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我都不忘
这个时代,一旦有什么事发生了,人都习惯性地怪起社会来。其实也不尽然。不一定是社会,还能是政府,有钱人,或者索性地域歧视起来。怪是怪在他们事事都能怨怼,可偏偏遇上什么状况时,又事事都冷漠。
很久没见过真正灵魂流淌着热血的人了,不过这毕竟不是革命年代,能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也都是稀有的了,更别说是为了别人。所以温柔周到四个字放在哪个时代里都是好的,就算不亲自感受,单单看到这四个字都能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温柔周到能为许多事推波助澜,而且真的能贯彻实施也很不容易,这不假。可做到的人也分为两类,一类是利用温柔周到达到目标,还有一类是发自内心地温柔周到顺便达成目标。本质的不同。
譬如伪暖男就是第一类,追女孩子时温柔周到,追到手了就是伪冰山。第二类大概就是我外公吧。我妈常说,在她的认知里,丈夫、父亲的形象都应该是像外公一样的,于是年纪轻轻地就和我爸步入了婚姻,结果傻眼,他懒得没谁了!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这可不仅仅是一种比喻,没洗过一次衣服这都相当日常,但这都算好的。随着年龄增长,他雄性荷尔蒙递减,酱油瓶倒了必须得扶这还不止,酱油瓶和醋瓶、油瓶没安置在同一条平行线上他都能跟你急我跟你说。
外公是另外一种男人。可我又不想简简单单地将他归类为“好男人”。通常一个人给你带来的记忆点都是与自身产生链接的,譬如说我想起我童年时的玩伴,我就会想起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光。可是外公吧,他给我带来的记忆点总是搭着外婆一块儿,好像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让外婆落单似的。
但说实话,在外公去世之前,我并没有太过真切的意识到他的可贵。一是我有这个时代的孩子对亲情淡漠的特性,虽骨子里有血浓于水的亲昵感,可更在意自己的小自私生活;二是外公离开我们时我还在书的象牙塔里,还没能用洞察的心感受这个世界。所以在后来的某一天听到妈妈娓娓道来外公的种种时,我心里的遗憾和惋惜无处安放,飘零盘旋到现在,不知跟谁说好。当然了,哪怕外公仅仅就是那个我不知有何特别的外公,是那个一大早给我买回云吞面来的外公,也已经足够让我思念很久。因为那个味道,我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情爱这些事,必须得落实在生活里才算是成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说无聊的话,一起说有意思的事儿。长此以往下去也不觉得特别嫌烦的话,生活在一起也大抵算舒服。可是这还是有亲厚之分的,爱屋及乌应该是最高层次的一种感情,而且这非得心甘情愿不可。活了28年的我,谈了大大小小的感情,自问做不到。
但外公可以。
他待外婆的家人跟自己的家人一样好。每个月挣的钱,除了要寄给太婆婆和给年纪小的兄弟姐妹买小礼物之外,还会给外婆的妈妈寄钱。外婆的妈妈那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腿脚不灵,
外公每次带她看完医生后,又背着她回家。每年的年初二,外公都带着礼物和外婆回外婆的娘家,外婆的母亲离世后,又每年都带着外婆回到舅公的家,年复一年地坚持了60年。而他坚持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告诉外婆的娘家人,外婆过得很好,勿念。
外公外婆有两子一女,我的妈妈是小妹妹。我的两个舅舅还是小年轻的时候,一个痴迷摄影,一个顽劣不羁。痴迷摄影到可以存好久的钱就为了买一部相机,顽劣不羁到在欺负自己的人的水壶里撒一泡热乎乎的尿。但对成长路上的我来说,是另一番光景。一个是小时候总是陪我玩耍,给我拍下了许多童年照片的大舅舅,一个是看起来凶神恶煞老用胡渣刺我脸,却铁汉柔情的二舅舅。他们都各自有一个儿子,是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两个表哥。
本来一切都很好,大舅舅在新华社做起了摄影记者,二舅舅在打了越战受伤后复员做起了生意,赚了不少钱。可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从外公不再是消防局局长之后,舅舅们的事业上、家庭中也屡屡受挫,后来还是通过外公解决了部分。虽不完美,外公还是以自己最大能力,为孩子保驾护航。很奇怪,这中间有一大段时间我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自顾自地上着学,默默地长大,回外公外婆家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但再见到面时,外公也都还是那样,头发永远染得乌黑发亮,很精神的样子。外婆也还是那样,佯装生气后又被外公逗笑,然后问我:你觉得外婆幸不幸福呀?我每次都回答,太幸福啦。
成长的路上注定会和过去的习惯告别。就像过去每年的寒暑假我和两个表哥都会在外公家度过,外婆的招牌菜冬瓜焖田鸡、头菜蒸肉饼总会在饭桌上出现,还有表哥顽皮时被外公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满屋子跑……在我们各自长大后,统统成为了可忆不可追的过去。
对外公最深刻的记忆,是他最后的那几年。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外公生了那么重的病,他还是每天精神得很,去打麻将,去菜市场帮外婆买菜,给放假的我买回云吞面早餐,一切跟平常无异。突然有一天他就喘不过气了,突然他就入院了,突然我就被告知他得了那么重的病。
军区医院的设施其实也没有多好。外公躺在病床上,插着鼻管,还是想起身跟我们说话。那天是我从小到大头一次看到外公没有染头发的样子,真的是头一次。一头乌发变成了一头银发,带给我的震慑非同寻常。当时我还跟他打趣儿说,这个样子活像一个大地主。可一转头我的鼻尖就红了,眼泪簌簌。人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不论经过多少挫折,这是永远不能习惯,却也不能越过的一道坎。
外公反反复复地好来坏去了几次,我们的心也跟随着他的病情悬空又落下。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二舅舅也跟着病了起来。我听妈妈讲,外公后来得知二舅舅也生病时,闷不做声,双唇紧抿,下巴颤抖不已。这是我没有在场,却光是听到都觉得心痛的场景。
他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不光是孩子们的大树,也是孙儿辈的依靠。可树立起的威信并没能使外婆也得到同等的尊重,作为后辈我实在没有立场评判外婆为人处世是否圆滑,因为是外婆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带大的。外公临走前那些日子,不止一次说过担心外婆日后要怎么办,因为她不仅是为他养育了两子一女、和他度过漫漫人生路的妻,还是当年他一见钟情的少女。
回顾外公的一生,总是温柔周到的用自己的方式尽力顾全每一个人,却在凌晨时分没有跟一个人打招呼就溘然长逝。我总不愿想起那一刻,可有时候仍然很想知道,他人生的最后时分是不是还在考虑别人,为家中的情况担忧?
也许正是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吧。能做的,也只是替他好好照顾外婆,让她的舒心日子更长一些。
前两年我遇到一些挫折的时候,爸爸总是会和我说宇宙星空。我问他,是不是天文学家都会对情爱无感,因为宇宙太大,而我们又太渺小。我爸说,不会的,因为万物再大,都始于一个原点,最终都会回归到本身。
我们都源于一个原点,愿你我都不忘,我们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