长大。
4.
我上小学的时候,小哥家有台小霸王游戏机,还有很多游戏机卡。我当时疯狂的迷恋着打游戏,整天想着怎么有借口去小哥家玩。有天中午大哥和小哥来我家,他们怂恿着我一起去打游戏。妈妈自然是不会批准的,因为我暑假作业还没有写完,结果我被游戏机蒙了心,大呼小叫任性的一定要去,当时敢那么任性也是觉得表哥都在,我有了后盾。自然是没有去成,还被打了一顿。两个表哥也被吓得赶快找借口走了,我到现在还把这顿打偷偷记到他们的头上。那些随着成长逐渐躁动起来的夏天,整日都是光辉灿烂的大太阳和好天气。小的时候我们五个表亲经常厮混在一起,记的有次好像是在舅舅的单位玩,在一个空荡荡的单位楼里捉迷藏,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弄来了好多水果糖,还是那种做成可乐和雪碧玻璃瓶样子的糖果,特别可爱,也很好吃。好像那个夏天就在水果糖的甜蜜里度过了,就连挨的打也不觉得疼。
5.
又一个夏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突然起了很多红色的疹子,很痒。妈妈很着急,带我去市里的二院看病,开了很多药回来,有吃的,有抹的。回到家,我坐在床边看动画片,小神龙俱乐部在播《水獭小宝贝》,我看的聚精会神,忘记了身体的不舒服。妈妈切来半个西瓜,用勺子挖出西瓜中心最甜的一口喂我吃。吃完妈妈搂着我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她开始给我涂药。白色的药膏涂的满身满脸,还有微微的灼痛。妈妈看到我的皮肤好像有点灼伤,心疼又后悔的说哎呀我怎么没先在我手上试试呢。我说我没事不疼。妈妈还是很后悔的样子,她打开电视让我看,张卫健版的《少年方世玉》正在热播。这么多年过去了,涂药时候妈妈心疼又后悔的表情我却记忆犹新。很奇怪的,每次想到涂药的事情,就会想起更小的时候,妈妈教我背唐诗,有天早晨背着背着我鼻血就流下来了。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鼻血。妈妈很担心,我却觉得还挺有趣。都是很多很微小的事情,却在每个夏季的阳光照射下一直带着温度,记在我心里忘不了也不会忘。
6.
我小学上了五年,很多时候中午会去爷爷家吃饭,周末的时候全家会聚在大姨家吃饭。那时候的街边还有成排的大树,三个路口还有转盘。县城中心的转盘还矗立着高大的毛主席雕像。街道没有那么宽,空气没有那么差,东西不算贵。街边有最好吃的白吉馍和羊肉串,医院门口有卖凉皮的小摊,还有骑着三轮走街串巷卖羊蹄的大叔,小区里偶尔会有卖豆腐脑的阿姨,还有熊猫形状的雪糕,被捂在厚厚的被子下,过了好多年我才理解为什么雪糕放在被子里不会融化。有些夜晚会和爸妈一起去广场滑冰,人小小的,所以世界大大的,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县城,我也想要永远栖息在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家,我的根,我的父母和亲人。
7.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每每读到这句话,就觉得很难过。夏天每年都来,也总会过去,而过去的夏天就再也不回来了。爷爷走了,葡萄藤没有了,哥哥们陆续出去念大学,我离开家去了市里的寄宿中学,再也没有时间去学画,从此开始了十五年离家在外的求学生活。再后来,街边的树砍了,街口的转盘铲了,好吃的小吃摊都没有了,就连县城也没了名字被划成了市里的一个区。我熟悉的一切在时光中慢慢的改变着,我在成长中也慢慢改变。记忆里那些安静的夏天,喧闹的夏天,都不会重现了,我留下的只有回忆。可是很多时候偏偏回忆是不够的,我很想拥抱住回忆里的一切,让它们像洪水一样迅猛的淹没我,或者做一个长长的儿时夏天的梦,然后活在梦里不再醒来。大概从我离开家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