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_我望见窗外的春光,照顾着一株白色花树。

毕业后,我接到的第一通大学同学的电话,是来自阿文,但那也是毕业三年后,或许因为我大学时候常笑话他,说他瘦骨嶙峋,吃肉不长肉,又每日晚睡早起,大抵是得了甲亢,所以阿文的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他胖了,我很想接一句,甲亢治好了吗,但我没有,这太不礼貌,且这通等了三年的电话,不可能只为告诉我他的体重上升了,我当即许了个愿,希望他别跟我借钱。 毕业后我跟大学的同学断了联系,毕竟我没得道,也就没人指望跟着我升天,而我也不愿做别人的鸡或狗。于是我窝在一座四线城市,跟着老吴,打理一间咖啡店。 阿文在电话里头跟聊起了很多大学的事,尽管回忆总被蒙上了一层个人滤镜,但他讲的我与我记住的出入不算甚远,只是我不记得他是个如此健谈的人,我猜可能是生活所逼,例如要给我推销个保险之类的,而三年后的我不再口无遮拦,更多时候愿意当个倾听者,这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很幸运,阿文没有向我借钱,也没有向我推销什么,他只是问我是不是在这座城市,他来了这,想到我好像也在这,又想起大学时是我带着他学会喝酒的,便给我打了通电话,约定找时间小喝几杯,而我,被人想起这件事,等了三年。 三年前,我下定决心离开一线城市,退居小城市保命,想着兴许能做点自由职业,为三流杂志报社写写稿什么的。然后,我在火车上认识了老吴,我幸运的买到了卧铺下铺,十七个钟头的旅程免于把自己拧成畸形。而老吴就在我上头的中铺,除了睡觉,他都是在我的铺上呆着的。 老吴离开的原因在我看来很俗气,为了找寻所谓的爱情,他瞒着女友,一个人凌晨来到火车站,买一张即将发车的火车票,去一座未知的城市,老吴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病,叫“没有你我会死”,他想知道,是不是关掉手机后,整个世界就找不着他。我始终觉得老吴太过矫情造作,我想,格外追求精神的,或许是物质过剩,亦或是物质贫乏,显然他是前者,我是后者。于是我们便走到了一块,才有了我的工作。 老吴告诉我,他常常会胡思乱想,可能是遗传自他的女友-十二,我不知这位叫“十恶”的姑娘是不是十恶不赦。我只知道,她成了壹个钟咖啡的由来。这是属于老吴的浪漫,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为一个姑娘开一间咖啡店,然后装进所有关于她的回忆,直到有一天,那姑娘找着他,老吴就会向她求婚。 五十平米的店塞满了老吴对十二的记忆,杂七杂八的物品肆意的摆放着,客人到的时候只管挑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和姿势坐下,被挪动过桌椅从不被人为地摆正,这是一家处女座嗤之以鼻的店,更是一家不务正业的咖啡店,在这里可以喝到纯正的德国啤酒和俄罗斯伏特加,咖啡却只有斋啡和奶咖,并且从不拉花,也可以吃到不夹心的砂糖甜甜圈和提拉米苏蛋糕,却没有牛排意粉,为什么,因为老吴对十二的记忆里,没有它们。 店内只有两位店员,一位是老吴,一位是我,所幸咖啡店客人并不多,否则这间店则需要请多一位外人来帮忙,对于不喜欢陌生人看店这件事,我跟老吴站在同一个立场。因为老吴是老板,所以我便全年无休,好在老吴放任咖啡店野生野长,我的工作量便减轻很多,大概是端茶递水,洗洗杯盘,抹抹桌子的工作,时间也比较自由,老吴生活习惯好,他都会大早到店,而我则睡到自然醒,当然也负责夜里关店的工作。 跟阿文约定喝酒的事,我没有忘,他想找一个可以安静喝酒的地方,我约定他在晚上十点后,并给了他一个地址,希望他不介意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啤酒。店里过了十点就少有人喝咖啡,喝酒的客人我也比较好招待,在阿文来到前,我挑了一台桌子是用脱水机改造成的位置坐下来,阿文到咖啡馆门口时给我打了通电话,确认我们约定的地址是这里,并告诉我他不爱喝咖啡。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我终于跟他碰了面。”这地方跟仓库一样”阿文直白的评价,我说,这的确是间仓库,可以安静喝酒的仓库。我走到吧台拿了两瓶啤酒和两只玻璃杯,一个甜甜圈和一碟花生,端到桌上,告知阿文,我是这间“仓库”的管理员。 在咖啡店喝酒,慢慢成为了啊文的日常,那之后,他不需要打电话约我,每周三晚上十点之后,他会守时,娴熟的来到这里,找到在一台脱水机改造的座位坐下,我忙完手头的工作,会端上两瓶啤酒,一个甜甜圈和一碟花生米,坐下来,为他的杯子满上,甜甜圈从来都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但阿文会为这只十五元钱的甜甜圈买单。 很多时候,阿文都会穿得很正式,皮鞋,西裤,衬衫和西服,鞋上的灰尘告诉我,他今天走了有些路,还加了班,黑皮鞋干净的时候就能看到褶皱,他今天应该也走了些路,但没有加班。我之所以拒绝和穿皮鞋的阿文侃侃而谈,是因为我本人,确确实实没有买保险,所以,很难去拒绝别人请求的时候,不得不从拒绝交谈开始。 阿文偶尔也会穿得休闲些,像我大学里认识的阿文一样,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走很多的路,是不是加班,我只知道,今天是个适合聊天的日子。换下职业服装后,职业习惯缺没能随之褪去,我告诉阿文我经常会熬夜晚睡,嗜烟酒如命,他第一反应是”讲真,我觉得你应该买份保险,就当图个平安。“透过我俩的镜片,我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阿文尴尬地挠挠头。其实,我并没有责怪阿文的意思,每个人都是为了生活而努力地在适应着生活,我只是在想,倘若真买了份保险,那个人为了我的险金奔走于理赔的流程时,他会不会哭?,而我,会笑吗? 喝完两瓶啤酒,我们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吹吹风,阿文是不抽烟的,在我抽完第三支烟后,我转身回店内,他驱车离开。 或许是夏日,或许是夏至日,午后的光线透过屋顶泄下,咖啡店的红砖地板便有了一处”田“字光影,无事可忙的我对着光影出了神,直到一阵气泡纸被拧破的声响把我唤回现实,地上的光影却已然失踪,店里阴暗下来,才明白是场骤雨。提着两大袋物品的许夏至,闯了进来,并不很意外,她并非第一位因避雨到来的客人,但她选了绿皮火车风格的位置,近乎垂直的靠背,只能容下两杯咖啡的的桌面,这可能是老吴会亲自招待她的原因,虽然,我更信因为许夏至是位青春貌美的姑娘。 老吴接客的时候,我便是咖啡师,不合格那种,我并没有掌握拉花这项技能,放任绵密的奶泡倾入黑色的液体里渐渐泛出的白色开始野蛮生长,它没有长成树叶,也不是俗气的心型,我很开心,每一杯在我手下诞生的咖啡,都不可再见,尽管它物质上并没有不同。 可供许夏至的选择不多,斋啡和奶咖,和几种酒,当她问老吴,这里为什么没有名字很好听的咖啡时,老吴看了眼外边湿透的街道说,有位朋友,喜欢在有好听名字的地方居住,我决定开店的时候,曾考虑选在一条名叫花海街的路,但在我去到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没有花,没有海,更没有花海,我怕她失望,便选在了这里。老吴回到吧台,让我给她一杯特别的咖啡,我将绿色瓷杯里的奶咖一股劲倒入一只纸杯,奶泡颜色加深许多,端上咖啡的时候,我告诉许夏至,这杯咖啡叫“重生”,不是纯生,是重生。 这座城市这个季节的这场雨,循例地没有维持太久,用我的时间计量,就是许夏至喝半杯咖啡的时间,雨后的阳光清澈明媚,店内的阴暗被屋顶下来的光束驱散,随之消散的,还有我在夏日午后呆滞的神情,我注意到,那处“田”字光影,恰好的落在咖啡的位置,阳光下咖啡的液面把纸杯划分成均等的黑白,许夏至,只带走了它的一半。 夏日长得望不见尽头,日光在早晨七点钟后开始不温柔,它将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钟左右,不需要看到墙上的钟,看看街上的行人我便知。听说,午后一二点钟的阳光最为毒辣,那只是是理论,一场急骤暴雨后忽然明亮的日光着实让人睁不开眼,街道的水渍迅速蒸腾,店内的座位一下子空虚,不禁怀疑,雨不过是我虚构的幻影,而桌上待收拾的杯盘,告诉我,它真实存在过。 许夏至总出现在店里寥落无人的时候,她或许是位不务正业的姑娘,没有携着笔记本电脑或一册书,每每来到,她只是单独坐上很长时间,不掏出手机也不自拍。我会给她一杯特别的咖啡,把沸腾的斋啡倾入一只纸杯,取掉防烫环,我告诉她,这杯叫“夏至”。她接过咖啡,莞尔一笑,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许夏至。之后的一次,我在纯白的陶瓷杯中倒入斋啡,铺上一层轻薄的奶泡,告诉她,这杯叫“许夏至”。 她反驳我,只有一次,我把玻璃杯装的冰咖啡递给她,告诉她这杯叫“黑夜”,“你一定不懂得,黑夜是柔软温暖的”,她和她疲惫的黑眼圈都如此坚定,我不能辩解。寥落无人的夜和店,一杯冰冷的黑咖啡,终于无人品尝,它安静得瘫在桌上,渡过漫长等待的夜晚,也只有一次。 季节肯定了老吴卖酒的正确,而对这种肯定的加深,来自与对面一家面馆的对比,相比无人问津的重庆小面,咖啡店在夜幕降临后,凌晨到来前,仍来往着一个个寂寞的生灵。滚烫燥热的咖啡和重庆小面同样不受追捧,前来喝杯啤酒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而我也不需忙于咖啡的制作,便独自一人,走出店外,靠着玻璃墙,点上一支烟,感受夏夜的凉风,视线穿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能看到面馆的门前,一位体态丰硕的男子,坐在一张小圆凳,叼着烟,仰望着璀璨的星辰。他的背后一片寂寥,我的身后满是喧嚣,我们在街道的两端,却在世界的同一边。 这晚,阿文如期而至,如故而归后,店里生意渐冷清,街上行人稀少,夜风牵动着树枝,门外月色明亮清澈,树叶的窸窣声中,我听见轻盈的脚步,回头见一位身着长裙的姑娘踏着月光来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抱住,很久,很久,久到我忘记上一次拥抱我的人是谁,久到我忘记她叫许夏至。她坐下,看着我将细砂糖倒入热牛奶中打成绵密的奶泡,轻轻地铺在玻璃杯装着的冰咖啡上,递给她,她说这杯叫,“拥抱”。 以为望不见尽头的夏日,就这样,被白昼的缩短,渐渐温柔的日光,和美得不自然的夕阳,抛在了时间的后头。而一同落下的,还有许多未对许夏至讲的话。 了无生机的日子开始了,天空阴沉,叶黄树枯,压抑片片跌落,又层层堆叠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偶然被风席卷,七零八落的躺着。想来,能为秋高气爽而欣喜的,大抵是些身处于阴暗密集罐头里的沙丁鱼们。以前不懂,空屋何以脆弱不堪,而这段漫长时日里,老吴与我每日眼色迷离地目视悲秋和无来由的精疲力竭,让我明白,一间房子的生命力兴许是沾染了主人的灵气,店与我们,都死气沉沉。 冷清的日子越显得别处热闹,据说有媒体写了一个动人故事来报导对面的面馆,于是它的生意如它的面汤日益红火,我都看在眼里,暗想着当日不该窃笑它的冷清,如今人家门口已排起长队,顶着寒风前去的人也不罕见。我有一瞬间起伏的念头,但我知,老吴的故事若是写进报导,它便不再属于老吴。 除死气沉沉外,老吴是位明白人,他不急于想方设法让店活起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春有春的妩媚,夏是该热烈的时候,秋的萧瑟,冬的荒凉也都是无可逃避。因为我们都身处这样的四季轮转里,秋冬若是妩媚热烈了,怎能够期待春夏。”我试着把春夏秋冬注入血液,流经整个身体,与季节不同的,大概只有它的规律。望一眼窗外,街上行走着的,有能开花的风铃木,有四季不分明的针叶树,更多的已经枯死,眼下的老吴,便是一颗安息香树。 老吴回去了,我向来不问他的行踪,他是在邮件里告诉我的,跟他来时一样,十七个钟头的火车,所幸是买到了卧铺下铺,三年多时间折返,像场长久梦,家乡的街道带着陌生,但凭感觉走来也未曾迷失,身旁过往的行人,都有张陌生的脸,没人认识老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不再是,别人口中“街角咖啡店的老板”和“沉默寡言的中年大叔”,老吴,对于这座家乡的城市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我想,让老吴感到陌生的,不是生活过的城市,而是这座城市的老吴。 时值料峭初春,绵长的春天挂着绵长的细雨,南风一作,空气满是潮湿,地板和墙壁都开始出汗,我的困顿仍挥之不去,却也不能靠着墙,站久了摇摇晃晃,却也习惯了。老吴走了有个来月,兴许我一个人的丧气镇不住春光,不知觉的,店里的生气悄然苏醒,络绎有了客人,我便也忙碌起来,睡意昏沉的开店营业,日子被闲杂事宜填满,直至夜深人静,我偷懒发呆的时间也被回去的老吴一同带走了。 老吴的第二封邮件,告诉我他不回来了,他把久违的城市走了一遍,发现街道翻新了,楼盘林立,又涌现了许多新的商铺,但每条街都仍有着他熟悉的名,老吴房间的窗仍能透过慵懒的阳光,从小爱吃的店家排起了更长的队伍。家乡的江水和他走前一样清澈细腻的流淌,他沿着江边走到了花海街,花海街的暖春,他看见了小片的花海,那是一家新开的花店,主人叫十二。 早晨八点,读过老吴的邮件,我望见窗外的春光,照顾着一株白色花树。
在此之前,我常以为春天已经离我很远,原来我缺少的是迈出店门的勇气,当我走上街头站在阳光里,她朝我走来,我看见的世界满是生机。
而你说的丑和蠢 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