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米……

1、
吃晚饭的时候，老爸从橱子里端出一碗煮好的花生米和切的一点熟食，喝小酒。我坐在他边上，吸吸溜溜的对付那碗热热的馄饨，妈妈则在屋子里和三姨电话。
我对爸说——也没啥好菜，喝什么酒啊，医生说了你得戒酒。
老爸没理我，拈起一粒花生米，端详着没吃，忽然没头没尾的给我讲——
那时候，震后，矿区区长的儿子跟着我修窑。（俺爹当时是修窑组大组长，是那人师傅。）我对他说修房子家里很困难，差很多料。那人就对我说：“找我爸去啊，没问题。”于是当天晚上吃完饭，趁着黑，他带我去找他爸了。他爸那时住在小二层里，震后两年，还很简陋。我进去的时候，他爸正在喝酒，面前就是这样的花生米……
说到这，老爸将那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咀嚼着。
我以为，他是想以此为例证明大人物也用花生米下酒呢，没搭言继续吃我的饭。
谁知不是，老爸，只是忽然陷进回忆里去了。
2、
老爸说——
人家是大官啊，好几万人的区呢，大区长，讲究，不和咱似的拿碗装。人家那几粒花生米是放在小吃碟里的，特少，就几粒。——爸爸边说，边比划一个小吃碟大小的圆圈。
“当时我很紧张，咱一个小组长，人家大区长，差了不是一层啊。人家让座，我都没实实在在坐下，人问我话，我就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跟人说——家里修房子有点困难，孩子小……人家那人说话，那叫一个利索，直接问我想做什么，说吧。于是我就说震后拆下来的那些废旧门窗，钢筋，木板子，管库的说得要您的签字。”
说到这，老爸轻轻抿了一口酒，扭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正不错眼珠的瞅着他说话，就又将眼光调开，去捡了一粒花生米丢在嘴里，接着叙述——
“听我说完后，那大区长喊他儿子，就是我徒弟，说：“给我找张纸来。”最后，是从他小儿子书包里拽出一个本子，方格本，撕下一张。”
老爸一边说一边放下筷子，用双手给我比划了半页方格纸那么大小，比划完了，又抓起筷子，接着说：“那纸上写着：给修窑组乔某某解决些旧门窗，木料，钢筋。王某某，年月日。”
老爸不再吃东西，一字不漏的回忆着纸条上的内容，连年月日都说的那么清楚。他的眼睛看着前方，我看不出他的着落点在哪儿，只是向前望着，望着，望进岁月的深处去……
我也不由得停下来，静静的听着，听着老爸不疾不徐的叙述；静静的看着，看着老爸花白的发，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眼睛……
3、
老爸继续说——
“那时候，他还喊我小乔的，我三十出头，见到人很紧张……嗯，老爷子早就去世啦。”
说这些的时候，老爸的眼神不知看向了哪里，嘴唇紧紧的抿着，眼睛却悄悄的睁大了，轻轻而缓慢的闭合了一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而我在边上，喉头有点哽，我能那么清晰的感知到老爸刹那的萧索，连忙打岔——你闺女都奔四了呐~
老爸朝我笑了笑，接着说——
“于是我第二天就赶着社里的大马车，一趟一趟的拉啊。反正那条子上也没写着多少，我就可劲的装。不然你看——”老爸用筷子指点着外屋的门窗，房顶——“那时候，谁家趁打圈梁啊，我装车的时候，庄上人羡慕的啊~~~”说到这，他老人家又抿了一口酒。
我在边上，想象着正当壮年的他，赶着大马车，一趟趟往家运那些旧材料，对他说：“那时候您是血气方刚，往家倒腾东西，特带劲吧。”
老爸笑了，说：“还有人给装车呢，门窗，哪个好装哪个；钢筋，哪根直我就拽哪根。”说这些的时候，老爸似乎正站在那些东西面前，挥斥方遒，言语间带了很多自豪。而刚才说到“人家还喊我小乔”时的落寞，轻轻的淡了……
“爸，你看你现在，除了眼睛还没完全恢复以外，身子骨哪儿也很好，多好，多敞亮。”看着老爸清瘦的面庞，两鬓斑白，却仍是那么刚毅，我不禁开始称赞他。
老爸给我一说，立马坐的倍儿直，说——公园里那个拉环，我可以走一个来回，没问题！
“就是嘛，这叫宝刀不老，还得老骥伏枥呢。当然，你也别总想着出去挣钱了，就在家帮我老妈伏伏枥就好了。”说完，我笑了，老爸也笑了，酒喝完，又端起碗，吃了两碗馄饨。
吃完饭了，我不由自主的也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任那带着些许花椒八角味道的小东西，在唇齿舌尖渐渐疏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