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猫外婆
我小时候是在镇上长大的,镇上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路,最繁华的就是两条路的交叉口,当地人称十字路口。每天从十字路口的三个方向开来乡村客车,然后在十字路口换乘进城的公交车,这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农副产品,柴米油盐集散地,也是进入城区的必经之路。 从小我就习惯了楼下五点钟,天微微亮,楼下空荡的马路上就吵吵闹闹了,农村来的贩子把前一天晚上从乡里面收来的各鸡鸭鱼蛇青蛙等用客车带到镇上,就在马路边的巷子口和二道贩子交易,讨价还价。死了的青蛙被挑选出来扔在路边,过几天就发臭变成了干尸。 不得不感叹农民伯伯的辛勤,每天从乡下开来的第一班车是凌晨四五点左右摸黑发车,到达镇上的十字路口刚好天亮,第一趟从农村来的车永远都是拥挤不堪的,第二趟车就会宽松很多,二道贩子在镇上收购完之后赶到市区的各个农贸市场去卖,正好赶在市民买菜高峰之前,。 我外婆从小家庭条件不好,父母早亡,性格强势,从农村闯到了镇上,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是短卷发,应该是烫染的,非常干练热情的样子,皮肤很白。我外公在供销社是个小领导,所以她顺势开了一家卖锅碗瓢盆的杂货铺,每次我路过她店里,她都会喊我名字,招呼我给我买吃的,而且是雷打不动的一个油饼(她店铺左边隔壁早餐店买的),一瓶铁罐装的椰树牌椰子汁(店铺右边隔壁杂货店买的)。十几年后,我过年去她家拜年,她给我拿的还是椰树牌椰汁,现在想想,她买这个饮料应该是因为这个比一般的饮料贵,显得有档次,中间有过一年换成了王老吉,那是王老吉刚兴起的,她说能降火的,当然价格也很贵。从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她的消费一直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后面我长大了才慢慢知道这些。 我外婆有两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你猜对了,她很重男轻女,所以我妈也不太受她待见。外公似乎没有这种倾向,只是这么些年,我感觉外公一天天的话少,而外婆则一天天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泼辣,当然只是对外公。有次在杭州一个婶婶家里吃饭,她忽然问我,你外公是不是耳朵有问题?我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婶婶说,去年过年看到你外婆在你家骂你外公,骂的那么难听,你外公好像没听到似的。 外婆结婚之后从来没有做过饭,炒菜做饭洗碗是外公的事情,她只负责买菜,洗菜和其他家务,这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每次都是她在客厅和我们闲聊,外公在厨房忙的不可开交。 外婆早早的就退休搬到市区去住了,她住的那个小区是个同字形的院子,她住三楼,有次我去她家,她在楼上阳台上晒着太阳,择菜,看到我,她就喊我名字,招呼我上楼,朝房内喊外公去给我开门。整个院子都回荡她的声音,用不了几次,所有的保安,楼下老头老太,商店老板们都知道我是她的外孙了。 高中我到市区念书,正好学校距离外婆家很近,学校停水了,我就带衣服去她家洗澡,那时候我第一次用欧莱雅,潘婷等洗发水沐浴露等,洗完身上黏黏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是很香,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只知道用舒肤佳洗头洗澡。之后就再也没去她洗过澡了,虽然那一次她很热情,也许正是因为热情过头,所以我感觉她并不是很喜欢别人去她家,而且她虽然总是热情,却从试图留宿我。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小阿姨带着她8岁的儿子,我,外公外婆四个人去浙江玩,一路上舟车劳顿,现在看,真是吃了不少苦,在火车上外婆叫我和小阿姨一起打斗地主,我说我不会不想玩,她拉着我说,我一教你,你就会了。然后就开始了,我是乱出牌的,所以她赢的很多,而且因为不赌钱,所以只要有机会叫牌,她绝对会抢地主,而不管手上的牌好不好,小阿姨让她别这样乱叫地主。她玩的很开心,小阿姨突然发现外婆出老千,把牌藏在屁股下面,小阿姨立马揭穿了她,她笑着否认,我们说不和她玩了,她就讨饶说继续玩,小阿姨累了,就说不玩了。我觉得她基本上把她做生意的那套手法搬到牌桌上了,各种恐吓,欺诈,威逼利诱,她那天应该是退出生意场多年后,一时技痒,都施展出在我们身上了。 外婆平时最大的娱乐就是晚上跳舞,对,是广场舞,不过跳的是国标,恰恰,她是男伴,带着一个女伴,有好几次我在广场上看到她跳舞,她很热情的和我打招呼,但是我记不得她有没有教过我跳舞了。 她退休后老两口的经济主要来自存款和退休金,她有几次和我妈私下说,你穿的也太差了,要去商场买几件贵的衣服,你看我和你外公穿的,冬天衣服一万多一件。我妈私下和我说,你外婆这么爱摆阔,要面子,不过我看那些衣服估计打完折绝对不到一万。我妈言语中酸溜溜的,一来是觉得自己比外婆有钱却丢了面子,二来是自己想买却又下不的狠心去买。 我妈也是个女强人,很要强,但是强不过外婆,很多事情她嘴巴上说不同意外婆的意见,其实她心里一直在乎外婆的看法。没人没能镇住我妈,除了我外婆,我外婆的气场非常强大,强大到我妈在她面前都一改往日作风,说话都有所保留,并且常常令她产生自我怀疑。所以一般我和我妈有矛盾,我都去找我外婆做我妈思想工作,其他人都不敢去做我妈思想工作,怕被我妈骂回去。外婆这时候对我的从来都是支持的,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我妈背地里说外婆是“花口”,意思就是满嘴胡说,只管讨好别人,不得罪人。 前几年外婆查出有严重的贫血,住进了市里面最好的医院,晚上我们全家去看她,她躺在病床上,抓着我的手说,控诉说是外公害了她,医生说吃菜太咸了不行,抱怨外公这些年炒菜作死的放盐,害得她进了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妈说,她这么多年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怪外公害了她。再后来她出院了,死于一场意外,毫无征兆,据说三秒钟之前还谈笑风生,三秒钟之后就不省人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个事情来的这么突然,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我知道人都要死,而且她也会死,很大可能会比我先死,但是我没想到这个事情这么早就来到了,我竟然说不出话来,也来不及悲伤,眨眼外婆已经离开几年了,然而我总觉得她还活在我们这群亲戚中,因为几乎没人提到她,大家都尽量避免谈起她,这正是她还活在我们之间最有力的证明。 外婆去世的前一年,在老家的乡下过了一夜,据说这是她十几年了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而不是在自己家里。外婆家很干净,整洁,我很难想象她是有多高兴才能让她忘记乡下糟糕的居住条件,留下来在那些多年不曾往来的乡下亲戚家住一夜,虽然她也是乡下走出来的,我想应该她那晚应该是很高兴的。外婆死了之后葬在外公祖屋的后山中,风水师说那个位置好,送葬的路是用挖机在荒山里新开的路,以前应该有路,只是农村这些年人越来越少了,没人走路就慢慢的被杂草灌木长满了。 墓是在半山坡上,周围有几块破碎黝黑,只有半截露出地面的墓碑,视野开阔,正好可以看见外公祖屋的背面。下葬仪式结束,我们冒着清明的小雨下山回家,远远回望那个山坡,满眼的嫩绿,还有几个村里大人在往墓里填土。我想,我们把喜欢热闹的外婆留在了这个冷清的山谷,留在了一堆乱坟中,留在一群孤魂野鬼中,她肯定非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