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余读书补记
相传东汉末年,有个人叫董遇,性情木讷,勤勉好学。他治《老子》,又通《左传》,还作《朱墨别异》,学问很大了,就有人想拜他为师,董遇不肯教,并说了个千古名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不用我教,你自己读书去就好了。人又问他,读是想读,但又要打猎又要砍柴,苦于没有那么多时间怎么办。董遇又说了第二个名句,读书当用好”三余“。哪三余呢?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董遇的这两句话,想必也很好地回答了现在很多人关于读书的问题。
惭愧的是,刚刚过去的“岁之余“已经被我荒废掉了,春节期间几乎没看几本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期对于我来说,几乎成了比上班还要累两倍的存在。甚至有时一个长假结束,都需要上个两礼拜班来缓解。上个月刚开始上班的那几日,每天去车站都能看见等车的人比前一天多一些,每天黄昏走出公司,天光都比昨天更亮一些。一年交替的这个时候,最能明显地察觉到“地球在转动”这一事实,脑海中会不由浮现一个巨大的球体,坑洼的表面,黑暗渐次被崭新的阳光一点点取代。知道新的一年已经来临,心情就像又一次站在时光滑梯的入口,会有少量的振奋和厌倦。
好在还有那么多未读的书等在前面。
照例简单记录一下吧。
《大地的成长》 克努特·汉姆生

汉姆生曾于1920年摘得诺贝尔文学奖,被视为“挪威灵魂”。但同时他也是让挪威人尊敬又纠结的作家,因为他在二战期间公开支持希特勒和纳粹,在德国入侵挪威之后,仍然坚持如此,战后他以叛国罪论处,被软禁在一家老人院直至死去。
汉姆生生在农民之家,没受过正规教育,十五岁起就被迫自谋生计,有着绝对称不上轻松的成长经历。他在《大地的成长》中塑造了一个如大地般沉默隐忍,能够承受一切的农夫形象,这一形象和书中对于农耕渔牧的亲近之感,可能就源自于汉姆生的早年生活。而至于他后来为何会对纳粹着魔,从这本书里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我们只能想象,在他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说不定有什么黑暗而坚硬的东西一点点侵蚀着克努特的内心。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处无主之地,仅以自己的双手双脚,搭建房屋,制作家具,开垦田地,生儿育女——小说《大地的成长》在开头用了不小的篇幅,像创世一般讲述了他们建造家园的过程,颇有些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意味,而其艰辛和琐碎,又让人联想到克鲁索鲁滨逊。这也是全书我最喜欢的部分。
弗兰岑在他悼念他的好友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文章《更远》中,就曾很好地解释了人们为何对鲁滨逊的故事如此着迷——因为在看着鲁滨逊徒手制作工具来维持生存的过程中,我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代入之感,想象着如果自己被丢到无人岛上,又能够做到何种地步。汉姆生在《大地的成长》中复刻了这一过程,读的时候,果真时不时会涌起“如果是我的话,可以把房子造成什么样子”的想象来,让人充满新鲜感,又跃跃欲试。
小说接下来的展开可以视作一段人类极简史,从农耕进化到机械,然后是蒸汽时代和科技的登场,最初的伊甸园也渐渐子女众多,外地人也陆续搬来,形成一个小村落。这期间也发生了许多事,有争端,有爱情,但小说的魅力已经开始消退,男主人公也渐渐淡化成了老酋长一样的背景人物,
小说的笔调朴实得如同长满矮草的旷野,主人公艾萨克沉默隐忍,几乎就是大地的化身。克努特赞颂农耕时代,呼吁生活的原教旨主义,将时代的进步和人们不断滋生的贪欲联系起来,试图唤起人们对现代社会急功近利的反思。虽然不能完全认同作者的立场,但小说所散发出的古朴、顽固和执拗的气质,一如主人公艾萨克一样,有着坚实可信和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暗笑》 舍伍德·安德森

舍伍德·安德森不太有名,但我相信他会是一部分文学爱好者的“私享作家”,喜欢到不太舍得与外人分享。
他最有名的书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叫《小镇畸人》,也有不同版本按原名直译为《俄亥俄,温斯堡》,说实话,这本书我喜欢得不得了。但很少向朋友提及,说得矫情点,生怕书中那个静谧氤氲的世界受到过多的打扰。
这本《暗笑》是一部长篇。读下来感觉不及他的短篇那么精致,故事也有些俗套,但写法比较特别,值得注意。小说的主体情节并非靠事件、冲突和插曲来引导,甚至人物的对话都很少用到,而是由人物不断延展的心理活动和不时出现的白日梦来构成。书中大部分情节都是未发生的,多生发于设想或者梦境,他不写接下来实际发生了什么,而选择写出多种平行的可能性,这和伍尔夫的意识流又有所不同。三个人物,三个视角,结构虽不精巧,却胜在意境。意识的主线像一道深蓝墨水流过草纸,情节在四周迅速晕染开来,形成不规则的枝蔓,形成美感的同时,又引人遐思。
《天竺葵》 《好人难寻》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集

关于弗兰纳里·奥康纳我已经说过多次了,再提的话,难免会显得烦人或大惊小怪。那就来说说作品之外的事情好了。
人文的这套书,三本都是短篇小说集,大致收录了奥康纳短暂人生中的所有(是的吧)短篇作品。若按时间顺序来读,应是《天竺葵》—《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三本加起来一共三十二篇,如果按音乐来说,相当于三张专辑的曲目。天赋型作家,往往起点很高,一出手就是高完成度的作品,奥康纳就是如此。《天竺葵》的创作时间大约在奥康纳二十岁出头,但已可以看出文体、风格、结构都几乎臻于成熟,属于奥康纳的独特“容器”已经成型,接下来就只需放入不同的材料即可。但要说区别也是可以看出些区别的,后两本的确要显得更加圆熟一些。尤其是《上升》,我个人也最喜欢这个集子。喜欢的篇目很多,一提起就会涌上脑海的,就有《天竺葵》《以诺与大猩猩》《好人难寻》《临终遇敌》《河》《看见树林》《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等等,不管什么时候再次读起,都是会在心里赞叹“厉害啊”的短篇佳作。
这一版由三位女士重新翻译,陈笑黎曾译过麦卡勒斯,水平不俗,另外两位周嘉宁和张小意还兼具作家的身份,虽然未曾读过两位的作品(抱歉),但译笔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是十分赞同作家来搞翻译工作的,如果是由作家来翻译的话,不管是对作品还是对读者,都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遗憾的是,目前国内的文学土壤尚且稀薄,不论是作家还是翻译,都是十分艰难的营生。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早就说过,“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当然,王小波是就王道乾、查良铮那一批已故的翻译家而言,但是由于区区金钱和待遇问题,就导致了这条翻译的“师承之路”彻底断绝的话,那对于读者乃至整个中国文学环境都是极其可惜的事情。
跑题了,说回书。三位的译笔都堪称上乘,用词洗练,表意准确,也并没有因为作家的身份而借题发挥,甚至都有些收着,可以读出略带磕绊的翻译腔,却莫名有种让人放心的感觉。说是目前国内最好的奥康纳作品集,应该不为过吧。定价也不贵,只是精装的书壳略有些厚,看完后得记得拿别的书压住,否则就容易翘起来。
买三本套装的话,还会附赠一本小小的奥康纳漫画作品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别有生趣,可以窥见奥康纳独特而顽皮的观察世界的角度。
是不是太像软文了,抱歉,真的不是。
此外,还读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和骆以军的《梦游街》,都很精彩。但因为两位都是初次读到,我涉猎台湾文学又太浅,就暂且不做评判了,留待日后多读几本再说。
近日北京天气连续晴好,气温也渐渐升高,走在河边可以看见沿河的柳树隐隐泛起黄绿,想必不日就将草长莺飞起来。不管是不是错觉,春天总归是会让人涌起希望的,但愿不好的事情都能慢慢过去,平安喜乐,勿忘心安。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