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特朗斯特罗默《写于1966年解冻》:诗与友谊
豆瓣的朋友们你们好 我是北岛 今天我跟大家谈一首瑞典诗 《写于1966年解冻》 作者是我的好朋友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我想讲的主题是 诗与友谊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是瑞典诗人 被公认为二战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他的职业是心理学家 一生中写了两百多首诗 被译为60多种文字
1990年年底 他患脑淤血 导致半身瘫痪 失去了语言能力 仍坚持写作
2011年 特朗斯特罗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理由是他以凝练 简洁的形象 以全新视角引领我们接触现实 特朗斯特罗默生于
1937年1月15日 他的父亲是记者 母亲是教师 父母离异后 他伴随母亲度过童年和青少年 他就堵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心理学系 后来成为一所青少年管理机构心理学老师 他16岁开始写诗 我和你写于18岁 收录在第一本诗集里 有诗17首
1983年 我是托马斯的第一位中译者 其中的六首诗首次发表在1984年的《世界文学》杂志上
1985年底 他第一次来到中国 我们终于见了面 那天 我陪他去长城 在《蓝房子》的散文中我这样写道 那天 托马斯很高兴 面色红润 阳光在他深深的皱纹上转动 他触摸那些城墙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 对人们如此强烈的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 我请他转过头来 轻动快门 在那一瞬间 他双手交叉 笑了 风掀起他开始褪色的金发 这张照片后来上了一本书的扉页 这本书收录了托马斯各种诗的译文 包括我译的那几首诗
紧接着是1985年 我再次来到瑞典 我和托马斯续上了友谊 他有一栋祖传的小别墅 被称为蓝房子 坐落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的小岛上 借用此名 我写下一篇关于他的散文 书名叫《蓝房子》
1990年年初 我获得瑞典文学奖 领取了奖金后 我在斯德哥尔摩住了8个月 他们夫妇住在另一个城市 离斯德哥尔摩不远 我们常来常往
1990年8月 我搬到丹麦的第二大城市 在奥福斯大学 教书 我在蓝房子一文中写道
11月初 我在丹麦奥福斯刚落脚 托马斯找我过来朗诵 我像傻子一样坐在听众中间 现在想起来那是天赐良机 在托马斯即将丧失语言能力以前 他嗓子有点沙哑 平缓的声调中 有一种嘲讽 但十分隐蔽 不易察觉 他注意词与词的距离 好像行走在溪流中的一一块块石头上
1990年12月 得到托马斯中风的消息 我很难过 写了这首是给他 题目是 致特朗斯特罗默 托马斯的夫人莫妮卡看到这首诗 掉下眼泪 这首诗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你把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锁在心里 那是你的重心 随钟声摆动的教堂的重心 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 你保持住了平衡
1991年夏天 我看望他们 他们显得惶惶而迷惘 他后来在诗中描述了那种内在的黑暗 他像个被麻袋罩住的孩子 隔着网眼看见外部世界 他右半身瘫痪 语言系统完全安全乱了套 依依呀呀 除了莫妮卡 谁都听不懂 只见莫妮卡贴近托马斯 和他眼睛对视解读他的内心 她也常常会猜错 托马斯常常会帮助她 比如把时间拆成五年 手指向右增加 向左减少 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在托马斯和莫妮卡的现实中是真的 他们跨越了语言障碍
在瑞典也有诗江湖 托马斯是一个温暖而优雅的人 既沉静又幽默 在历史潮流的裹挟下 要敢于面对自己 在六七十年代 符合时代潮流的托马斯受到同行恶狠狠的攻击 骂他是出口诗人 保守派 资产阶级 记得有一次我问他生不生气 托马斯说 我倒想说不 可我能不生气么 如今时代转过身来相托马斯致敬 莫妮卡告诉我 前不久 他俩去斯德哥尔摩美术馆 被一个导游认了出来 他大声向观众说 这是我们的托马斯 全体向他们鼓掌
2011年早春 在爱沙尼亚首都塔林参加诗歌节 结束后我乘夜船从塔林到斯德哥尔摩 坐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 我和托马斯一起前往蓝房子 在那住了三四天 我和莫妮卡一起做饭 陪托马斯在花园晒太阳 晚饭后我们一起听古典音乐 我和莫妮卡商量 下个月给他过80岁生日 谁也没想到 他的生日礼物是诺贝尔文学奖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仪式上 莫妮卡代表他接受简短的授奖词 借用他简短的一首诗 用英文和瑞典文朗诵了自1979年三月 这首诗是这样的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 词并不是语言 我走向那大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此 空白之夜向四方展开 我发展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记 是语言 而不是词”
在1990年8月4日 我和李笠一起坐船去蓝房子做客 托马斯给我看了他刚刚完成的诗作《上海》 开头两句是“公园的白蝴蝶很多人读着 我爱这菜白色 像是真理扑动的一脚 ”这一项来自他在上海的经历 从北京到上海 没人陪同 使馆让他把所有的发票都保存好 他的发票多半是中文的 他正着看 倒着看都没用 那上海闲人多 估摸着奇形怪状的形状 多来看热闹的 于是发票成了白蝴蝶 被很多人读着 在他写作的高潮时间 一年平均三四首短诗 带有修改 其中一首花了7年时间 这就是他所说的 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 他贴别强调的是 在瞬间消失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 最后 我想试图阐释这首短诗:
《写于1966年解冻》
淙淙流水 喧腾 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 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跃死亡的巨大铁鸟
这首短诗只有五行 却写得惊心动魄 开篇时相当宁静 淙淙流水 喧腾 古老的催眠 用流水声勾勒出冰雪消融的景象 声音成为动力 推动着诗继续向前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 闪烁 那些面具后面 如果说第一行是声音的话 那么第二 第三行是画面 在这些画面中出现了不祥之兆 汽车 公墓和面具 汽车公墓即废车场 面具即报废的汽车 自然意象和工业文明的意象在这里交汇 写在这一种相当负面的阴影中 接下去 我抓紧桥栏杆 叙述者终于现身 动作的突然性构成了紧张 暴露了叙述者的内心恐惧 桥 一只飞跃死亡的巨大铁鸟 这是多么强烈的意象 首先在于其准确生动 再者 充满动感而更紧迫 带有威胁性 瞧 这工业文明的象征 竟意味着死亡 原诗从淙淙流水到桥 从缓到急 从出生到死亡 从古老到现代 戛然而止 托马斯自己说过 我的诗是聚合点 他的聚合在于被常规语言分割的不同的现实领域之间 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 风景中的大小 细节的汇集 不同的人们相遇 自然和工业交错等等 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 他谈到他的创作过程时说 我常能从物体或状态招手 为事物建立一个基础 这基础有时是一个地点 诗从一个意向渐渐诞生 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 安托马斯的说法 那是从流水开始 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建立一个所谓的基础 那是一个地点 这首诗的题目是 写于1966年解冻 既是日期 也是地点 因合二为一而留下稍纵即逝的寓意 流水从解冻中引出主题 构成主题与变奏 结尾突兀 令人震惊 可谓诗中上品
在托马斯中风前不久写下的回忆录《记忆看见我》 写了关于他童年和青年的记忆 该篇这样写道 我的一生 一想到这个词句 我就在眼前看见一道光 再细看 它形如有头有尾的彗星 最明亮的终点是头 那是童年时代及其成长 核心最密集的部分是幼年 那最初的阶段 我们生活最重要的特征已被决定 我试图回忆 试图从中穿越 却很难进入那密集的领域 那是危险地 好像我在接近死亡本身 彗星越往后越稀疏 那比较长的部分是尾巴 它变成越来越稀疏 却越来越宽 我现在处于彗星尾巴相当靠后的部分 我写下这时 我60岁 接近于他的岁数 我也写下一本属于我自己的回忆录 尘埃 也会死关于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 写作往往追溯到每个人的童年 即生命的源泉 那是人类神秘的通道 尽管历史 国家和语言完全不同 可个人的经验和秘密却分隔不多 他中风时近60岁 他因左脑淤血偏袒失去了语言能力 我62岁中风 因右脑淤血 不过我的运气还好 我们有着某种对应关系 托马斯特朗斯罗默于2015年3月26日去世我从香港去斯德哥尔摩专程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葬礼定于4月28日下午2点钟 在老成王宫旁的大教堂 在牧师弥撒的仪式后 每个人带一支玫瑰 缓缓排队 向他致敬 那一瞬间 我喃喃低语 却不知道想说什么 打开沉重的教堂小门 阳光明媚 水仙花悠然开放 大教堂的小花园里 孩子们正在画画 生活在继续 我们的友谊自1985年四月起 整整30年了 第三天晚上 莫妮卡请我和几位老朋友在家小聚 自从中风后 托马斯每天都用左手弹琴 为在场的朋友们演奏 三角钢琴静静靠近阳台的窗口 打开键盘盖 乐谱放在支架上 弹琴的人 永远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