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1、
电话铃在床头柜上突然响起。我扭过脸朝向墙壁，期待电话在它声嘶力竭之后重归平静。可铃声却铁了心似的响个不停。
“走，出去兜风。”隔着听筒传来刘宇轩十分愉快的声音。
我拿起闹钟，发现此刻已是中午十一点。头痛的出奇，一股酒后呕吐物的味道直朝面门袭来。我扭身看了眼床下的鞋子，果然，又没能在呕吐物的袭击下幸免。
“不去。”说罢我一把挂上电话。
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地板上的秽物，到墙边拔掉电话线，又重回床上躺下，总算得到片刻宁静。然而好景不长，十分钟后，房门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我抓起身边的毯子裹住身体，打开房门，正要发火，刘宇轩却抢先一步大声吼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一边漱口一边对着镜子检查眼睛下面的青色的眼袋。刘宇轩在我身边一直绕来绕去，拿着车钥匙显得十分开心。当他看到我卧室地板上的秽物时，又不无怜悯地说道：“真是不体面啊。”
“听着，”我扭过头来看着刘宇轩说，“不管你怎么想，但对我来说整个上午，即中午十二点之前，都属于我的休息时间。特别是在前一晚和你们喝酒喝到凌晨三点的情况下。”
“我知道。但是人生苦短啊，总不好把大把时光都浪费在床上嘛。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兜风岂不可惜？”
我望了眼窗外。“在平均气温35℃的北方城市的夏季正午不出去兜风，我倒不觉得可惜。”
“别这么说嘛，”刘宇轩晃了晃拿在手里的车钥匙，“我们今天可以开车去的。”
我坐在刘宇轩父亲的丰田卡罗拉的副驾驶位，将座椅调到合适的角度——既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风景，又可惬意地放松腰部的压力——然后打开车载广播。一对男女播音员在表演话剧般地讨论过“车辆限行的必要性”之后，开始播报今日的气温报告。不出我所料，正午气温果然达到了35℃。刘宇轩熟练地用右手掏出香烟并点上，直接忽略过这条指责他无聊行径的气温广播。随后车门上的喇叭里流泻出八十年代流行的港台歌曲，然而仍不能让人心生愉悦。正午时分车辆稀少，刘宇轩将车速提到110公里每小时。
“我得提醒你，你昨天才考到的驾驶执照。”
“没拿驾照之前是比这个还要快得多的。”
“你是怎么说服你父亲把车借给你的？”
“几杯酒下肚，陌生人的车都开得，何况亲生父亲的呢。再说他还有其他的车可以开嘛。”
路边高大的杨树快速从车窗上闪过，有如为体现时间流逝感而惯用的电影长镜头。树间空隙处生出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来，一时招蜂引蝶。在忽略过两个红灯之后，刘宇轩象征性地在最后一个红灯前停了五六秒，不等其变色，又向前驶去。整整半个小时，我们在一段无人的马路上高速行驶，任凭从车窗灌进的暖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一个减速带前，刘宇轩将车速骤然减慢，扭头问我此时史骁涵是否已经下班。我回答说不知道。刘宇轩挥手将烟蒂扔到窗外的绿化带中，又一脚踩下油门。得到指令的卡罗拉有如脱缰之马一般，在一片烈日激起的尘土中高速向前驶去。
我与刘宇轩和史骁涵一起挤进一家颇冷清的快餐店里，在正对空调的位置坐下。店里此时一共只有六个人：一个浓妆艳抹的、把指甲涂成黑色的、正在专心吃鸡翅的姑娘；一个目不转睛盯着空调上老旧电视机的男服务员；一个站在三位顾客旁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的女服务员；三个在35℃高温下兜过风的饥肠辘辘的男性顾客。
那明显化妆过度的姑娘也不过二十岁光景，头发染成黄色，扎成马尾，末端像干草般地左右叉开。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鸡翅，避免碰到她涂成黑色的指甲，然后像一只抱着松果的三彩松鼠般吃起来。整个过程显得十分优美，再加上她本人也长得十分漂亮，这幅场景就显得更加赏心悦目了。大概十分钟后，她起身离开。当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在她的迷你T恤和超短裤间我看到她拥有一个完美的腰形，在小腹上还有一块不知形状的刺青印记。她在店门的玻璃前略一迟疑，然后毅然走进门外重重热浪的包裹之中。
不久我们三人也起身朝门外走去。两位服务员依然专心致志地望着电视机，仿佛未曾发现我们离开。甚至连他们是否意识到起初我们走进店里这一点，我都十分怀疑。也许他们无非只是像训练有素的导盲犬一般，凭着往日的训练，给我们点餐上菜而已。对于这些服务以及服务的对象是否在他们的意识层面引起波动，那是既不重要也无意义的。及至此时，除点餐外，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说。
卡罗拉被烈日折磨得脾气暴躁，几次加速减速都显得很唐突生硬，让人心生不快。刘宇轩摇起车窗，打开空调。史骁涵问车里是否有啤酒。
“没有，”刘宇轩答道，“啤酒又非驾车必需品。”
“正相反，”我说，“酒类可是驾车违禁品。”
“在35℃的气温里开车，啤酒当然是必需品。”史骁涵回敬道。
我们继续朝人烟稀少的郊区驶去，在别无他路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高速行驶。几分钟后，我被高温折磨得昏昏欲睡，在刚要进入一片凉爽的梦境的时候又被猛然惊醒。刘宇轩这家伙在过减速带时的减速动作也做的越来越敷衍了。我胃里一阵痉挛，险些吐在卡罗拉高贵华丽的肚子里。史骁涵急忙示意刘宇轩在路边停车。
在路边的呕吐物中，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从昨晚至今天的行动轨迹，每一样不同的事物都代表不同的地点。酒味依然熏人，让未饮酒的人都产生一股强烈难以抗拒的呕吐欲。在我的影响下——毋宁说是感召下——刘宇轩和史骁涵也一起在路边吐了个痛快。艳丽的花瞬间被涂上了一片灰暗的颜料，“虽然美感有所下降，但是韵味更加深远。从形式美走向内容美的完美开端。”我如此低声安慰这些花朵。
用矿泉水漱过口后，我们三人默默地盯着威风凛凛的卡罗拉发呆。卡罗拉周身涂满高雅的黑色漆料，棱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在它灼热的皮肤上变得扭曲，卡罗拉仿佛奔跑了千里的汗血马一般，喘着粗气，向空气中散发热量。我仔细地在卡罗拉上寻找，看是否也会滴下血色的汗珠来。
“真热啊，世界末日一般。”刘宇轩一边撩起T恤一边说道。
“直教人想就这么睡死过去。”我用手不断按压仍在阵痛的额头。
“委实是世界末日。”
“若真的是世界末日，”我喃喃道，“我们该干点什么呢，背对着自己的呕吐物在太阳底下发呆？”
“那可不行。”史骁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还不如去犯罪呢，都已经世界末日了，想必也不会有人来横加阻挠了。起码在生命的尽头也要起点波澜嘛。”
“我还是想先把我的地板擦干净。”
“我呢，首先要给我和卡罗拉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刘宇轩吸了口烟，“然后一定要赶在地球爆炸之前把霓虹广告牌挂在我酒吧的门楣上。”
2、
刘宇轩打开后备箱。我和史骁涵一起把一个足有二百斤重的彪形大汉抬出，一把扔到野花烂漫的草地上。这过程当然略显粗鲁。那大汉若能活动的话想必一定会给我和史骁涵的脸上分别来上一拳。但不幸的是，他此刻被绑得结结实实，上半身被一个巨大的尼龙袋整个套住。为了找到适合他体型的尼龙袋，刘宇轩特意回到他的乡下老家，左翻右选之后，才终于选定了这个印着“天蓬元帅”的装饲料用的尼龙袋。此刻，“天蓬元帅”四个大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彪形大汉在袋子下面一直骂个不停，但隔着袋子听来却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哼哼唧唧。
“泥煤这群昂八烂！”
“他说什么？”史骁涵问道。我回到卡罗拉身边，在收纳盒里摸索出一把剪刀，在尼龙袋下面对准嘴巴的位置剪了个洞。
“你们这群王八蛋，知道我是谁吗！？”
史骁涵摸了摸下巴。“这下听清了。”
“闭嘴！”刘宇轩厉声吼道。尽管刘宇轩说得十分认真，但这幅煞有介事的架子还是让我和史骁涵觉得十分滑稽。
“真不会说话。跟他多说无益。直接动手吧。”我建议道。
躺在地上的人与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有关他的所有信息我们也不过是打听来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人善类，我们此刻的行为想必他也是没少做过的。确切的说，这人和我们唯一的交集也不过是因为他和史骁涵在同一家审计事务所里上班，而他的职位比史骁涵不知高了多少，因此史骁涵在事务所里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这是一家不大的审计事务所，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事务所一样，尽管不大，但是十分重要。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它的作用就更加突出了，因此地位也变得比其他机构高出一等。史骁涵就在这家事务所里上班。对我和刘宇轩来说，“审计事务所”究竟如何运转以及史骁涵在其中如何让工作，我们是全无概念的，同时也全无兴趣。“简单来说，就是把一扎扎账单准确地输入到电脑，再在A4纸上用标准字体打印出来，盖上各式各样的印章就是了。”
“那岂不是训练有素的猴子都应付得来？”刘宇轩调侃道。
“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史骁涵是我们三人中唯一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对于我和刘宇轩，工作是否体面这种讨论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连是否有一份堪称工作的工作都是值得商榷的。刘宇轩的家里十分富裕，所以他根本不必工作就足以支撑生活，甚至说是相当奢侈的生活。当然，在他父亲的公司里还是有他的挂名职位的，但刘宇轩几乎从未去过公司。他只想有朝一日可以自己开一家小酒吧，当一个没心没肺的酒吧店老板而已。为此他和他父亲多次交涉，但每每无功而返。至于我的境遇那则是更加悲惨了。大学毕业以来我一直试图以写小说为生，但几年来我只在《床下的猫》这种包含诸多色情小说的三流杂志（然而销量相当可观）上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小说描写了一只会说话的猫和它的患有精神分裂的主人间的故事。稿费我至今也没有收到。
不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作品来使我逐渐丧失了对小说的信心。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我根本就不具备写小说必备的过人的文思；或者说，这日复一日的毫无波澜的生活委实让人觉得乏味，全无可写之处。几年来我全身心的创造了许多角色，其中包括一只有洁癖会说话的猫，一个不同人格笃信不同宗教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和一个喜欢自慰的德国哲学家等等，大抵都是这类只能在《床下的猫》上出现的人物。无一令我满意。于是我甚至觉得每个角色都显得面目可憎，不是太过虚情假意，就是像白纸一样空洞无物。我缺少一个像样点的故事，没了故事，什么样的角色都会失去依托，也都变得全无半点值得描写的必要了。“故事！”我有时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书架上的莎士比亚全集浮想联翩，心想但愿有谁可以赐给我一双发现故事的眼睛。
刘宇轩听了以后笑得不能自己。他一边在一个装有五升德国黑啤的小铁桶旁给自己接上满满一杯，一边用因笑声而颤抖的左手拂去杯顶的泡沫。“还未有过作品就江郎才尽了？你也真不容易！”
“故事嘛，实在找不到就自己编一编嘛。”史骁涵建议道。
直到凌晨三点我们才把一桶黑啤消灭完。此时整个店里的顾客只剩我们三人和另外一桌。那一桌围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都文着刺青，带着夸张的金项链。其中一人想必是大哥一类的人物，走着接受其他人没完没了的敬酒。突然，那人右手拿起一个玻璃酒瓶一把甩在地上，叫声“走！”，然后便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扇了离他最近的人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吼道：“我的钱包呢！”那挨打的人又马上回到桌边拿了钱包，随后一脚踢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翡翠绿色的酒瓶全部摔到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这不就是故事吗？”史骁涵扭身对我说道。
再说回审计事务所。与其他社会组织机构一样，审计事务所依然有着十分森严的等级规则。人人有如青砖泥瓦一般，从下到上层层积累，方有形状。不幸的是，史骁涵就属于最底层砖块之一。他倒也并未对此流露出太多的不满，毕竟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只是个“fresh man”。他的上司之一——一位五十多岁已显秃顶的中年男子——如此攀登多年也不过仅仅比他高了几级而已。这对史骁涵来说有时是一种安慰，有时是打击。所幸他终究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
但那个从卡罗拉的肚子里吐出来的胖子就不同了。他和史骁涵同岁，却当了史骁涵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并且这与努力奋斗抓住机遇这些字眼全无关系。“只是因为他是县长家族的伟大血脉中的一支，生来便就是统治阶级。”史骁涵愤愤不平道，“而且脑满肠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呆头笨脑，典型的含着金子出生的残次品嘛！”为此，史骁涵一直把他称呼为“P”。
“封建制度残孽嘛，这明显是。”我也和史骁涵同样感到气愤。
“上个月不知什么缘故，他就把我那位可怜巴巴的老上司给降了级。五十岁都快退休的人啦，哪里还禁得起这番折腾。”
“想来也难以接受。”
“于是那老家伙半夜醉醺醺地到我公寓里来，掏出一沓钱来问我：‘你知道哪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吗？’于是我又把他带去一家高档会所，心想如此老实的人享受一下也不为过。随后我替他全都安排妥当。谁知第二天找来的那姑娘颇生气地和我说，那老头只是趴在她肚子上哭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哄睡过去。要知道那可足足花了我一千块！”
“对你上司倒是很地道嘛。”我不无敬佩地说。
史骁涵吸了口烟，用一种“若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做”的眼神看了看我，继续说道：“P这家伙当真坏得可以。在事务所里干些不光彩的勾当，再拿了钱出去吃喝玩乐。还颇自豪地到处和人说睡过的女人不下百人，还包括未成年高中生。”
卡罗拉停在路边耐心地听着我们的谈话，丝毫没有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来。“真是懂事的鬼东西！”我心里想到。时间指向十三点十五分，距离史骁涵上班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天气依然热得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呕吐物在身后传来令人想再次呕吐的气味。世界末日无法避免，不是今天，就是未来的某一天，总有人会面对“世界末日来临时我该做什么”这类看似无聊的问题。我们决定用宝贵的十五分钟思考一下这类问题，因为说不准面对这些问题的就是我们自己。
“犯罪，”史骁涵一本正经地说，“其出发点也是有好有坏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动机的善恶就可以左右对犯罪的判定、谴责和惩罚，更不可能因此就法外开恩。但善良的犯罪从情理上来说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嘛，尽管这可取之处只占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
“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岂不天下大乱。”刘宇轩说道。
“确实如此，所以我说犯罪无论动机如何都不能逃脱惩罚的，这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安定考虑。但是好在大多数人，至少我们三个，还是有理性的自制力的。总不至于说干出为了争取平等就朝外国皇室乱开枪这类不靠谱的事来。做一些无伤大雅、不产生严重后果的事来也未尝不可。蜘蛛侠蝙蝠侠什么的不也动不动就束缚人身自由的吗？”
“比如什么样的无伤大雅、不产生严重后果的事呢？”我问道。
“比如说，”史骁涵略一沉吟，“把P那家伙拉到荒郊野外揍上一顿，再让他生吞两只活蚂蚱什么的。”
史骁涵的创意让我们心生愉悦。我们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端详着卡罗拉健硕的身躯，遁入一种充满快意的遐想之中。卡罗拉身材健美，像施瓦辛格一样拥有一个饱满的臀部。
“卡罗拉的后备箱可以装下一个两百斤的胖子吗？”史骁涵问道。
刘宇轩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抽口烟道：“应该可以吧。”
卡罗拉得到夸奖后有些害羞。我们三个重新回到卡罗拉舒服柔软的腹腔里。此时距离史骁涵上班还有五分钟。卡罗拉似为证明自己方才所受的夸奖一般，朝着事务所一路奔去。
卡罗拉平稳地停在事务所的门口。此时距史骁涵上班还有一分钟。史骁涵走下车门，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隔着窗玻璃对我说道：“你又有新故事可写了。”
3、
我必须承认，把写作上的失败归咎于缺乏素材这种说法是十分不公正的。这不过是为我的缺乏天赋寻找借口罢了。然而文字这种东西说来也真是奇妙，其复杂精巧的特性远非“灵感”、“素材”这类空洞的字眼所能概括的。我有时可以兴致勃勃地写上一整晚，心想终于能够有所收获了。但等到次日凌晨再看这些文字的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撕个干净。“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啊！”每至此时我都伤心欲绝。卡夫卡临死前恐怕无非也就是这么个心情吧。
我是不缺乏素材的，我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尽管在我不足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正值得书写的事凤毛麟角，但依然是有的。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无从下笔罢了。纵使不多的二三人二三事，我都想认真对待，唯恐他们在我的笔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有如你正面对着苍茫大海，可手里仅有一个喝番茄汤的小勺罢了，你如何才能让整个浩瀚的海洋流入你的心田呢？你可以看，可以欣赏，可以抚摸，唯独无法变成可以将其自由表达的主人。
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浩瀚的世界。可我无法将其描述。
总是如此，我依然在努力尝试。这主要得益于X的不懈鼓励。尽管他已死去多年，但我仍能经常将他记起。不止一次，我试图用笔让X再度苏醒过来，然而终究是徒劳。大学的第三年，X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宿舍里跳窗自杀了。等我匆忙赶回到宿舍时，发现楼下拉起了警戒线，旁边停了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消防车。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是水。我找不到X的尸体和血迹，一位警官走过来问我可否回答几个问题，我反问他X在哪，为何连血迹都没有。警官说尸体已经处理了，不必担心，现在他十分需要我配合他的工作。
“什么叫处理了！”我大吼着问他。
“已经送到医院去了，血迹也清洗干净了。”说罢他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消防车。
我这才明白，在一圈警戒线和几辆汽车之后，X的生命迹象便已全然消失了。他仿佛既没活过也没死过。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学校派来心理老师与我谈话，问我是否想要换一间宿舍居住。我回答说不必了，我更喜欢住在原来的屋子里。
“不会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鬼？变成鬼也好，X依然是我的好朋友。”
“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 starker.”
X主修德语，这时他教给我的第一句德语。“那些没能杀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强大。”这是尼采相当有个性的一句名言。然而X终究还是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再也无法变得更强大了。
有时我会思考X死后究竟魂归何处。尽管，也正因为，他的书架上既有《圣经》，又有《古兰经》和佛经，恐怕不会有哪一尊真神肯收留他。我问他到底信仰哪一个，他说一个也不信，或者说，每个都信一点。
“这具体要看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下。”他解释道。
“可普通人无论在什么境况下，一种宗教就足以满足他了呀。”
“瞧，你也说了，那仅限于普通人。”
“你不是普通人？”
“某种程度上，”他略一沉吟，“自以为不是的。”
“哦？很自信嘛。”
“这并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比如说——信不信神这个问题暂且不论——你相不相信有鬼这种东西？”
“信不信不好说，”我如实答道，“只能说有一种倾向，倾向于鬼还是存在的。但是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倾向。”
“看嘛，普通人大概都这样，连信不信这种基本的问题都拿捏不准。我可是相信有鬼存在的，我亲眼所见。”
我一时愕然。“你能看到？”
“从中学开始，”X继续解释道，“中学时我和一位朋友一起逃学，来到学校外面看到接到对面有一家商店，我突然很想抽烟，就让他去帮我买来。那孩子从小就和我很要好，比我小两岁，几乎事事都听我的。我看着他穿过马路，买烟，转身，再次穿过马路。突然间“嘭”的一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就把他撞到了。血溅了很远，直到我的脚边。他当场就死了，而我大病一场也差点随他而去。那时我的肺里积了水，什么都吃不下。我想这样也好，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啊，我罪有应得。医生告诉我的父母做好最坏打算。可是治疗一段时间后我的情况开始好转。肺里的水开始变少，吃得越来越多，半年之后就痊愈了。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痊愈后我去了一次他家看望他的父亲，他父亲只是看着我哭，既不打我，也不骂我。从那以后，当我走夜路的时候，我便总能在各种汽车的轮子下面见到他，有时在马路上，有时在停车场。他既不看我也不靠近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车轮下面躺着，一动不动。近来看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
至此我才知道X有过如此严重的心理创伤，于是便不免刻意地绕开他的伤口不再谈论。但总的来说，X应该算是一个乐观的人，起码在他跳楼前我都这样认为。他说人就该像猫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累了就睡，醒了就晒太阳，等变老了就找个偏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既不让人拍手称快也不让人心生怜悯，如此了无牵挂。
他还会读尼采。“毕竟嘛，德语系的人，总该了解一些著名人物。尼采我相当欣赏。”然而他究竟是否认认真真地读完过尼采的一本原版著作，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时常抱着一本德语书，郑重其事地摊开到某一页摆在书桌上。由于对德语一窍不通，我无从就书中内容检验他的阅读成果。
“能不能教我两句？”
“好说，”他把书翻到某一页，“这句话可是相当出名，足够你拿去卖弄了。”
他用一种模仿哥特体的好看手写体，在我的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写下：
“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 starker.”
X从不抽烟喝酒，死的时候22岁。
所以总的来说，X的死是我第一个努力几次都写不好的故事。眼下面临的则是第二个。
“这让我怎么写？如果真写成了能够发表，被P身边的什么人看了去，我们三个不就完蛋了！”
“P旁边的人才不会高雅到去看什么小说呢？”刘宇轩一脸鄙夷地说道。
“不过《床下的猫》这类杂志他们可相当中意啊。我可不想像某个倒霉蛋作家一样，为了笔下一时之快，要么被枪决，要么被拉去罚扛木头。”
“那就换个方法写嘛，包装一下。写小说的不都要这点能力吗？”史骁涵建议道。
“怎么写？”
史骁涵用手摸了摸下巴，喝了口啤酒。“就写三个地球奴隶绑架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肥胖火星殖民者？”
“得得，”我无奈地望了眼刘宇轩，“我可不想再在《床下的猫》那种杂志上发表东西了。”
我们坐在刘宇轩精挑细选的一处位于商业街边缘的房子里，在一块即将变为吧台的空地旁喝着罐装啤酒。刘宇轩终于从他父亲那里搞到了钱，酒吧的开业日期指日可待。尽管刘宇轩的父亲以“经营一年不盈利就乖乖滚去公司上班”为交换条件，但刘宇轩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几个装修工人正在我们头顶的斜上方装修天花板，并顺便将灯光设备也一并安排好。刘宇轩老板一边啜着啤酒一边沉浸在有关酒吧的美好幻想里。而我和史骁涵也同样沉浸在喝免费啤酒的惬意生活里。
纵然谁都不提，但一股凝结了些许不安的疑虑之云始终在我们三个的头顶挥之不去，和那装修工人在天花板下相映成趣。自上次行动起来，P那家伙变得恼羞成怒了，开始四处寻找把他揍了一顿的罪犯。我们可以确定，以我们的方法（在P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把他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孤僻小巷里打包好，委屈卡罗拉经由非正式车道驶向郊区，完成教训后再把P放回巷子里）和P的头脑，他花上一百年也找不到我们。而至于是否有警察介入调查这个问题，一位在警局任职的同学告诉我们警察才懒得管，局长似乎反而很开心有人替自己动手教训了P这个傻瓜蛋。让我们头疼的是，P这家伙在找不到真凶前便认定人人都是真凶，气势汹汹地四处胡乱找人麻烦。据刘宇轩的父亲说，到现在包括警察、黑帮、财团在内的四股势力已经卷入其中，大有闹得场面失控的趋势（此时刘宇轩只是向他的父亲做了一个“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的表情）。这也给刘宇轩的父亲带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甚至连那被P睡过的女高中生以及史骁涵被降级的老上司家里都遇到了麻烦。这当然是有违我们的初衷的，我们不想给任何人（当然除P以外）带来不必要的烦恼。这些无故被牵连进去的人们使我们深感内疚。总该做点什么阻止事情继续扩散。
装修工人爬下脚手架，走到刘宇轩身边说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这周之内一定全部搞定。刘宇轩请他们喝了啤酒，他们道完谢后便一齐离开了。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我不识趣地问道。
“看样子，”刘宇轩啜了口啤酒道，“只好再把P拉出来谈谈了。”
4、
卡罗拉对于把一个肥胖的笨蛋第三次塞进它的后备箱表示相当不满，在我们的几次努力下才极不情愿地合上了后备箱的盖子。到达目的地后，刘宇轩打开后备箱，我和史骁涵把P一把扔到地上。P照例一身臭哄哄的酒气，在尼龙袋下面哼哼唧唧。我同样在尼龙袋对准嘴巴的地方剪了个洞，才发现P这家伙居然自己吐在了袋子里，在一阵颠簸之下弄得满脸秽物。
“看了都让人恶心。”史骁涵嘟囔道。
“我操你们奶奶！你们居然还敢他妈的找上门来！”显然P还不能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刻的处境。
“听着，”刘宇轩照例用一副恶狠狠的语气说道，“这次抓你来，不光是为了揍你，顺便还想让你知道一下我们的身份。”
“操你们奶奶！”P吼道。
“不急，”刘宇轩吸口烟道，“我们一件一件的说。首先，你不对我们为什么偏偏抓你感到好奇吗？”
“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想揍我的人了，”P的语气显得清醒了些，“说吧，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了！”
“不不不，你这么想是不对的。”刘宇轩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我说，你这家伙，平时坏事做过不少，仇家那么多，总该做些准备好好保护自己才是，怎么又一个人出去喝成这幅德行。以为没人敢收拾你吗？”
“少废话！到底他妈的是谁！”
“啧啧，您准是觉得教训还没买够，”刘宇轩没理会他，“你不是很想再见到我们吗？所以我们就又把您请来了。您真是该长长记性了。”
“咳，别跟他废话了，我都觉得有些冷了，”史骁涵插嘴道。的确，此时已是夏末，草地上不时有凉风袭来。
“就是，赶快让我们动一动暖暖身子。”我也催促道。
“好好，别急嘛，我就要说正事了。”刘宇轩朝我们挥挥手，继续对地上的尼龙袋子说道，“这次拖你来，主要是想告诉你，别再乱找别人家的麻烦。想要报仇的话直接冲我们三个来嘛，当然，如果你足够聪明能找到我们的话。这个几率恐怕不大。给你点提示好了，我们的组织叫做，叫什么来着？”刘宇轩转过身来问我，“英雄联盟还是复仇者联盟？”
“正义联盟。”我无奈地回答道。
“哦，对啦，没错。我们就叫正义联盟，成员只有我们三个，与别人再没关系了。至于我们三个嘛，一个是超人，一个是蝙蝠侠，还有一个是蜘蛛侠。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怎么找到我们，别再给别人乱找麻烦了，听到没？”
“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老板到底是谁？”
“怎么就听不懂呢？”刘宇轩叹了口气道，“说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老板、幕后黑手那些统统没有，明白吗？”
“我早晚抓到你们！把你们脑袋挨个拧下来！”P恶狠狠地说道。
“好吧，”刘宇轩不再坚持，“随你的便吧，至少现在是你当沙袋。”
我和史骁涵把烟头熄灭，开始动手。从人类的本能来分析，殴打别人确实可以获得快感。拳头打出去，多巴胺之类的东西涌入神经细胞，就和女人接吻的原理相当类似。这无非是一种动物本能，就和狒狒之间相互撕咬无异。进化路程中原始记忆依然残存在人类的脑海之中。我们和其他动物一样，依然嗜血好斗。我不禁为人类的进化成果感到悲哀。
几分钟后，我们一起坐在P小山一样的巨大身躯上抽烟，P则一直在下面叫骂不停。月光如此皎洁，如巨型探照灯般把四周照耀得明亮清晰。野花在风中左摇右摆，鼠类在草间穿梭来回。我看着我们三人不停闪烁的烟头，仿佛看到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漂浮的三个遥远的灯塔。因为距离遥远，灯光仅如萤火虫般大小，再加上风雨云雾的阻隔，光亮总是在闪烁，仿佛下一秒就将永远熄灭。如果灯光熄灭，我们就只有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泊至死了。
“呼，”刘宇轩搓着手臂说，“当真变得冷起来了。我们早点回去吧。”说完起身回到卡罗拉身边，打开后备箱。
我起身走到P的脚边，对史骁涵说我可不想抬P那臭烘烘的脑袋。史骁涵碾灭烟头，说了句脏话，无比厌恶地朝P的脑袋走去。
卡罗拉在银白色的马路上一路驰骋，路边树间的黑暗有如张开的鬼口一般。刘宇轩打开车载播放器，找到《加州旅馆》，一边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一边轻声应和。
“这下又要给卡罗拉洗澡了。”将P扔到地面上后，刘宇轩不无无奈地说道。
刘宇轩的酒吧在秋季的第一天终于开业了。如他所愿，他终于赶在世界末日之前给自己的酒吧挂上了霓虹广告牌。酒吧由我取名“Crazy Sunday”，灵感来自菲茨杰拉德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你总算做了些与作家沾边的事！”刘宇轩如此说道。作为“Crazy Sunday”的终身高级会员，我和史骁涵可以随时免费关顾。刘宇轩特意为我和史骁涵定制了贵宾卡，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写有我和史骁涵的名字。
“太好的事发生在我身边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安。”史骁涵对我说道。
“怕乐极生悲吗？”我打趣道。
“那倒不是。好事总是短暂的嘛，如此一推测，想必刘宇轩的酒吧不久就要倒闭了。”
“刚开业就说这丧气话，很扫兴啊你。”
“我不过随口一说，”史骁涵耸耸肩，“不过如果刘宇轩在酒吧中间搭个小舞池，再请些斯里兰卡的脱衣舞娘来表演，应该可以坚持到明年五一节。”
“我也这么觉得。”说罢我俩相视一笑。
刘宇轩此时正一身西装革履的在招待顾客，无暇顾及我们两人。十点过我和史骁涵悄悄溜出酒吧。卡罗拉停在正对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友好地向我们两人眨巴了几下眼睛。
“P那家伙当真再不回这城里来了吗？”
“是啊，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没法再回来了。起码我再没见他来审计所里上过班。”
“在所难免嘛。都告诉他别再乱找麻烦了，还四处去惹祸。”
“四处得罪了许多人，弄到最后谁都不想理他了。有几个黑社会发了话，再在城里见到他，一定要让他躺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
“真可怜，”我抽口烟道，“我都开始有些怜悯他了。”
“这故事可以写了吗？”
“想来应该可以了。”我笑着对史骁涵说。
电话铃在床头柜上突然响起。我扭过脸朝向墙壁，期待电话在它声嘶力竭之后重归平静。可铃声却铁了心似的响个不停。
“走，出去兜风。”隔着听筒传来刘宇轩十分愉快的声音。
我拿起闹钟，发现此刻已是中午十一点。头痛的出奇，一股酒后呕吐物的味道直朝面门袭来。我扭身看了眼床下的鞋子，果然，又没能在呕吐物的袭击下幸免。
“不去。”说罢我一把挂上电话。
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地板上的秽物，到墙边拔掉电话线，又重回床上躺下，总算得到片刻宁静。然而好景不长，十分钟后，房门又开始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我抓起身边的毯子裹住身体，打开房门，正要发火，刘宇轩却抢先一步大声吼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一边漱口一边对着镜子检查眼睛下面的青色的眼袋。刘宇轩在我身边一直绕来绕去，拿着车钥匙显得十分开心。当他看到我卧室地板上的秽物时，又不无怜悯地说道：“真是不体面啊。”
“听着，”我扭过头来看着刘宇轩说，“不管你怎么想，但对我来说整个上午，即中午十二点之前，都属于我的休息时间。特别是在前一晚和你们喝酒喝到凌晨三点的情况下。”
“我知道。但是人生苦短啊，总不好把大把时光都浪费在床上嘛。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兜风岂不可惜？”
我望了眼窗外。“在平均气温35℃的北方城市的夏季正午不出去兜风，我倒不觉得可惜。”
“别这么说嘛，”刘宇轩晃了晃拿在手里的车钥匙，“我们今天可以开车去的。”
我坐在刘宇轩父亲的丰田卡罗拉的副驾驶位，将座椅调到合适的角度——既可以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风景，又可惬意地放松腰部的压力——然后打开车载广播。一对男女播音员在表演话剧般地讨论过“车辆限行的必要性”之后，开始播报今日的气温报告。不出我所料，正午气温果然达到了35℃。刘宇轩熟练地用右手掏出香烟并点上，直接忽略过这条指责他无聊行径的气温广播。随后车门上的喇叭里流泻出八十年代流行的港台歌曲，然而仍不能让人心生愉悦。正午时分车辆稀少，刘宇轩将车速提到110公里每小时。
“我得提醒你，你昨天才考到的驾驶执照。”
“没拿驾照之前是比这个还要快得多的。”
“你是怎么说服你父亲把车借给你的？”
“几杯酒下肚，陌生人的车都开得，何况亲生父亲的呢。再说他还有其他的车可以开嘛。”
路边高大的杨树快速从车窗上闪过，有如为体现时间流逝感而惯用的电影长镜头。树间空隙处生出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来，一时招蜂引蝶。在忽略过两个红灯之后，刘宇轩象征性地在最后一个红灯前停了五六秒，不等其变色，又向前驶去。整整半个小时，我们在一段无人的马路上高速行驶，任凭从车窗灌进的暖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一个减速带前，刘宇轩将车速骤然减慢，扭头问我此时史骁涵是否已经下班。我回答说不知道。刘宇轩挥手将烟蒂扔到窗外的绿化带中，又一脚踩下油门。得到指令的卡罗拉有如脱缰之马一般，在一片烈日激起的尘土中高速向前驶去。
我与刘宇轩和史骁涵一起挤进一家颇冷清的快餐店里，在正对空调的位置坐下。店里此时一共只有六个人：一个浓妆艳抹的、把指甲涂成黑色的、正在专心吃鸡翅的姑娘；一个目不转睛盯着空调上老旧电视机的男服务员；一个站在三位顾客旁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的女服务员；三个在35℃高温下兜过风的饥肠辘辘的男性顾客。
那明显化妆过度的姑娘也不过二十岁光景，头发染成黄色，扎成马尾，末端像干草般地左右叉开。她小心翼翼地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鸡翅，避免碰到她涂成黑色的指甲，然后像一只抱着松果的三彩松鼠般吃起来。整个过程显得十分优美，再加上她本人也长得十分漂亮，这幅场景就显得更加赏心悦目了。大概十分钟后，她起身离开。当她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在她的迷你T恤和超短裤间我看到她拥有一个完美的腰形，在小腹上还有一块不知形状的刺青印记。她在店门的玻璃前略一迟疑，然后毅然走进门外重重热浪的包裹之中。
不久我们三人也起身朝门外走去。两位服务员依然专心致志地望着电视机，仿佛未曾发现我们离开。甚至连他们是否意识到起初我们走进店里这一点，我都十分怀疑。也许他们无非只是像训练有素的导盲犬一般，凭着往日的训练，给我们点餐上菜而已。对于这些服务以及服务的对象是否在他们的意识层面引起波动，那是既不重要也无意义的。及至此时，除点餐外，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说。
卡罗拉被烈日折磨得脾气暴躁，几次加速减速都显得很唐突生硬，让人心生不快。刘宇轩摇起车窗，打开空调。史骁涵问车里是否有啤酒。
“没有，”刘宇轩答道，“啤酒又非驾车必需品。”
“正相反，”我说，“酒类可是驾车违禁品。”
“在35℃的气温里开车，啤酒当然是必需品。”史骁涵回敬道。
我们继续朝人烟稀少的郊区驶去，在别无他路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高速行驶。几分钟后，我被高温折磨得昏昏欲睡，在刚要进入一片凉爽的梦境的时候又被猛然惊醒。刘宇轩这家伙在过减速带时的减速动作也做的越来越敷衍了。我胃里一阵痉挛，险些吐在卡罗拉高贵华丽的肚子里。史骁涵急忙示意刘宇轩在路边停车。
在路边的呕吐物中，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从昨晚至今天的行动轨迹，每一样不同的事物都代表不同的地点。酒味依然熏人，让未饮酒的人都产生一股强烈难以抗拒的呕吐欲。在我的影响下——毋宁说是感召下——刘宇轩和史骁涵也一起在路边吐了个痛快。艳丽的花瞬间被涂上了一片灰暗的颜料，“虽然美感有所下降，但是韵味更加深远。从形式美走向内容美的完美开端。”我如此低声安慰这些花朵。
用矿泉水漱过口后，我们三人默默地盯着威风凛凛的卡罗拉发呆。卡罗拉周身涂满高雅的黑色漆料，棱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在它灼热的皮肤上变得扭曲，卡罗拉仿佛奔跑了千里的汗血马一般，喘着粗气，向空气中散发热量。我仔细地在卡罗拉上寻找，看是否也会滴下血色的汗珠来。
“真热啊，世界末日一般。”刘宇轩一边撩起T恤一边说道。
“直教人想就这么睡死过去。”我用手不断按压仍在阵痛的额头。
“委实是世界末日。”
“若真的是世界末日，”我喃喃道，“我们该干点什么呢，背对着自己的呕吐物在太阳底下发呆？”
“那可不行。”史骁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还不如去犯罪呢，都已经世界末日了，想必也不会有人来横加阻挠了。起码在生命的尽头也要起点波澜嘛。”
“我还是想先把我的地板擦干净。”
“我呢，首先要给我和卡罗拉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刘宇轩吸了口烟，“然后一定要赶在地球爆炸之前把霓虹广告牌挂在我酒吧的门楣上。”
2、
刘宇轩打开后备箱。我和史骁涵一起把一个足有二百斤重的彪形大汉抬出，一把扔到野花烂漫的草地上。这过程当然略显粗鲁。那大汉若能活动的话想必一定会给我和史骁涵的脸上分别来上一拳。但不幸的是，他此刻被绑得结结实实，上半身被一个巨大的尼龙袋整个套住。为了找到适合他体型的尼龙袋，刘宇轩特意回到他的乡下老家，左翻右选之后，才终于选定了这个印着“天蓬元帅”的装饲料用的尼龙袋。此刻，“天蓬元帅”四个大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彪形大汉在袋子下面一直骂个不停，但隔着袋子听来却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哼哼唧唧。
“泥煤这群昂八烂！”
“他说什么？”史骁涵问道。我回到卡罗拉身边，在收纳盒里摸索出一把剪刀，在尼龙袋下面对准嘴巴的位置剪了个洞。
“你们这群王八蛋，知道我是谁吗！？”
史骁涵摸了摸下巴。“这下听清了。”
“闭嘴！”刘宇轩厉声吼道。尽管刘宇轩说得十分认真，但这幅煞有介事的架子还是让我和史骁涵觉得十分滑稽。
“真不会说话。跟他多说无益。直接动手吧。”我建议道。
躺在地上的人与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有关他的所有信息我们也不过是打听来的。但是毋庸置疑的是，这人绝不是什么好人善类，我们此刻的行为想必他也是没少做过的。确切的说，这人和我们唯一的交集也不过是因为他和史骁涵在同一家审计事务所里上班，而他的职位比史骁涵不知高了多少，因此史骁涵在事务所里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
这是一家不大的审计事务所，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事务所一样，尽管不大，但是十分重要。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它的作用就更加突出了，因此地位也变得比其他机构高出一等。史骁涵就在这家事务所里上班。对我和刘宇轩来说，“审计事务所”究竟如何运转以及史骁涵在其中如何让工作，我们是全无概念的，同时也全无兴趣。“简单来说，就是把一扎扎账单准确地输入到电脑，再在A4纸上用标准字体打印出来，盖上各式各样的印章就是了。”
“那岂不是训练有素的猴子都应付得来？”刘宇轩调侃道。
“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史骁涵是我们三人中唯一一个有体面工作的人。对于我和刘宇轩，工作是否体面这种讨论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连是否有一份堪称工作的工作都是值得商榷的。刘宇轩的家里十分富裕，所以他根本不必工作就足以支撑生活，甚至说是相当奢侈的生活。当然，在他父亲的公司里还是有他的挂名职位的，但刘宇轩几乎从未去过公司。他只想有朝一日可以自己开一家小酒吧，当一个没心没肺的酒吧店老板而已。为此他和他父亲多次交涉，但每每无功而返。至于我的境遇那则是更加悲惨了。大学毕业以来我一直试图以写小说为生，但几年来我只在《床下的猫》这种包含诸多色情小说的三流杂志（然而销量相当可观）上发表过一篇短篇小说。小说描写了一只会说话的猫和它的患有精神分裂的主人间的故事。稿费我至今也没有收到。
不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作品来使我逐渐丧失了对小说的信心。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我根本就不具备写小说必备的过人的文思；或者说，这日复一日的毫无波澜的生活委实让人觉得乏味，全无可写之处。几年来我全身心的创造了许多角色，其中包括一只有洁癖会说话的猫，一个不同人格笃信不同宗教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和一个喜欢自慰的德国哲学家等等，大抵都是这类只能在《床下的猫》上出现的人物。无一令我满意。于是我甚至觉得每个角色都显得面目可憎，不是太过虚情假意，就是像白纸一样空洞无物。我缺少一个像样点的故事，没了故事，什么样的角色都会失去依托，也都变得全无半点值得描写的必要了。“故事！”我有时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书架上的莎士比亚全集浮想联翩，心想但愿有谁可以赐给我一双发现故事的眼睛。
刘宇轩听了以后笑得不能自己。他一边在一个装有五升德国黑啤的小铁桶旁给自己接上满满一杯，一边用因笑声而颤抖的左手拂去杯顶的泡沫。“还未有过作品就江郎才尽了？你也真不容易！”
“故事嘛，实在找不到就自己编一编嘛。”史骁涵建议道。
直到凌晨三点我们才把一桶黑啤消灭完。此时整个店里的顾客只剩我们三人和另外一桌。那一桌围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都文着刺青，带着夸张的金项链。其中一人想必是大哥一类的人物，走着接受其他人没完没了的敬酒。突然，那人右手拿起一个玻璃酒瓶一把甩在地上，叫声“走！”，然后便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向店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扇了离他最近的人一个很响亮的耳光，吼道：“我的钱包呢！”那挨打的人又马上回到桌边拿了钱包，随后一脚踢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翡翠绿色的酒瓶全部摔到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这不就是故事吗？”史骁涵扭身对我说道。
再说回审计事务所。与其他社会组织机构一样，审计事务所依然有着十分森严的等级规则。人人有如青砖泥瓦一般，从下到上层层积累，方有形状。不幸的是，史骁涵就属于最底层砖块之一。他倒也并未对此流露出太多的不满，毕竟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只是个“fresh man”。他的上司之一——一位五十多岁已显秃顶的中年男子——如此攀登多年也不过仅仅比他高了几级而已。这对史骁涵来说有时是一种安慰，有时是打击。所幸他终究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
但那个从卡罗拉的肚子里吐出来的胖子就不同了。他和史骁涵同岁，却当了史骁涵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并且这与努力奋斗抓住机遇这些字眼全无关系。“只是因为他是县长家族的伟大血脉中的一支，生来便就是统治阶级。”史骁涵愤愤不平道，“而且脑满肠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呆头笨脑，典型的含着金子出生的残次品嘛！”为此，史骁涵一直把他称呼为“P”。
“封建制度残孽嘛，这明显是。”我也和史骁涵同样感到气愤。
“上个月不知什么缘故，他就把我那位可怜巴巴的老上司给降了级。五十岁都快退休的人啦，哪里还禁得起这番折腾。”
“想来也难以接受。”
“于是那老家伙半夜醉醺醺地到我公寓里来，掏出一沓钱来问我：‘你知道哪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吗？’于是我又把他带去一家高档会所，心想如此老实的人享受一下也不为过。随后我替他全都安排妥当。谁知第二天找来的那姑娘颇生气地和我说，那老头只是趴在她肚子上哭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哄睡过去。要知道那可足足花了我一千块！”
“对你上司倒是很地道嘛。”我不无敬佩地说。
史骁涵吸了口烟，用一种“若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做”的眼神看了看我，继续说道：“P这家伙当真坏得可以。在事务所里干些不光彩的勾当，再拿了钱出去吃喝玩乐。还颇自豪地到处和人说睡过的女人不下百人，还包括未成年高中生。”
卡罗拉停在路边耐心地听着我们的谈话，丝毫没有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来。“真是懂事的鬼东西！”我心里想到。时间指向十三点十五分，距离史骁涵上班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天气依然热得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呕吐物在身后传来令人想再次呕吐的气味。世界末日无法避免，不是今天，就是未来的某一天，总有人会面对“世界末日来临时我该做什么”这类看似无聊的问题。我们决定用宝贵的十五分钟思考一下这类问题，因为说不准面对这些问题的就是我们自己。
“犯罪，”史骁涵一本正经地说，“其出发点也是有好有坏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动机的善恶就可以左右对犯罪的判定、谴责和惩罚，更不可能因此就法外开恩。但善良的犯罪从情理上来说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嘛，尽管这可取之处只占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
“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岂不天下大乱。”刘宇轩说道。
“确实如此，所以我说犯罪无论动机如何都不能逃脱惩罚的，这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安定考虑。但是好在大多数人，至少我们三个，还是有理性的自制力的。总不至于说干出为了争取平等就朝外国皇室乱开枪这类不靠谱的事来。做一些无伤大雅、不产生严重后果的事来也未尝不可。蜘蛛侠蝙蝠侠什么的不也动不动就束缚人身自由的吗？”
“比如什么样的无伤大雅、不产生严重后果的事呢？”我问道。
“比如说，”史骁涵略一沉吟，“把P那家伙拉到荒郊野外揍上一顿，再让他生吞两只活蚂蚱什么的。”
史骁涵的创意让我们心生愉悦。我们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端详着卡罗拉健硕的身躯，遁入一种充满快意的遐想之中。卡罗拉身材健美，像施瓦辛格一样拥有一个饱满的臀部。
“卡罗拉的后备箱可以装下一个两百斤的胖子吗？”史骁涵问道。
刘宇轩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抽口烟道：“应该可以吧。”
卡罗拉得到夸奖后有些害羞。我们三个重新回到卡罗拉舒服柔软的腹腔里。此时距离史骁涵上班还有五分钟。卡罗拉似为证明自己方才所受的夸奖一般，朝着事务所一路奔去。
卡罗拉平稳地停在事务所的门口。此时距史骁涵上班还有一分钟。史骁涵走下车门，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隔着窗玻璃对我说道：“你又有新故事可写了。”
3、
我必须承认，把写作上的失败归咎于缺乏素材这种说法是十分不公正的。这不过是为我的缺乏天赋寻找借口罢了。然而文字这种东西说来也真是奇妙，其复杂精巧的特性远非“灵感”、“素材”这类空洞的字眼所能概括的。我有时可以兴致勃勃地写上一整晚，心想终于能够有所收获了。但等到次日凌晨再看这些文字的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撕个干净。“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啊！”每至此时我都伤心欲绝。卡夫卡临死前恐怕无非也就是这么个心情吧。
我是不缺乏素材的，我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尽管在我不足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真正值得书写的事凤毛麟角，但依然是有的。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无从下笔罢了。纵使不多的二三人二三事，我都想认真对待，唯恐他们在我的笔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有如你正面对着苍茫大海，可手里仅有一个喝番茄汤的小勺罢了，你如何才能让整个浩瀚的海洋流入你的心田呢？你可以看，可以欣赏，可以抚摸，唯独无法变成可以将其自由表达的主人。
我的脑海中有一个浩瀚的世界。可我无法将其描述。
总是如此，我依然在努力尝试。这主要得益于X的不懈鼓励。尽管他已死去多年，但我仍能经常将他记起。不止一次，我试图用笔让X再度苏醒过来，然而终究是徒劳。大学的第三年，X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宿舍里跳窗自杀了。等我匆忙赶回到宿舍时，发现楼下拉起了警戒线，旁边停了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消防车。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是水。我找不到X的尸体和血迹，一位警官走过来问我可否回答几个问题，我反问他X在哪，为何连血迹都没有。警官说尸体已经处理了，不必担心，现在他十分需要我配合他的工作。
“什么叫处理了！”我大吼着问他。
“已经送到医院去了，血迹也清洗干净了。”说罢他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消防车。
我这才明白，在一圈警戒线和几辆汽车之后，X的生命迹象便已全然消失了。他仿佛既没活过也没死过。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学校派来心理老师与我谈话，问我是否想要换一间宿舍居住。我回答说不必了，我更喜欢住在原来的屋子里。
“不会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鬼？变成鬼也好，X依然是我的好朋友。”
“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 starker.”
X主修德语，这时他教给我的第一句德语。“那些没能杀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强大。”这是尼采相当有个性的一句名言。然而X终究还是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再也无法变得更强大了。
有时我会思考X死后究竟魂归何处。尽管，也正因为，他的书架上既有《圣经》，又有《古兰经》和佛经，恐怕不会有哪一尊真神肯收留他。我问他到底信仰哪一个，他说一个也不信，或者说，每个都信一点。
“这具体要看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下。”他解释道。
“可普通人无论在什么境况下，一种宗教就足以满足他了呀。”
“瞧，你也说了，那仅限于普通人。”
“你不是普通人？”
“某种程度上，”他略一沉吟，“自以为不是的。”
“哦？很自信嘛。”
“这并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比如说——信不信神这个问题暂且不论——你相不相信有鬼这种东西？”
“信不信不好说，”我如实答道，“只能说有一种倾向，倾向于鬼还是存在的。但是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倾向。”
“看嘛，普通人大概都这样，连信不信这种基本的问题都拿捏不准。我可是相信有鬼存在的，我亲眼所见。”
我一时愕然。“你能看到？”
“从中学开始，”X继续解释道，“中学时我和一位朋友一起逃学，来到学校外面看到接到对面有一家商店，我突然很想抽烟，就让他去帮我买来。那孩子从小就和我很要好，比我小两岁，几乎事事都听我的。我看着他穿过马路，买烟，转身，再次穿过马路。突然间“嘭”的一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就把他撞到了。血溅了很远，直到我的脚边。他当场就死了，而我大病一场也差点随他而去。那时我的肺里积了水，什么都吃不下。我想这样也好，这本来就是我的错啊，我罪有应得。医生告诉我的父母做好最坏打算。可是治疗一段时间后我的情况开始好转。肺里的水开始变少，吃得越来越多，半年之后就痊愈了。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痊愈后我去了一次他家看望他的父亲，他父亲只是看着我哭，既不打我，也不骂我。从那以后，当我走夜路的时候，我便总能在各种汽车的轮子下面见到他，有时在马路上，有时在停车场。他既不看我也不靠近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车轮下面躺着，一动不动。近来看到他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
至此我才知道X有过如此严重的心理创伤，于是便不免刻意地绕开他的伤口不再谈论。但总的来说，X应该算是一个乐观的人，起码在他跳楼前我都这样认为。他说人就该像猫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累了就睡，醒了就晒太阳，等变老了就找个偏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既不让人拍手称快也不让人心生怜悯，如此了无牵挂。
他还会读尼采。“毕竟嘛，德语系的人，总该了解一些著名人物。尼采我相当欣赏。”然而他究竟是否认认真真地读完过尼采的一本原版著作，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时常抱着一本德语书，郑重其事地摊开到某一页摆在书桌上。由于对德语一窍不通，我无从就书中内容检验他的阅读成果。
“能不能教我两句？”
“好说，”他把书翻到某一页，“这句话可是相当出名，足够你拿去卖弄了。”
他用一种模仿哥特体的好看手写体，在我的笔记本上郑重其事地写下：
“Was mich nicht umbringt,macht mich starker.”
X从不抽烟喝酒，死的时候22岁。
所以总的来说，X的死是我第一个努力几次都写不好的故事。眼下面临的则是第二个。
“这让我怎么写？如果真写成了能够发表，被P身边的什么人看了去，我们三个不就完蛋了！”
“P旁边的人才不会高雅到去看什么小说呢？”刘宇轩一脸鄙夷地说道。
“不过《床下的猫》这类杂志他们可相当中意啊。我可不想像某个倒霉蛋作家一样，为了笔下一时之快，要么被枪决，要么被拉去罚扛木头。”
“那就换个方法写嘛，包装一下。写小说的不都要这点能力吗？”史骁涵建议道。
“怎么写？”
史骁涵用手摸了摸下巴，喝了口啤酒。“就写三个地球奴隶绑架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肥胖火星殖民者？”
“得得，”我无奈地望了眼刘宇轩，“我可不想再在《床下的猫》那种杂志上发表东西了。”
我们坐在刘宇轩精挑细选的一处位于商业街边缘的房子里，在一块即将变为吧台的空地旁喝着罐装啤酒。刘宇轩终于从他父亲那里搞到了钱，酒吧的开业日期指日可待。尽管刘宇轩的父亲以“经营一年不盈利就乖乖滚去公司上班”为交换条件，但刘宇轩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几个装修工人正在我们头顶的斜上方装修天花板，并顺便将灯光设备也一并安排好。刘宇轩老板一边啜着啤酒一边沉浸在有关酒吧的美好幻想里。而我和史骁涵也同样沉浸在喝免费啤酒的惬意生活里。
纵然谁都不提，但一股凝结了些许不安的疑虑之云始终在我们三个的头顶挥之不去，和那装修工人在天花板下相映成趣。自上次行动起来，P那家伙变得恼羞成怒了，开始四处寻找把他揍了一顿的罪犯。我们可以确定，以我们的方法（在P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把他在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孤僻小巷里打包好，委屈卡罗拉经由非正式车道驶向郊区，完成教训后再把P放回巷子里）和P的头脑，他花上一百年也找不到我们。而至于是否有警察介入调查这个问题，一位在警局任职的同学告诉我们警察才懒得管，局长似乎反而很开心有人替自己动手教训了P这个傻瓜蛋。让我们头疼的是，P这家伙在找不到真凶前便认定人人都是真凶，气势汹汹地四处胡乱找人麻烦。据刘宇轩的父亲说，到现在包括警察、黑帮、财团在内的四股势力已经卷入其中，大有闹得场面失控的趋势（此时刘宇轩只是向他的父亲做了一个“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的表情）。这也给刘宇轩的父亲带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甚至连那被P睡过的女高中生以及史骁涵被降级的老上司家里都遇到了麻烦。这当然是有违我们的初衷的，我们不想给任何人（当然除P以外）带来不必要的烦恼。这些无故被牵连进去的人们使我们深感内疚。总该做点什么阻止事情继续扩散。
装修工人爬下脚手架，走到刘宇轩身边说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这周之内一定全部搞定。刘宇轩请他们喝了啤酒，他们道完谢后便一齐离开了。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我不识趣地问道。
“看样子，”刘宇轩啜了口啤酒道，“只好再把P拉出来谈谈了。”
4、
卡罗拉对于把一个肥胖的笨蛋第三次塞进它的后备箱表示相当不满，在我们的几次努力下才极不情愿地合上了后备箱的盖子。到达目的地后，刘宇轩打开后备箱，我和史骁涵把P一把扔到地上。P照例一身臭哄哄的酒气，在尼龙袋下面哼哼唧唧。我同样在尼龙袋对准嘴巴的地方剪了个洞，才发现P这家伙居然自己吐在了袋子里，在一阵颠簸之下弄得满脸秽物。
“看了都让人恶心。”史骁涵嘟囔道。
“我操你们奶奶！你们居然还敢他妈的找上门来！”显然P还不能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刻的处境。
“听着，”刘宇轩照例用一副恶狠狠的语气说道，“这次抓你来，不光是为了揍你，顺便还想让你知道一下我们的身份。”
“操你们奶奶！”P吼道。
“不急，”刘宇轩吸口烟道，“我们一件一件的说。首先，你不对我们为什么偏偏抓你感到好奇吗？”
“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想揍我的人了，”P的语气显得清醒了些，“说吧，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了！”
“不不不，你这么想是不对的。”刘宇轩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我说，你这家伙，平时坏事做过不少，仇家那么多，总该做些准备好好保护自己才是，怎么又一个人出去喝成这幅德行。以为没人敢收拾你吗？”
“少废话！到底他妈的是谁！”
“啧啧，您准是觉得教训还没买够，”刘宇轩没理会他，“你不是很想再见到我们吗？所以我们就又把您请来了。您真是该长长记性了。”
“咳，别跟他废话了，我都觉得有些冷了，”史骁涵插嘴道。的确，此时已是夏末，草地上不时有凉风袭来。
“就是，赶快让我们动一动暖暖身子。”我也催促道。
“好好，别急嘛，我就要说正事了。”刘宇轩朝我们挥挥手，继续对地上的尼龙袋子说道，“这次拖你来，主要是想告诉你，别再乱找别人家的麻烦。想要报仇的话直接冲我们三个来嘛，当然，如果你足够聪明能找到我们的话。这个几率恐怕不大。给你点提示好了，我们的组织叫做，叫什么来着？”刘宇轩转过身来问我，“英雄联盟还是复仇者联盟？”
“正义联盟。”我无奈地回答道。
“哦，对啦，没错。我们就叫正义联盟，成员只有我们三个，与别人再没关系了。至于我们三个嘛，一个是超人，一个是蝙蝠侠，还有一个是蜘蛛侠。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怎么找到我们，别再给别人乱找麻烦了，听到没？”
“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老板到底是谁？”
“怎么就听不懂呢？”刘宇轩叹了口气道，“说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老板、幕后黑手那些统统没有，明白吗？”
“我早晚抓到你们！把你们脑袋挨个拧下来！”P恶狠狠地说道。
“好吧，”刘宇轩不再坚持，“随你的便吧，至少现在是你当沙袋。”
我和史骁涵把烟头熄灭，开始动手。从人类的本能来分析，殴打别人确实可以获得快感。拳头打出去，多巴胺之类的东西涌入神经细胞，就和女人接吻的原理相当类似。这无非是一种动物本能，就和狒狒之间相互撕咬无异。进化路程中原始记忆依然残存在人类的脑海之中。我们和其他动物一样，依然嗜血好斗。我不禁为人类的进化成果感到悲哀。
几分钟后，我们一起坐在P小山一样的巨大身躯上抽烟，P则一直在下面叫骂不停。月光如此皎洁，如巨型探照灯般把四周照耀得明亮清晰。野花在风中左摇右摆，鼠类在草间穿梭来回。我看着我们三人不停闪烁的烟头，仿佛看到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漂浮的三个遥远的灯塔。因为距离遥远，灯光仅如萤火虫般大小，再加上风雨云雾的阻隔，光亮总是在闪烁，仿佛下一秒就将永远熄灭。如果灯光熄灭，我们就只有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泊至死了。
“呼，”刘宇轩搓着手臂说，“当真变得冷起来了。我们早点回去吧。”说完起身回到卡罗拉身边，打开后备箱。
我起身走到P的脚边，对史骁涵说我可不想抬P那臭烘烘的脑袋。史骁涵碾灭烟头，说了句脏话，无比厌恶地朝P的脑袋走去。
卡罗拉在银白色的马路上一路驰骋，路边树间的黑暗有如张开的鬼口一般。刘宇轩打开车载播放器，找到《加州旅馆》，一边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一边轻声应和。
“这下又要给卡罗拉洗澡了。”将P扔到地面上后，刘宇轩不无无奈地说道。
刘宇轩的酒吧在秋季的第一天终于开业了。如他所愿，他终于赶在世界末日之前给自己的酒吧挂上了霓虹广告牌。酒吧由我取名“Crazy Sunday”，灵感来自菲茨杰拉德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你总算做了些与作家沾边的事！”刘宇轩如此说道。作为“Crazy Sunday”的终身高级会员，我和史骁涵可以随时免费关顾。刘宇轩特意为我和史骁涵定制了贵宾卡，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写有我和史骁涵的名字。
“太好的事发生在我身边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安。”史骁涵对我说道。
“怕乐极生悲吗？”我打趣道。
“那倒不是。好事总是短暂的嘛，如此一推测，想必刘宇轩的酒吧不久就要倒闭了。”
“刚开业就说这丧气话，很扫兴啊你。”
“我不过随口一说，”史骁涵耸耸肩，“不过如果刘宇轩在酒吧中间搭个小舞池，再请些斯里兰卡的脱衣舞娘来表演，应该可以坚持到明年五一节。”
“我也这么觉得。”说罢我俩相视一笑。
刘宇轩此时正一身西装革履的在招待顾客，无暇顾及我们两人。十点过我和史骁涵悄悄溜出酒吧。卡罗拉停在正对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友好地向我们两人眨巴了几下眼睛。
“P那家伙当真再不回这城里来了吗？”
“是啊，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没法再回来了。起码我再没见他来审计所里上过班。”
“在所难免嘛。都告诉他别再乱找麻烦了，还四处去惹祸。”
“四处得罪了许多人，弄到最后谁都不想理他了。有几个黑社会发了话，再在城里见到他，一定要让他躺在轮椅上过下半辈子。”
“真可怜，”我抽口烟道，“我都开始有些怜悯他了。”
“这故事可以写了吗？”
“想来应该可以了。”我笑着对史骁涵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