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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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城是很多人心中的乌托邦。
晚上你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大厦往下看,会看到泾渭分明的两个区,流光和溢彩在城市边缘消失殆尽。然后蔓延开一片深沉压抑的黑暗。越是富庶的城市,它的贫穷就越深刻,就像是明亮的油彩和对比的黑色衬布。
“孟良人,咱们离婚吧。”
【一】
七月,蝉声到傍晚还没有歇。
孟良人提着儿子刚淘汰的蓝色小书包,上边的奥特曼图案像是龟裂干渴的土地,绷出细密的纹路。显出本来廉价而粗糙的样子。里边装着一把蔫掉的芹菜,是赶在菜市场散市的时候买的,两块钱,是他一天的维生素来源。
炎热让他嘴唇和嗓子都痒痛不已,他舍不得买一瓶汽水,只是加快了步子,往他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走。
门严丝合缝,他这才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儿子先被妻子带回来了,他的电动车坏在半路,反反复复修了很多次,每次吱呀的声音都像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从每个部分漫出疲惫来。孟良人把手里的东西归到一处,空出一只手开门,门轴摩擦出一个刺耳的响,屋里没有开空调,晒了一天的屋子在时候涌出一股暖热的陈腐之气,他开了风扇,焦黄的扇叶慢腾腾地旋转起来,他才把皮鞋一踢,换好拖鞋走进去。
把身上的领带扯开,身体砸在沙发上不想动,旋转的扇叶带来流动的风,孟良人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掏出自己的手机,很老的款式,屏幕被手指摩擦的泛出哑光的苍白,他在联系人中调出那个最长打的号码。
“嘟嘟——”
压抑的等待音,他瞄了眼手机屏幕,他给她的备注是胡,很模糊的一个称呼,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同事,是朋友,唯独不会是妻子。
电话在他以为要自动挂断的前一秒被人接了,周围很安静,但是显得喇叭里沙沙的噪音特别明显,他听到她声音变得绵长而压抑,陌生而让人莫名心慌。
“东东呢。”
“在写作业。”胡月轻轻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眼神温柔。
“你去哪了?东东在哪写作业?为什么不回来?”
胡月对着儿子轻轻笑了笑,捂住电话的传声口,嘱咐他好好写,还给他指正了一个错别字,然后慢慢走到了酒店卫生间的隔间。
“孟良人,咱们离婚吧。”
【二】
孟良人在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了,条件反射似的追问“什,什么?”
胡月语气轻轻的,急性子的她从来没用这么缓慢的口吻说过话,而这次她特意缓慢而残忍地把这几个字重复给他“离婚吧。”
“为什么,我……我不离,胡月。为什么,我对你不好么?咱们有家,有孩子。为什么?你疯了么。”
“我受够你了,孟良人。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一点点的未来。”
“孟良人,你是个合格的丈夫么?你是个合格的父亲么?”
孟良人喏喏了几声,手机被手心渗出来的汗弄得湿滑,而一股寒气却从背脊升上来。他想找个理由留住她,想了很久却只是生活的各种悲哀的苦痛,他恍惚间生出一种特别明显的恐惧和绝望
“你听我说,胡月。你在哪?我们好好谈一谈好不好?找个安静的地方?”
胡月似乎是轻轻嗤笑了一声,手机里的声音模糊失真。
“软刀子最磨人。这个决定我想了很久,也不想再改了,一个星期后,我跟你签离婚合同,如果不同意,咱们法院见吧。”
电话被挂掉了,孟良人看着骤然亮起来的屏幕,那个灰色的已挂断标识刺目的很,他神经不知道漫游到了哪里,他沉默着给自己在冰箱里拿出一瓶罐装的啤酒,这是他在忙碌一天之后唯一的奢侈。
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啤酒微苦的味道慢慢集聚在舌根,才如梦方醒地把头慢慢低下,然后用长满老茧的手捂住了他的脸。
屋外头的蝉声忽然间大了起来,他恍恍惚惚地想着,黑暗慢慢侵蚀了一切,把他笼在夜色里,像一株平凡的草,一块平凡的石头,一颗平凡的尘埃。
【三】
晚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孟良人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会,灰头土脸地站起身。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节能路灯的光白惨惨地照在地上,不远处的流浪猫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钻进了乱糟糟的灌木丛。
公司在接近市区的地方,经济不景气,整个单位弥漫着一股老旧的气氛。他因为这几天的焦头烂额,总是精力不集中,老板已经冲他发了一次火了。那个看起来三高的老男人把一叠报表甩在他头上,当着整个办公室的人。秘书小王端着一杯刚沏的减肥茶,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似的身姿摇曳地走了过去。
“妈的。”他轻轻彪了句粗口,平日里总是讷言讷语,谨言慎行,这时候却突然觉得标句脏话也就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压抑的心肺喘出了一声浊气。他又骂了几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他不敢坐出租车,他觉得出租车蹦的计价表就像是狂飙的血压计,烧的他神经突突地跳,坐立不安。他拖着疲惫地身体往回走,没了女主人的家更鸡零狗碎的让人心烦,他有点抵触回那里,但是他又无处可去,他微薄的工资养他这个单身汉还捉襟见肘,更别说他还要养一个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
手机铃声是被放大无数倍的水滴滴落的声音,在突兀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惊悚。他觉得即使是手机运营商的短信都好,他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划亮手机的瞬间让他眼睛一亮,那是银行的短信。
他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才敢相信有人往他的卡里打了将近一个半月的工资。
这简直是飞来横财啊,他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高兴,高兴之后又是恐慌,会被人要回去么?会被查?要不要把钱取出来?
正当他天人交战的时候,一条短信又滑进了他的收件箱,那是他领导的号码,上边短短的两行字让他一下子白了脸。
【四】
“明天不用来了,出于对你这些年付出的肯定,公司给了你这个月的工资和全勤。就这样吧。”
“嘟——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孟良人啪的一声把手机摔在旁边的花坛里,坐在台阶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背也没有脊梁似的软软地弓起来。
手机铃声划破了安静,那是一首太老的歌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坐在石阶上的男人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具,飞快地在座位上弹起来,扑到草丛里找刚才被他扔掉的手机。
屏幕已经裂了,但是充分显示了国产山寨的倔强本性,触屏竟然还能用,孟良人看到熟悉的号码,犹豫了一会,豁出去般点了接通。
“喂?”
“……”
“明天上午开庭,我再提醒下你。”
“……”
“东东我是不会放弃的,房子可以给你,但这是我十月怀胎的孩子,我必须要带走。”
孟良人看着自己的鞋尖,高亮度的路灯照的一切分毫毕现,他看着鞋面上和划痕和泥污,忽然轻轻笑出声。
“你做梦吧,胡月。”
他不顾电话那头胡月歇斯底里的喊叫,表情平静地挂了电话。
看呀,这操蛋的人生。
他恍惚中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敢。可能还带有些壮士扼腕的悲壮,总之他心境竟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可能只有事到临头,无处可躲,才会知道,没有退路才是最好的安排。他甚至期待明天的到来。
【五】
好天气。
但夏天的好天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早上的阳光晒的他有些眼晕。
孟良人眯着眼看胡月,她穿一件素色的裙子,剪裁干净利落可细节处见精致。仿佛一点都没有受离婚这件事的影响,还是养尊处优的像是哪个富人家的小姐。孟良人也明白,她从来就是这样的,哪怕家徒四壁她出现的时候也是光鲜的。会看不上自己也是正常的吧?对吧?
孟良人慢慢往台阶上走,他已经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落拓了,可被汗湿透的衬衫露出明显的水渍,头发被晒的出油,他看到庄严的法庭那一刻,还是觉得自己狼狈的可以。
胡月在他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双方在席位上坐定,他这才看到胡月化了一个妆,皮肤细白,根本不像一个有这么大孩子的妈妈。这才诧异这样一个人当初怎么会嫁给自己。
两遍的律师唇枪舌战,但是其他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这么热的天气,仿佛每个人都被封印了生气。
但值得庆幸的是胜利的天平往他这边倾斜了些。
胡月是个精致的女人,而精致的意思就是尽量少的人间烟火气,所以她不做饭,不收拾家,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法官。”胡月的声音有些尖利地响起来。
孟良人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了很长一段时间,深情的样子仿佛她从来没有提出过离婚这两个字。胡月的眼睛里还有些别的什么挣扎,而孟良人却慢慢低下头去。她和他到底夫妻一场,这么多年,如今对簿公堂,挺悲哀的。
她想走,可能酝酿了很多年,可能一直看不上自己了吧。别人吵架吵得抡凳子砸桌子的,该破镜重圆到底还是会破镜重圆。
这段婚姻,更像温水煮青蛙,分开的时候连吵架都觉得没必要。
胡月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孟良人,慢慢吐了一口气,语气有种决然的惨烈。
“法官,我有东西要补充。”
胡月知道人们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她却是低下了头,看着桌子上经年的纹路,声音不大却不异于投了一枚深水炸弹
——“法官。孟良人并非是孟亮亮的父亲。”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了下来。
【六】
B城是很多人心中的乌托邦。
晚上你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大厦往下看,会看到泾渭分明的两个区,流光和溢彩在城市边缘消失殆尽。然后蔓延开一片深沉压抑的黑暗。越是富庶的城市,它的贫穷就越深刻,就像是明亮的油彩和对比的黑色衬布。
胡月在一扇橱窗前站了很久,铮亮的玻璃映出她的身形,窈窕有致,皮肤光滑紧绷。而胡月却知道,眼角的鱼尾纹什么的,就算再好的保养,也是防不住的。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的标识上明晃晃地写着“一个十岁孩子的妈妈。”“一个工薪阶层工人的妻子”“一个家庭主妇”。
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橱窗里是一件素色的裙子,剪裁很漂亮,气质斐然。她看见了它,很喜欢,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胡月?”
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响起来,胡月循声看过去。那人穿一件价值不菲的西装,胡月瞄到了他腕上的表,那是她在杂志上看到的新款,后边的一串数字让她觉得设计者应该去抢银行。然后她抬头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脸。
许平成绅士地给她开门,请她走进了咖啡店装潢精致的大门。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许平成开口“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变。”
胡月扯开唇角笑了笑。
这是她的初恋。刚成年的胡月同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喜欢着她们认为“酷”的人。许平成是叛逆的代表,也是她心里的那颗朱砂痣。后来他们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再后来他锒铛入狱,她匆忙嫁人。七个月后孟良人有了他的早产儿子。
许平成已经成家,但是没有孩子。
胡月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咖啡,那样苦的东西,只要加了足够的方糖和奶昔,就能变成这样丝滑醇香的一杯热饮。
那么人呢?苦是会过去的。
【结尾】
某一年的九月,勤快的店老板手脚麻利地抹着桌子,雾气还没有消散,阳光并不刺眼,清晨的街道像是蛰伏了一冬的土地,慢慢地在散开的葱花香气里开始自己的萌动。
“孟老板,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不要辣。”
“好嘞”那老板乐呵呵地答到。
何尝不是一种安宁。
那故事的结尾呢,孟亮亮改名成了许亮亮,而许平成的妻子并不姓胡。至于孟良人,或许找到了他的良人,或许依旧懦弱沮丧。
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但是太阳依旧会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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