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
乡下的爸爸有天下午打电话给我，说他在营业厅里缴网费，但不知道号码是多少。我一下子有些生气，因为这好像是他一个月里第二次去缴费了。
说起来，我对别人有一种奇怪的脾气，不能容忍别人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穷惯了，痛恨那副巴巴渴求的样子一股穷酸的臭味，没有一点点骨气。有一个场景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那天下午我新买的笔记本送到家里了。接到手的时候，我妈妈半取笑半训骂我，说我这个人难以取悦，怎么都不会开心，买的时候拼命向她借钱，到手时却一脸新鲜感早已经消退的无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原来我有这种情绪上的节制。其实我心里兴奋得不得了，巴不得马上开机试一试。但我不能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样子，我根本不在乎。
春节的时候，我刚刚给乡下的爸爸买了一台新手机，又给乡下家里拉了宽带。结果三天两头接到爸爸的电话，问我宽带怎么接不上了。甚至“不辞辛劳”，到我房间里搜出一张名片，自己打电话过去问当时过来提供安装服务的人员，还跑去胡乱缴费。我并不是对爸爸有什么痛恨，或厌烦他来电。只是一瞬间，本能上有种反感，见不得他一个老头子刚刚用上几天宽带，就一副没了网络活不下去的样子。
我爸爸喜欢智能手机，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从前有几次我都说要买给他，他一副兴趣缺缺不要我浪费钱的样子。他严重地脱离于时代，不只是没有接入互联网，几乎他身上的一切气息都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那个世界里。以至于，每次我在新闻里看到某某发达国家仍然有三四成人从未接触过互联网，我都会马上想到我爸爸，毕竟世界上还有我爸爸这样的人呢。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愿意学习新技术了。我对他的轻视被证明是错误的。我爸爸和别人的爸爸原来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要教一教，智能手机大体上还是用得来的。上班后，有个周末我回来乡下吃饭。他一副新鲜的样子，告诉我在手机上看新闻还真有趣味，都是报道国家大事。然后跟我说，中国现在已经是航空母舰最多的国家还是什么来着。我并没有过多考虑，我当时只是凭直觉给他安装了一个凤凰新闻。
人的形象是一种神秘的东西。譬如说，你在思想里一直看得清清楚楚的某个影子，可能是你对某本小说的主人公的具象化，也可能是你晚上睡觉前性幻想的对象，一旦你真正想要把他端详仔细，你就突然发现，他根本不存在于那里。他几乎没有五官，四肢也未能生长齐全，全身上下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灰褐色块。但在端详以外，他又那么完整真实，那么妖艳丰满或分明利落。
以及，兄弟姐妹或青梅竹马，有一种催眠暗示，说，“你注意不到，你注意不到我任何丑的细节”。可能这是为什么人容易爱上青梅竹马，在青梅竹马那里一个人没有辨别美丑的能力。
说到我乡下的爸爸，关乎的则是他的年龄。我爸爸好多岁了才有我，现在他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按理说，确确实实是个老年人。但在我的知觉里，不清不楚地，我总是看不到他老了。我下意识地，总是会把他区别于其它五六十岁的人。并不是我有任何刻意的情感，我不是骗人的，我真的知觉我爸爸不像那种老头子。他确实老了，但又好像永远一副将老未老、停留在中年晚期的样子。仿佛他随时还会生气，会从哪里拿出一根棍子来打我。
一想到我对爸爸的情感，我就想到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去市场卖香蕉的样子。那也是我妈妈外出务工的第一年，每一年只回家一次。他们后来离婚了。
我爸爸批发了很多香蕉，摆满了屋前的空地。那是我所有记忆里，我爸爸唯一一次做正经的生意。否则他只是到处打打零工、或赌一点钱。他不是赌鬼，至少上了年纪以后不是，这只是他的“工作”。他每次赌钱都会赚，但赚得不多。
那么多香蕉，后来并没有卖出去多少。有天早上，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他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叫邻居的小孩过来吃香蕉。香蕉很娇嫩，随便一磕碰里头的肉就会发黄。所以可能只是简单的磕碰而已。但我总是觉得，当时那些香蕉都要烂掉了，他只能不甘心地随便叫别人吃一吃。
可能，或者肯定，世界上有那种毫不负责的父母。
但大多数时候，人和父母的关系都非常复杂，不是爱或者恨能够说清楚的。我一直轻视那些痛恨父母的人，不是轻视他们之所以痛恨，而是轻视他们的痛恨如此浅薄、几乎一文不值。
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我爸爸打。有一天早上我去学校里，在宿舍换裤子的时候，同学问我腿上怎么染得都是圆珠笔的笔水。其实是前一天我被我爸爸拿扁担打了，打得两条腿全部淤青了。因为他发现我口袋里有那种游戏机的硬币。
在人格上，我几乎没办法说我爸爸曾经给过我任何正面的影响。可是我是一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而每次我思索这件事，我总是发现我的父亲，是其中一个教导我如何爱戴孩子的正面形象。我爸爸特别喜欢我，是他和我妈妈合力在一个这么穷的破屋子里把我养育成一个城市人的样子。这里不是什么偏僻的西部农村，但我们家的屋子是木头做的，别人可能不容易想象，我一直在那里生活到我上大学为止。
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对小孩子都有一种错误的望子成龙的期待与想象。虽然是错的，但有一天他们失望了，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国家总统或公司总裁时，那种被“彻悟”的气质里，依然有一些让人同情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在哪一个时刻接受的，接受我一辈子只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了。
我工作上出色的时候，我妈妈已经“发家”了，钱爱怎么用怎么用。但她那天下午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她为我感到骄傲，说她早就知道，她对我这么多年的养育从来不会白费。其实我的工资还没有她和我城市爸爸的半个月开销多。我爸爸则在乡下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儿子的事，仿佛是不经意的，炫耀他儿子现在一个月拿多少多少工资。
乡下的爸爸特别希望我结婚，但又出乎意料的软弱，有点不太像他。我几乎不能说我被家里逼过婚，虽然也很“烦人”，但我爸爸只是像哀求我一样，每次我回家里时，就说你有时间话也找一个吧。他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不过我感觉他记忆力已经不太好了，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总是在重复相同的话。他说好坏都没有关系，你自己意爱就好，我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也不会让你丢脸，你放心。你成家了，等我眼睛闭上了也比较安心。
有时候，我心里有似乎骇人的念头，希望乡下的爸爸不知觉已经过世了。
与这个世界的联结里，我所感到不舒适的那一部分，很大程度上都要归结在我爸爸身上。并不全然是他自己，而是他身后的一些关系、一些风俗与一些远望， 只要他不在了，就通通不会再同我有牵连了。
这简直莫名其妙，哪里为了不和几个亲戚往来，就要自己的爸爸去死的。但人生在世，个中的“精细”可能没办法完全说清楚。离开我爸爸，仿佛是离开刑满释放的监狱，虽然我从来不愿意嫌弃他，不舍得说他有一点点不好。
父母本身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和影视里的体验所不同的是，在我生活里，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在成年以后与父母有一种依赖以外的真实亲密。那种你确切享受和他在一起的亲密。在他死的时候，你像死了爱人或最好的朋友一样，太难以割舍了所以哭出来，而不是因为死了父母必须哭出来而哭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与父母有这样的亲密。
更“曲折”的是，我并不是只把我自己当儿子。当我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甚至明白，有一天我也会在别人那里成为这种奇怪的东西。好比，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以最“正确”的方式和我外甥相处，我仍然预期到有一天，我也会毫无恶意地成为他不愿再提起的负担。我曾经想过，人之所以能够成年，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可能就是变得厌恶从前与父母的那般亲密。
等到我爸爸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哭出来。也许我会后悔，后悔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想，竟然希望他安安静静地走了、终于不在了。但谁知道呢。就像家财万贯的人才有资格说我根本不爱钱、人中龙凤才有资格说以貌取人多么肤浅，也许也只有死了双亲的人，才有资格说，我从来不愿意我的双亲离世，我多希望他们再多陪我久一点。
说起来，我对别人有一种奇怪的脾气，不能容忍别人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穷惯了，痛恨那副巴巴渴求的样子一股穷酸的臭味，没有一点点骨气。有一个场景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那天下午我新买的笔记本送到家里了。接到手的时候，我妈妈半取笑半训骂我，说我这个人难以取悦，怎么都不会开心，买的时候拼命向她借钱，到手时却一脸新鲜感早已经消退的无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原来我有这种情绪上的节制。其实我心里兴奋得不得了，巴不得马上开机试一试。但我不能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样子，我根本不在乎。
春节的时候，我刚刚给乡下的爸爸买了一台新手机，又给乡下家里拉了宽带。结果三天两头接到爸爸的电话，问我宽带怎么接不上了。甚至“不辞辛劳”，到我房间里搜出一张名片，自己打电话过去问当时过来提供安装服务的人员，还跑去胡乱缴费。我并不是对爸爸有什么痛恨，或厌烦他来电。只是一瞬间，本能上有种反感，见不得他一个老头子刚刚用上几天宽带，就一副没了网络活不下去的样子。
我爸爸喜欢智能手机，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从前有几次我都说要买给他，他一副兴趣缺缺不要我浪费钱的样子。他严重地脱离于时代，不只是没有接入互联网，几乎他身上的一切气息都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那个世界里。以至于，每次我在新闻里看到某某发达国家仍然有三四成人从未接触过互联网，我都会马上想到我爸爸，毕竟世界上还有我爸爸这样的人呢。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愿意学习新技术了。我对他的轻视被证明是错误的。我爸爸和别人的爸爸原来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要教一教，智能手机大体上还是用得来的。上班后，有个周末我回来乡下吃饭。他一副新鲜的样子，告诉我在手机上看新闻还真有趣味，都是报道国家大事。然后跟我说，中国现在已经是航空母舰最多的国家还是什么来着。我并没有过多考虑，我当时只是凭直觉给他安装了一个凤凰新闻。
人的形象是一种神秘的东西。譬如说，你在思想里一直看得清清楚楚的某个影子，可能是你对某本小说的主人公的具象化，也可能是你晚上睡觉前性幻想的对象，一旦你真正想要把他端详仔细，你就突然发现，他根本不存在于那里。他几乎没有五官，四肢也未能生长齐全，全身上下只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灰褐色块。但在端详以外，他又那么完整真实，那么妖艳丰满或分明利落。
以及，兄弟姐妹或青梅竹马，有一种催眠暗示，说，“你注意不到，你注意不到我任何丑的细节”。可能这是为什么人容易爱上青梅竹马，在青梅竹马那里一个人没有辨别美丑的能力。
说到我乡下的爸爸，关乎的则是他的年龄。我爸爸好多岁了才有我，现在他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岁，按理说，确确实实是个老年人。但在我的知觉里，不清不楚地，我总是看不到他老了。我下意识地，总是会把他区别于其它五六十岁的人。并不是我有任何刻意的情感，我不是骗人的，我真的知觉我爸爸不像那种老头子。他确实老了，但又好像永远一副将老未老、停留在中年晚期的样子。仿佛他随时还会生气，会从哪里拿出一根棍子来打我。
一想到我对爸爸的情感，我就想到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去市场卖香蕉的样子。那也是我妈妈外出务工的第一年，每一年只回家一次。他们后来离婚了。
我爸爸批发了很多香蕉，摆满了屋前的空地。那是我所有记忆里，我爸爸唯一一次做正经的生意。否则他只是到处打打零工、或赌一点钱。他不是赌鬼，至少上了年纪以后不是，这只是他的“工作”。他每次赌钱都会赚，但赚得不多。
那么多香蕉，后来并没有卖出去多少。有天早上，我现在想起来，感觉他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叫邻居的小孩过来吃香蕉。香蕉很娇嫩，随便一磕碰里头的肉就会发黄。所以可能只是简单的磕碰而已。但我总是觉得，当时那些香蕉都要烂掉了，他只能不甘心地随便叫别人吃一吃。
可能，或者肯定，世界上有那种毫不负责的父母。
但大多数时候，人和父母的关系都非常复杂，不是爱或者恨能够说清楚的。我一直轻视那些痛恨父母的人，不是轻视他们之所以痛恨，而是轻视他们的痛恨如此浅薄、几乎一文不值。
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我爸爸打。有一天早上我去学校里，在宿舍换裤子的时候，同学问我腿上怎么染得都是圆珠笔的笔水。其实是前一天我被我爸爸拿扁担打了，打得两条腿全部淤青了。因为他发现我口袋里有那种游戏机的硬币。
在人格上，我几乎没办法说我爸爸曾经给过我任何正面的影响。可是我是一个很喜欢小孩子的人，而每次我思索这件事，我总是发现我的父亲，是其中一个教导我如何爱戴孩子的正面形象。我爸爸特别喜欢我，是他和我妈妈合力在一个这么穷的破屋子里把我养育成一个城市人的样子。这里不是什么偏僻的西部农村，但我们家的屋子是木头做的，别人可能不容易想象，我一直在那里生活到我上大学为止。
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对小孩子都有一种错误的望子成龙的期待与想象。虽然是错的，但有一天他们失望了，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国家总统或公司总裁时，那种被“彻悟”的气质里，依然有一些让人同情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在哪一个时刻接受的，接受我一辈子只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了。
我工作上出色的时候，我妈妈已经“发家”了，钱爱怎么用怎么用。但她那天下午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她为我感到骄傲，说她早就知道，她对我这么多年的养育从来不会白费。其实我的工资还没有她和我城市爸爸的半个月开销多。我爸爸则在乡下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儿子的事，仿佛是不经意的，炫耀他儿子现在一个月拿多少多少工资。
乡下的爸爸特别希望我结婚，但又出乎意料的软弱，有点不太像他。我几乎不能说我被家里逼过婚，虽然也很“烦人”，但我爸爸只是像哀求我一样，每次我回家里时，就说你有时间话也找一个吧。他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不过我感觉他记忆力已经不太好了，自己没有意识到他总是在重复相同的话。他说好坏都没有关系，你自己意爱就好，我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也不会让你丢脸，你放心。你成家了，等我眼睛闭上了也比较安心。
有时候，我心里有似乎骇人的念头，希望乡下的爸爸不知觉已经过世了。
与这个世界的联结里，我所感到不舒适的那一部分，很大程度上都要归结在我爸爸身上。并不全然是他自己，而是他身后的一些关系、一些风俗与一些远望， 只要他不在了，就通通不会再同我有牵连了。
这简直莫名其妙，哪里为了不和几个亲戚往来，就要自己的爸爸去死的。但人生在世，个中的“精细”可能没办法完全说清楚。离开我爸爸，仿佛是离开刑满释放的监狱，虽然我从来不愿意嫌弃他，不舍得说他有一点点不好。
父母本身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和影视里的体验所不同的是，在我生活里，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在成年以后与父母有一种依赖以外的真实亲密。那种你确切享受和他在一起的亲密。在他死的时候，你像死了爱人或最好的朋友一样，太难以割舍了所以哭出来，而不是因为死了父母必须哭出来而哭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与父母有这样的亲密。
更“曲折”的是，我并不是只把我自己当儿子。当我想起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甚至明白，有一天我也会在别人那里成为这种奇怪的东西。好比，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要以最“正确”的方式和我外甥相处，我仍然预期到有一天，我也会毫无恶意地成为他不愿再提起的负担。我曾经想过，人之所以能够成年，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可能就是变得厌恶从前与父母的那般亲密。
等到我爸爸真的死了，我一定会哭出来。也许我会后悔，后悔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想，竟然希望他安安静静地走了、终于不在了。但谁知道呢。就像家财万贯的人才有资格说我根本不爱钱、人中龙凤才有资格说以貌取人多么肤浅，也许也只有死了双亲的人，才有资格说，我从来不愿意我的双亲离世，我多希望他们再多陪我久一点。